江懿微微阖眼:“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裴向云伏在他颈侧,方才暴虐的情绪这才慢慢收敛了些许,轻声道:“师父,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江懿说,“你给我个痛快。”
“......师父,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裴向云小心翼翼地将一缕挡在江懿眼前的头发撇开,望向那双好看的眼睛:“师父,我这两日也想了很多,却仍想不明白你为何会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江懿冷漠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的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裴向云见江懿没说话,拿不准他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学生上次也说了,两国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师父未必没做过同样过分的事,如此我们二人扯平了,为何你还要与我闹?”
江懿险些一口气闷在胸口生生将自己憋死。
“我做过更过分的事?”他生生被裴向云气笑了,“你倒是说说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开口,一道尖锐的疼痛倏地从心口处炸开,顺着经脉向四肢百骸而去,几乎是一瞬间便让他难受得说不出话,只余下一道闷哼。
江懿冷眼旁观,以为他是随口胡说编不出来其中原因,冷笑:“你倒是说明白啊,空口无凭说我做过同样过分的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裴向云被痛得心里有点发慌,捂着唇闷咳道:“师父当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江懿挣开他的束缚,抬手摸向自己颈间那枚深深的咬痕,指尖沾上了淡淡的血迹,心中更是气极,抬手将砚台砸了出去:“滚!”
砚台恰巧砸在裴向云额头,继而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江懿愣了下,没想到裴向云居然能站在原处老老实实挨这么狠狠一下。
裴向云身子只晃了下,紧接着血便混着墨汁一同顺着侧脸流了下来,在衣袍上晕染开来。
裴向云低声道:“你消气了吗?”
他似乎觉得江懿只要对自己动了手就会不再生气,于是宁可自己被砚台砸了也不躲开,就像之前在陇西时一样。
那时他年岁小又顽劣,提着一杆银.枪到处找人打架。营中的人只当他是江懿的学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追究。
某次朝廷的的钦差大臣带着自家儿子来陇西,恰巧碰上了又想找人打架的裴向云。
裴向云才不管你是钦差大臣还是当朝皇帝,在他眼中只有江懿一人配得上自己的敬重,于是偏要和那钦差大臣的儿子打一架。
那小孩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登时就被打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听见骚动的江懿和钦差大臣连忙赶来,这才免了那小少爷接下来的皮肉之苦。
当晚,江懿罚裴向云在帐外跪着,不认错便不准进来。裴向云愣是觉得自己没错,带着几分委屈在帐外跪到子时。
子时陇西下了雪。鹅毛似的雪落在他肩上,垫子一样铺了厚厚一层。纵然裴向云是个习武之人,却仍是孩子,没一会儿便被冻得嘴唇发紫,却仍不肯低头。
直到整个人几乎被冻得失去知觉时,才察觉出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抱着他的人似无奈又似生气地低声道:“怎么这么倔,为何不认错呢?”
可就算他没认错,老师也原谅他了。
裴向云从始至终都认定老师不会真的那么狠心,一直在暗暗期待着江懿会像先前那样消气原谅自己。
可现在当他抬眸时,却并未如愿看见老师的心疼。
江懿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你真让我失望。”
他慢慢从桌上起身,揉了揉被裴向云捏疼的手腕:“我将你捡回去,教你上阵杀敌,教你如何在乱世中保全一条性命,你又是用什么来报答我的?我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裴向云垂下眼站在原处,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战场上的胜负成败确实是常事,但我教你欺师灭祖背弃他人了吗?”江懿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原本七零八落的笔滚了下去,在地上摔出一片嘈杂的响,“我是如你一般背叛你了吗?说话!”
“没有,但......”
裴向云刚想继续说,那阵熟悉又难熬的痛苦又卷土重来。
他只能紧咬着牙关,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物,急促地喘息几声:“师父真的不原谅我吗?”
江懿忽然觉得很累。
他自以为将自由交还给学生,让学生不受拘束和礼教便算做个好老师,却不想裴向云偏偏天生欠缺的就是这些管教。
温良谦恭让,一个也没学到。
从某种程度上说,自己也挺失败的。
似乎终于读出老师眉眼间的疲惫,裴向云思索片刻后道:“那我去外面跪着呢?师父会觉得好受些吗?”
“我会吗?”
江懿随手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便向他砸去:“你根本就不懂,我们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你就算跪到死我也不会原谅你。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怎么总是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似乎是“死”这个字戳到了裴向云的神经。
他的眸中掠过几分惊慌,向后退了几步:“那我就跪到死,只要能让你消消气就行。”
“你爱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懿话音刚落,喉间便涌上一阵腥甜的味道。他闷咳了几下,呕出了一口血。
似乎是这口淤血终于将裴向云吓着了,他铁青着脸看了眼江懿,推开卧房的门离开了。
江懿用放在桌上的帕子草草地擦了下唇边的血污,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呼吸不畅。
他过去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宠爱的学生兵戎相见。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裴向云并不是温顺的家犬,而是冷血的野狼。野狼不需要家和亲人朋友,只要给他一块肉便能为那人肝脑涂地。
而同样的,也能为了另一块肉毫不留情地抛弃旧人,奔向新的利益。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脚上的锁链“哗啦啦”地跟着他的动作响着,让他本就不明媚的心情更加阴霾。
外面的乌斯士兵似乎知道主帅与这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沉默地进了屋后只迅速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继而又沉默地从房中出去,只留下一个阿年。
阿年一张小脸吓得煞白,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待门被虚掩上时才松了口气,踟蹰着向床边走来:“你没事吧?”
江懿看着他眼中的惧怕,下意识地又摸了把脖子上的咬痕,只觉得那种被野兽觊觎的痛顺着骨头缝一路疼到了心里。
“没事,”他说,“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阿年咽了口唾沫:“那洋狗子从前就是这样吗?”
江懿疲惫地牵了下唇角:“不是的。”
窗外忽地炸响了一道雷,继而雨便倾盆而下。
他这才惊觉下午的好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下天上沉甸甸的阴云。
阿年低呼一声,连忙要去将窗关上。
他的指尖刚触到窗框,动作忽地顿了下,面色变得怪异起来。
江懿对着屋中那面满是划痕的铜镜细细端详着自己颈上的伤口,看见阿年愣在窗前,顺口问道:“怎么了?”
“江大人,”阿年低声说,“你来看。”
江懿蹙眉,拖着锁链向窗边走去:“怎么了?”
阿年指着窗外道:“怎么有个人跪在那里啊?那是洋狗子吗?”
江懿微微眯起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个人跪在雨幕中,低垂着头,似乎在反省自己的错误。
“他为什么要跪着?”阿年奇道,“谁有这么大本事让他在雨里跪着?”
江懿的目光落在裴向云侧脸上,轻声道:“他自己要去跪的。”
阿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们刚刚真的在屋中吵架么?”
吵架?
江懿疲惫地“嗯”了一声。
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对牛弹琴。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通,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裴向云依旧觉得自己没错,自己杀.人.放.火没错,背叛大燕没错,甚至于现在囚禁他也没错。
可江懿却想让他在短短一两个时辰里明白“如何爱人”的道理,哪怕这个道理穷尽裴向云过去将近二十年时光也没弄清。
或许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江懿仰面躺在床上,有些悲哀地想。
年少时那人好斗,冷漠,从来只顾自己,从不关心军营中的同胞,连每次战后报出的伤亡人数也不足以让他心生几分波澜。
只可惜当时没看出来,现在一切未尝不算他自欺欺人后的自讨苦吃。
阿年又看了一眼跪在雨幕中的裴向云,这才将窗轻轻关好:“他明天不会害伤寒吧?”
“不是恨他吗?”江懿说,“害伤寒死了难道不正合你意?”
阿年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这种人得伤寒死了都是便宜他。要是我报复他,我就杀了他最爱的亲人朋友,然后让他一个人孤独地过完剩下的后半辈子,而且还必须要长命百岁。”
江懿听着小少年的话,轻轻笑了下,心中居然也颇为赞同。
“对了江大人,”阿年忽地敛了面上的轻松,略微正色道,“我下午听那些人说,他们君上好像抓回来一个大燕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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