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阴森冰冷,像从后面那尊活棺材里渗出来的一样,带着几分憎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排山倒海般向江懿席卷而来。


    他慢慢回过头,便看见一袭劲装的裴向云正慢慢从围墙后走了出来。


    “师父,”裴向云轻声道,“原来先前你的温驯都是骗我的,对吗?”


    江懿一言不发,看着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倏地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匕。


    那柄短匕泛着银光,骤然冲裴向云的颈间掠去。


    裴向云眸色沉了下来,刚侧身闪过这一刀,却见那抹银亮突兀地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居然转而攻向他的肩。


    他生生受了这一击,却也捏住了江懿的手腕。


    江懿紧蹙着眉,手指微微颤抖着,却仍不愿意放下那柄短匕,另一只没有受制的手迅速击向裴向云的小腹。


    裴向云有些诧异地微微瞪大了眼睛,以为他还有其他的利器,松手去挡的同时上身微微后仰,躲开了江懿的又一刀。


    这一次本来是冲着他的眼睛去的,被他及时闪开,只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


    裴向云缓缓抹去脸上的血迹,一双眼看不出喜悲:“师父,你就这么想杀我吗?”


    江懿一言不发,一滴冷汗从鬓角滑落,继而被抛在了身后。


    师生二人过于清楚对方的招式与想法,你来我往间竟谁也没占到谁便宜。裴向云若只能制住老师的一只手,而另一只总会在被制住的时候于他身上留下伤痕。可同样的,江懿也只能留下不痛不痒的伤痕而已。


    裴向云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很清楚老师现在的身体状况完全无法支撑着进行如此高强度的博弈,却无法劝人停下。


    师父他......真的那么恨我吗?


    裴向云思索着,终于找到了江懿的一个破绽,伺机而动,将人双手紧扣在一起。


    江懿还要抬腿去踢他,却被人扣着脚踝锁在了怀中。


    裴向云的呼吸很急促,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中。


    “师父,”他轻声说,“你好恨我。”


    江懿闷咳两声,唇边溢出一缕血丝。


    在曾经被囚的日子中,那些乌斯人几乎废了他这一身武功。原本能和裴向云你来我往数个回合,现下却只能受制于人,让他心中更难过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再也受不住折腾,却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你知道就好。”


    江懿平稳了呼吸,对着他的脸便啐了一口:“混账东西。”


    裴向云面不改色地垂下眼,低声道:“师父若是想来看关将军,只需和我说一下就好了,何必兴师动众,如此劳烦别人?”


    江懿面色一变,挣扎着便要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你知道什么?”


    “可师父实在冤枉学生了,”裴向云的眸中露出一丝委屈,像中了箭的野狼装作温驯的样子讨好猎人,“关将军被捕,学生根本不知情。师父若是有气,倒也不必对着我撒。”


    江懿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自己是为这个恨他吗?


    到现在裴向云居然还不明白他到底在恨什么。


    男人的胸膛滚烫而炽热,烫得江懿心惊肉跳,口鼻间悉数是他的气息,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你放开我。”


    “若是我再放开,师父又要逃走了。”


    裴向云的声音微低,似乎十分不满:“给师父的吃穿用度从未苛刻过,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闹什么?”


    江懿也不挣扎了,对他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


    裴向云许久没见老师这样对自己笑过了。


    自打师生二人见面,不是冷嘲热讽,便是如现在般的兵刃相接,一时间裴向云多了几分惶恐,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我教了你六年,你带着陇西的情报投靠乌斯,现下又将我囚在屋里,”江懿说,“你学得很好啊。”


    裴向云抱着他向府邸的方向慢慢走去,听见这话时迟疑片刻,明白过来应该是江懿在骂自己。


    能听出来嘲讽了。


    江懿暗叹一口气,带着几分不甘与渴盼地回望身后的路。


    明明还差一点就能自由了,却仍是被这狼崽子嗅到了气味,叼了回去。


    “裴向云,”他轻声说,“你可曾真的存有几分善意?”


    裴向云垂下眼:“学生只对师父存有善意,旁人无所谓。”


    他只需顾好老师就可以了,其他人也并不重要。


    这一路上少不了人好奇看过来,可一瞥见是裴向云,顿时作鸟兽散,谁也不敢触他霉头。


    一些闲散的窃窃私语顺着风被吹到江懿耳中。


    他不出所料地听见了那些关于自己身份的议论,有鄙夷也有好奇,甚至不乏带着遐想的暧昧语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文人大多都脸皮很薄,如今被人当面揣测自己与裴向云的关系,他浑身都不对劲,恨不能就地自尽。


    但裴向云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府邸的乌斯侍卫早已齐齐跪了一地,似乎在为没看好江懿而谢罪。


    裴向云抱着江懿进屋,温声道:“师父,你是从哪出去的?”


    江懿蹙眉不语,身形踉跄了一下。


    裴向云要来扶他,却被人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手背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一片安静的府邸中格外刺耳。


    那些侍卫将头垂得更低,生怕碰了钉子的主帅看自己不顺眼杀了。


    裴向云面上的神情一滞,自顾自继续道:“哪怕是我,也从未发现这处府邸还有暗门。所以我将人带来了,我们当面聊聊,他为何要把你放出去。”


    他的声音中多了些恨与报复的快感,听得江懿心中一惊,刚回过头,便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乌斯士兵压着一个人进了屋。


    那人被粗/暴地五花大绑起来,嘴里塞了块布头,半边脸都肿了,看见江懿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却挨了那士兵一脚。


    是阿年。


    原本白净的少年现下脸上青紫交加,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似乎很疼。


    江懿面色发白,猛地抬头看向裴向云:“你什么意思?”


    阿年口中的布块被人拽了出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声音尖锐而绝望:“洋狗子!洋贼!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个押着阿年的乌斯士兵心领神会,伸手捏着阿年的下巴往下一拽。


    少年痛苦得自胸腔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目猩红,死死地看着裴向云。


    可偏偏当事人的情绪却没有半分波动,似乎只是做了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决定,而非将一个人的下颌活生生卸了。


    “师父,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裴向云轻抚着手上的扳指,语气像是在聊家常一样轻松,“谁帮你逃走的?你是从何处逃走的?”


    江懿的面色惨白,沉默半晌后才低声道:“把他放了。”


    “把他放了?”


    裴向云瞥了眼倒在地上颤抖的阿年,眸中俨然闪过一道嫉恨:“师父,你在为他求情吗?”


    站在阿年身后的乌斯士兵闻言抬脚,狠狠地踩上阿年的手。


    江懿微微阖眼,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回想起被俘乌斯时受的严刑拷打。


    只不过被折磨的人换成了现在这个无辜的少年。


    “裴向云,够了。”


    江懿动了动唇,艰难道:“和他没有关系,你放了他。”


    裴向云眉头动了下,手倏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几乎要将它生生捏断。


    他正为老师要离自己而去伤心,可老师却如此在乎一个刚相处了三四天的小厮。


    裴向云嫉妒得发狂。


    大抵人总是这样。在得到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可一旦失去了,又发了疯地渴求与争夺。


    “我教过你动私刑吗?教过你倚强凌弱吗?”江懿轻声道,“我不记得我教过。”


    “......”


    裴向云看向他,忽然有些语塞。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与老师之间那道沟壑变得更大了,却有些无所适从,完全不清楚该如何将这道沟壑填补上。


    “若我一心求死,你也拦不住吧?”


    江懿慢慢移开目光,不忍看匍匐于裴向云足下,痛得一声也发不出的少年。


    遇见裴向云的时候,他也和阿年的年岁相仿,满身的伤痕,唯独一双眼亮得吓人。


    可过了这么些年,那个曾被排斥欺侮的人终究还是亲手欺侮他人。


    江懿忽然觉得很累,也觉得很没有意义。


    他为之奋斗数年的东西——大燕也好,悉心教导的学生也罢,要么分崩离析,要么面容陌生。


    很失败。


    裴向云轻轻舔了下唇:“我确实拦不住师父一心求死,可若是让关雁归和他死在你之前,你也是拦不住的。”


    “你用他们二人威胁我,”江懿说,“你现在倒是聪明得很。”


    裴向云抬手拭去他鬓角的汗:“不过是学生不想让师父走罢了。”


    江懿先前从未料到会有这样一天。自己用性命相逼,学生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就算他真的在裴向云面前自刎,这冷血的狼也不会有半分触动。


    何其失败,何其悲哀。


    “师父,我问你最后一遍,”裴向云似乎稳操胜券了,唇边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你是从哪逃出去的?以后还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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