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金枝与恶狼 > 18、前尘(3)
    李含章的手在打颤。


    纸张毫无重量地夹在指间,竟然很难拿稳。


    乌黑的笔迹越发粘滞,透出近乎癫狂的凌乱。


    针一般地,刺向她的眼眸。


    ——堂堂镇北将军,曾经也是丹云寨里的一名山匪。


    ——以前和弟兄们快活的日夜,没忘吧?


    怎么回事?


    梁铮从前是山匪?


    所谓山匪,打家劫舍,奸掳烧杀,无恶不作。


    这是他吗?


    是……以前的他吗?


    李含章的心骤然揪紧。


    她背脊发僵,强行稳住心境,才将纸上剩余的内容读完。


    ——若你不想让人知道那些肮脏龌龊的往事,就备好三千两银票。


    ——三日之内,子时之前,埋在西市放生池边的歪脖树下。


    她看明白了。


    这是一封勒索信。


    写信之人对梁铮的过往心知肚明。


    李含章心神恍惚。


    她早就听说,梁铮狠辣枭野,在边塞与北府军中威望极高。


    可没有任何人提到过他从军前的经历。


    甚至连他自己,都对此缄口不言。


    李含章忽然想起,在被问及与魏子真相识的过程时,梁铮陷入了沉默。


    那时候,她分明尝到了一点悲。


    仿佛他的过往有千钧重,沉沉地拽着他前进的路。


    是因为他曾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


    他对元宁氏与元青、对她展现出来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李含章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她颤着腕,将纸张捏成团,紧紧攥在手中。


    似是为了寻找什么解释,她撑着力气,慌乱地赶往将军府的正门。


    如果来得及的话。


    兴许还能找到那个丢纸团的人。


    李含章埋头走,步伐匆匆。


    才到正门,就撞入一个坚实的胸膛。


    在她摔倒之前,面前人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李含章抬起头。


    与梁铮四目相对。


    男人低头看她。


    他背光,面庞落满阴翳。


    断眉依然凌厉,仿若狼噬的咬痕。


    “去哪儿?”他问。


    李含章紧张地攥紧双手。


    害怕近乎本能。


    说梁铮是沙场尸堆中走出的杀神,还不至于令人如此恐惧——那毕竟是为大燕而战,是为这天下的安宁与福祉。


    可同样是手起刀落之人,匪徒的意义就完全不同。


    李含章支吾:“我……”


    连威仪的自称都忘了。


    梁铮沉默。


    他视线游走,打量着她。


    “怎么?”他又问。


    李含章看见梁铮皱起了眉。


    她垂眼,轻声道:“无、无事……”


    梁铮没有再开口。


    他的神色显露出些许费解。


    发生什么事了?


    为何她见到他就和见鬼了一样。


    李含章越发局促不安。


    曾经听过的关于梁铮的传闻,都于此刻化身洪水猛兽,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撕扯着她的理智,将小女儿家的惊惧无限放大。


    若梁铮当真曾是山匪,如今,她正与山匪共处同一屋檐。


    李含章怕得极了。


    双眸泛出一点晶莹的泪花。


    梁铮无声地注视着她,右手隐于身侧。


    李含章知道,他那只右手,曾轻而易举地提起中庭内的红缨枪。


    还用革鞘短刀,轻车熟路地撬开张家楼的大门。


    他还会做什么?


    又打算对她做什么?


    她甚至不敢问梁铮。


    按照话本,若她当面发问,会被人灭口。


    梁铮动了动眉,抬起手臂。


    李含章正精神紧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了。


    “呀!”她惊呼一声。


    像只受怕的兔子,踉跄着连退几步。


    梁铮眉关愈紧。


    他将手里的东西提到李含章面前,没有多作解释。


    李含章颤着目光,泪盈盈地看过去。


    是一只用薄纸封好的食盒。


    “正好路过。”梁铮淡淡。


    李含章闻到一股薄薄的油酥香。


    是……什么?现在的她心神不宁,完全闻不出来。


    甚至连享用美食的兴致也没有。


    梁铮没有收手,似乎是在等她接过食盒。


    可李含章最终没有这么做。


    她扭头跑走。


    -


    梁铮在原地站着。


    提着食盒的手臂仍僵在那里。


    水绿色的袄裙仓皇而过,仿佛一片细柔的柳叶。


    李含章逃似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的木门转瞬开合。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地钻入北堂,把自己关在屋里。


    北堂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梁铮的身边亦然。


    他慢慢垂下手臂,无力地落在身侧。


    酸涩宛若爬藤,紧紧地攥上他的心头,攫取所有的呼吸。


    梁铮感觉到了,李含章是在害怕他。


    他甚至清晰地读出了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恐惧。


    她的双眸那样清澈,像湖面一般澄明。


    带着惊惧望他时,让他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黯然。


    被她害怕了,被她讨厌了。


    可他找不到缘由。


    他心头发闷,苦楚难言。


    萝卜糕冒出的香气仿佛是对他的嘲弄。


    动心的感觉,原来也会这样痛苦。


    被她远离时候的滋味,比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任何伤都要更加难捱。


    梁铮垂下头,眉宇之中写满懊恼。


    为什么呢?怎么会变成这样。


    常胜将军开始思考自己兵败如山倒的原因。


    是上回他说的话太粗俗了,把李含章给吓着了?


    但她当时都没说什么,未免有些牵强。


    还是他总在院里光膀子练枪,李含章真的以为他是流氓?


    可他已经努力避开她了,趁她未起时就在练,若她起了就移步杂院。


    难不成是李含章吃萝卜糕吃腻了?


    梁铮毫无头绪,全然想不明白。


    唯一清楚的是,被李含章排除在外时,他心如刀割。


    他放慢脚步,走到北堂门外。


    正是白日,北堂门窗紧闭,屋里发暗,看不清其中的动向。


    梁铮不敢推门。


    他想了片刻,弯下腰,将手中的食盒放在门口。


    就像新婚时那样。


    -


    李含章在床榻上瑟缩着。


    手中还紧紧拽住被褥的一角红浪。


    那只搅乱了她对梁铮认知的纸团,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北堂是她在将军府中呆得最久的地方。


    时间长了,连被褥也染上暗香。


    李含章枕着软褥,周边静得没有音声。


    梁铮并没有来找她。


    谁都没有。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拍又一拍,急促的响动渐渐放缓。


    迷茫的失落无声地包围了她。


    不知为何,明明是她主动逃开,心里却难受得紧。


    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叫她冷静下来。


    与梁铮相处的朝夕慢慢浮现于眼前。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为什么一直在这里胡思乱想呢。


    在元宁夫人与元青无依无靠时,是梁铮收留了这对孤苦的祖孙。


    在太华长公主耀武扬威时,是梁铮护她免于撕扯、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她分明亲眼所见:他笨拙又勤勉地学字,贴心照料病弱的青骓,对跛脚的下属网开一面,主动分担府中的杂务……


    甚至是方才。


    她记起、认出那食盒里飘出的味道了。


    那是她的喜好,是她爱吃的、张家楼的萝卜糕。


    是她不会忘的味道。


    也成了他始终记得的、她的喜好。


    像这样的人……


    怎么会当真卑劣、无恶不作呢。


    李含章闭上眼、埋下头,将星点湿泪藏进身下的被里。


    那纸团上所说的,未必就是真的。


    又或许,哪怕是真的,也可能有什么隐情。


    李含章在榻上趴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


    她撑起身子,下了榻,轻轻去推北堂的大门。


    阻力横生。


    有什么东西挡在门外。


    李含章心头收紧,隐隐猜中了那挡门的物件。


    她推开木门,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食盒,用手背轻轻贴了贴。


    尚温——内里还热乎。


    而周围没有旁人。


    梁铮这家伙……还真是个实打实的笨蛋。


    这样的笨蛋,不应该是坏人。


    她将食盒拎回案上、稳当地放好后,转身迈出大门。


    -


    趁着天色不晚,李含章赶往张家楼。


    她从前出行,不乘车架就坐轿辇,还有仆从前呼后拥,派头极其娇贵。


    可如今,将军府没有下仆,无人为她驾车。


    她只能凭感觉向西市徒步而行。


    李含章独自在外,难免引来路人的频频侧目。


    众人慨叹:自打玉清长公主嫁入将军府,真是越发倒霉可怜了。


    曾经的派头与现在的排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李含章神情依然矜傲。


    她昂首阔步,徐徐向前,凛冽不可侵。


    都是装的。


    心里气急败坏。


    气死了!都怪这个臭梁铮!


    若非事发突然,她是绝不会贸然跑出来的。


    才走几步路,就累得她脚要疼死了。


    怎么还没到张家楼啊!


    她要去找那个叫魏什么的家伙。


    那人是梁铮的友人——刚好能让她好好问问梁铮的从前。


    最初,李含章想直接去问梁铮。


    可她想起梁铮在刷马那日的神情,顿时又退缩下去。


    她只将心比心地想:若是梁铮明目张胆地问及她的过往,她也会不想说的。


    更何况,那送信之人的威胁还在她心头挂着。


    梁铮随时有可能坠入深渊。


    若是他以前当真是山匪,会被怎样处置呢?


    -


    不知走了多久,李含章一路跋山涉水,终于来到张家楼。


    张家楼内依然食客云集,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一见李含章入内,沸腾的大堂顷刻间安静下来。


    玉清长公主在上京权贵圈内的人缘很差,在百姓群体中也名声不佳。有她大驾光临,寻常食客不由屏息凝神,像在等候她的发落。


    李含章没有理会这诡异的沉默,只扫视大堂。


    魏子真就在柜台前。


    他惊讶极了,正举着算盘望向她。


    李含章直奔魏子真。


    “上楼。”


    她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


    “本宫有话问你。”


    她没管魏子真的反应,径自走上二楼,进入曾经去过的那间雅座。


    魏子真来得很快。


    手里还端着一盘茶。


    他关上门,放下玉盘,边斟茶边道:“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李含章端坐席间,仰着半脸瞧他。


    “你同本宫的驸马,是朋友?”她开门见山。


    魏子真一愣,险些没把手下的茶溢出来。


    合着他是成了这小夫妻俩的引路人了?


    怎么一个二个都挺不客气。


    他将茶盏递给李含章:“确实如此,驸马与小人交情匪浅。”


    李含章没接茶,只示意魏子真将茶盏放到案上。


    柔拳紧攥——纸团藏在手心。


    她正色:“本宫命你说说,梁铮从军前在做些什么,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咣当!”


    茶盏顿时倾翻。


    惊愕在魏子真脸上昙花一现。


    很快,他恢复如常,连忙擦拭起案上撒开的茶水。


    魏子真嘿嘿笑:“我俩是同乡。他嘛,就做些农活。”


    李含章看到,魏子真擦桌案的手绷得僵直。


    她心头一沉。


    不光是梁铮,连魏子真也在隐瞒。


    难道那纸团写的是真的?


    “你如实交代!”李含章急了,“梁铮从军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迫切地想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于是,直接逼问:“是山匪?还是什么?”


    一听山匪二字,魏子真当即僵在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抬首,与李含章视线碰撞。


    眼神之中满是惊惶。


    李含章低下目光。


    有些害怕知道答案。


    她不愿相信梁铮曾为非作歹。


    若他当真做过坏事,她想象不到自己该如何对待他。


    手指松动,纸团滚落。


    李含章忽然觉得,着急的自己好生狼狈。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送来这纸团的人说,梁铮曾是丹云寨的山匪。要梁铮给他三千两银票,他就肯为梁铮保密。”


    魏子真没有回应。


    他望向那纸团,眼眸里霎时燃起滔天的怒火。


    可转瞬,怒火熄灭,只有悲凉。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含章面前。


    “长公主明鉴,梁铮确实上过丹云寨。”


    魏子真的声音哽咽着。


    “可在丹云寨里的日日夜夜,他全心全意只有救人,绝无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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