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虎娘闻言, 当即愣了愣。
她眨眼,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李含章,捉到对方神色间的异样, 歪了歪头。
“你与将军又要出去了?”
这二人明明才自外头回来没多久。
李含章轻咬下唇,细细地嗯了一声。
她垂眉, 将目光投向自己搭在膝间的手:“我想和梁铮去个地方。”
张虎娘视线低扫, 发现李含章那细软的十指正轻轻绞在一起,便知其心中有事——能叫心高气傲的玉清长公主露出如此情态,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可李含章没有明说,张虎娘也不好直接过问。
便装作无知无察,只道:“你们要去的地方可真不少。”
这显然是一句打趣的话。
却令李含章微微一怔, 掀起眼帘来,浅浅地觑向张虎娘。
眸光闪烁又小心。
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她还记得, 张虎娘先前埋怨她,说她成天粘着梁铮、分给朋友的时间太少。
也不知道这回的行程, 会不会惹张虎娘不开心。
可她不是故意的,她是有要紧事!
小孔雀越想越着急,黛眉也不自觉地颦蹙起来, 撇得委屈又哀愁。
见人如此, 张虎娘扑哧笑开:“作什么这样瞧着我, 我没有怪你。”
“幸好周围没有旁人, 真叫人看见,可要说我欺负你啦!”
没等李含章接话,她便伸出圆润的掌, 往人白嫩的手背轻拍了拍。
“我只是觉得稀罕。从前都是将军在准备, 想不到这回, 长公主也要自己准备了。你这样努力, 该让将军知道才对呀,怎么白白浪费大好机会?”
李含章不解:“大好机会?”
不过出行筹备罢了,还能有什么机会。
“我的好殿下呀,教了你那么多回,竟然还没学会。”
张虎娘见她一副茫然模样,连连摇头叹息,恨铁不成钢似地。
“你可是大燕的金枝,为了与将军的这趟出行,如此尽心尽力地准备——这等努力付出的样子,若叫将军看见了,定会对你更加怜爱。”
李含章似懂非懂:“是这样吗?”
与成婚已久、性格老辣的张虎娘相比,她懵懵懂懂、纯如白纸,全然不通夫妻之间的进退伎俩,和梁铮相处时也从不曾使过什么心计。
她生出些困惑,鼓起香腮,认真地思考。
良久,才弯起半点笑来:“不打紧,他不知道也罢。”
在她无从问津的角落,梁铮已默不作声地为她付出过太多。
若一定要说,她倒情愿梁铮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必做,由她来为他扛下才好。
这也是……她与梁铮未来一行的目的。
眼见此情此景,张虎娘神情凝滞、动作也停歇。
她本也只是随口一提,想说些臊人的体己话,同李含章嘻哈笑闹一番、缓解缓解气氛,却不料会得到对方如此真挚的回复。
可她只僵凝片刻,很快就提起唇角。
“这也对。”她笑道,“这才是你嘛。”
赤诚一片、真心相待——这才是她所见识到的、娇纵之名在外的玉清长公主。
张虎娘清了清嗓,又道:“好啦,长公主。说了这么多,咱们回归正题。”
“出行前的准备,除了食物,还要备马车。你从前没有经验,只管交给我来办就好。你与将军临行之前,找元青来同我说道一声,我就帮你备好便是。”
末了,她又想起李含章方才局促的神情,便向人凑了凑,捧起对方的一双手。
“不论你们要去哪里……”张虎娘认真道。
“长公主,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将军一定都会感到幸福。”
-
李含章与张虎娘一同返回了张家楼的大堂。
两位小娘子攀谈的时间不久,梁铮与魏子真也还未忙完。四人商议着,待膳食备好后,便上二楼雅间,共同享用午膳,正好也聊聊天。
张魏夫妇本就性子热烈,又同梁铮和李含章是朋友。
故而四人用膳期间,气氛格外活络。
午膳毕后,李含章就与梁铮一起返回镇北将军府。
许是为消食,她难得生出散步的心思,未乘马车,只与梁铮手牵着手,在闹市中一路慢行。
市井喧嚣就在耳畔,年关将至,举目皆是绯红。
从前,李含章不大喜欢外出。纵使上京灯火无数,也与她别无关联。
可如今,她握着梁铮的手,好像握着归家的一段路途、尘世的一缕脉络。哪怕松开他,她也终于能在这茫茫的天下,找到自己的归处。
她感到格外安定,心情也分外明朗。
小小的梨涡就凝在她唇角两侧,盛着好看的光。
身旁的梁铮精准地捕捉了她的神态。
“在想什么?”他紧了紧牵她的掌,“笑得这样可爱。”
李含章别过头,看了梁铮一眼,又娇矜地扭开视线。
“没什么。”她道。
只是和他在一起很开心而已。
才没想什么特别的!
梁铮哦了一声,也不自觉地弯起唇弧。
对自家这位别扭的小妻子,他最钟爱她自由又烂漫的模样,见她心情欢畅,自然很是欣喜。
回想起方才备膳的经过,他随口问道:
“方才可是在与张虎娘聊天?”
他的心思很简单:若他不在时,能有人陪她说说话,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含章被戳中心事,小手微微一震。
这点微渺的战栗很快就抵达了梁铮的掌心。
他眉宇微拧,偏头看向小妻子。
李含章轻咳两声:“也没说什么,无非是稀松平常的事罢了。”
听上去很是欲盖弥彰。
小孔雀确实没什么说谎的本事。
在梁铮的注视下,她睫羽微颤、眸光闪躲。
梁铮对此心照不宣。
他瞧出李含章有意隐瞒,没有追问。
“好卿卿。”只动指,徐徐捏她一下。
“不是说同我之间没有隔阂、只有信任?现在还知道对我藏着秘密了。”
梁铮的话音藏着笑,字句也温醇宽和,丝毫不存压力。
李含章微红了脸,轻声狡辩道:“那不一样!”
她将手自梁铮掌中抽出,悄悄背在身后、十指纠缠,又高高昂起小巧的下颌。
“我、我与虎娘都是女儿家。”
“要好的女儿家间,总归是有些闺房秘话的。”
应当是这样吧?她看话本里都这么说的。
梁铮听罢,闷闷地笑了起来,乐得肩膀都在打抖。
这是什么说辞?
他的小孔雀长了出息,还知道用男女有别来对付他。
只可惜——这哪里镇得住他?
梁铮伸臂横搂,长身贴近她,于大庭广众之下,将那娇小的身躯轻易揉入侧怀。
他慵懒道:“闺房秘话?”
“那卿卿昨夜与我说的,是什么话?”
提到昨夜,李含章顿觉脊骨僵麻。
难言的羞臊烤向脸颊,惹得她一张白面通红胜火。
她想骂他,却又感觉自己理亏,实在讲不出来。
只好气哼哼地推他一把,加快步伐,跺着脚往前头走,与梁铮拉开距离。
架不住身后人腿长。
不足三两步,便提身追到她旁侧。
梁铮得了便宜,讨好地去牵李含章的小手。
“卿卿,别生气。”笑归笑,嘴上仍讨饶,“是我混账。”
“你想同张虎娘藏几个秘密,就藏几个秘密。我绝不为这个欺负你。”
李含章恨恨剜他一眼。
她才不信梁铮的鬼话呢!
他就是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亲亲乖乖宝贝心肝,哪个甜话没说过?真要欺负起人来,还不是一等一地发狠,说是恶狼也一点都不为过。
可当真对上梁铮那双笑眼了,李含章满腔的忿忿又像浸在凉水里,转瞬就消散无影。
她还有正事在记挂着呢。
得先同梁铮说才行。
李含章扭过头,将自己的手往梁铮的掌心挤了挤。
她微扣小指,勾住他侧掌,才轻声开口道:“你近几日可有闲暇?”
话题陡变,梁铮眉宇一挑。
他不知李含章目的,只诚实回:“有。”
如是她有什么需要——为她,他总归是有时间的。
“那……”李含章望向他,“你同我去个地方可好?”
似是怕他不允,她又添道:“在上京城郊,近几日就出发。当日即可来回,不会太远的。”
梁铮听出她话中的急切,目光逡巡,往她面上过了一遭。
他分明看见,她眸里凝着淡光,烛火般摇曳着,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坚定。
看来,除了与张虎娘的对话,她还有事在瞒着他。
或许得等到随她去了才能揭晓。
梁铮握紧李含章的手,应声道:“好。”
他并没有多问。
-
回府后,李含章瞧过黄历,很快就择了日子。
有了张虎娘的协助,李含章提前遣元青通知,次日便起了大早,携梁铮乘车、赶往上京城郊。
她同车夫说了目的地,但并未与梁铮交代。
又向车夫特意嘱咐:务必要在申时前抵达,可早不可迟;停车时,最好隐蔽些。
梁铮对行程一无所知。
但见马车与食物都准备完善,他就知道,那日李含章与张虎娘所说内容,定然与此行有关。
他也不恼,尽数由着李含章的意思来。
是日无雪,树杈光秃。
正值寒冬萧索时,上京城郊满目灰白。
马车行路之中,李含章没有说话,只倚靠在车内,双目闭合。
她看上去心事重重。
像有什么重担压在肩头似的。
待到接近目的地,已未时三刻、临近申时。
李含章没有立刻下车,先在车上坐了片刻。
梁铮终于再忍不住。
他靠向她,低声问道:“累了?”
这一路上,他留意到李含章状态不佳,因而未曾掀帘外看,只定定牵着她的手。
他倒不在乎她到底想领他去哪里。
比起行程的目的,他更在乎李含章的情绪。
李含章不答话,摇了摇头。
她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再睁眼时,气息已趋于平缓。
“咚——”
悠长的钟声撞击起来。
申时已至。
听见钟声,李含章脱开梁铮的手,独自走下马车。
梁铮紧随其后,站在她身侧。
在他们视野的尽头,伫立着一座僻静的庵宇,几名尼姑正在庵外洒扫——她们与二人的距离并不算远,透过树杈的缝隙,李含章与梁铮能略略看清几人的容貌。
方才的钟声似乎意味着交班。
尼姑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往回走去,又换了一批人来。
新来的那批人中,有一名尼姑生得格外漂亮,颈间还用红绳悬着一块玉坠。
李含章的身子不可抑制地一颤。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庵宇,也盯着那名尼僧。
李含章的声音比风还要轻:“梁铮,你看见了吗?”
她好像不敢惊扰,又好像仅是开口、就已付出了莫大的勇气。
“那就是……我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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