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显昭十八年,早春二月。
又到了一年中踏青的好时节,清晨时候一开窗寒意便扑面而来,前夜下了些小雨,院子里草木被洗得干干净净,门前石阶下青苔渐绿。
元令霜最喜欢这样冷冽干净的气味。她还没有梳头更衣,只穿着一件薄衫,伏在窗边吹风。
保母安娘正捧着熏好的裙子进来,一见她又这样,连忙叫侍女:“椿芽,快给公主披件衣裳,早春寒凉,别把人吹坏了。”
元令霜转过面来宛然一笑:“我又不是灯草做的,这点小风,怎么会把我吹坏了?”
她这话一出,室内几个伺候她洗漱的侍女和安娘都跟着笑起来。在公主身边惯常伺候的人都知道她极是耐寒,早春的寒凉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甚至十分惬意。
安娘便不再念叨她,让椿芽椿叶服侍她梳头更衣。
距离元令霜出宫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这八年来,她一直住在洛州的齐王府。
当初她离宫不久,郑贵妃生下了一个女儿,按排行是三公主。后来又过三年,宫中又添了一位四公主。此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了。
当年众人都猜测郑贵妃只要生下皇子,一定会被封为皇后。如今这些猜测也烟消云散,皇帝没有皇子出生,郑贵妃也仍是贵妃。
这些宫中的事流传到洛州齐王府,齐王府的人还会议论,不知道宫中什么时候接二公主回去。但是随着她年岁渐长,再没有人在她面前提回宫这件事。
似乎所有人在心中默认她再也回不去京都,回不去皇宫。
她已经虚十二岁了。这个年龄该准备议婚了,即便公主也不例外。但宫中依然对她不闻不问,只有文昭仪依然会在逢年过节时候送些财帛来。
皇帝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个女儿。
如今元令霜说起阿爷阿娘,想起的都是齐王和齐王妃。“父皇”和“母后”距离她已经太远太远,以至于变得有些虚无缥缈。
“公主,今日要不要带那支红宝石金花钗?”椿芽轻声问。
元令霜回过神来,看向面前铜镜,镜中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还未完全长开。她又看了眼镜子前的首饰匣子,里面钗子都是些平常款式。
她挑了两支细细的银嵌水晶钗,递给椿芽:“这样就行。”钗头水晶颜色晶莹,倒也玲珑可爱。
收拾妥当,元令霜由两个侍女陪着,乘车去了王府中心的东照堂。这里是齐王的居所和书房,最是严整肃穆。平时除非节庆,元令霜很少来这里。
今日是因为齐王因公务离开洛州,回京一段时日,出门前见见子女,叮嘱敲打一番。
丫鬟老远看见元令霜走来,连忙为她打起帘子。元令霜款款步入,只见书房中已经到了一群人,或站或坐,见她入内,众人的目光都望过来,屋内一刹那安静。
好像不论元令霜在这里住了多少年,突然出现还是会让齐王府的人惊住——
只见她一身半旧衫裙,乌发上只点缀了两支水晶钗,双唇未染胭脂。简素若此,却依然夺人眼目,全仗她那张脸生得好。初显少女模样,已有一种天然的精致,剔透的风流,让人忍不住好奇她成年之后该是何等美貌。
元令霜不管众人的目光,先向上首的两位妇人招呼:“于夫人,刘夫人。”
她们是王府侧妃,因为齐王妃懒散不理事,府中许多事都交给下面人打点。这两人管着不少庶务。
于夫人微笑还礼。
刘夫人还礼之后又拉住元令霜的手,啧啧叹道:“才几日不见,公主又出落得更好了!最难得这般不爱脂粉钗环……哪像我们蕙娘,整日捣鼓这些,前日又制了一套香蜜口脂。”
蕙娘是刘夫人独女,比元令霜大一岁,已经与洛州白氏订婚。此刻一头珠钗,颇是贵气,她笑吟吟说:“阿娘记错了,前日得的口脂不是我制的,是白家九郎送来的。”
白九郎就是她的未婚夫。两人去年年底订婚,交往赠送便不再有顾忌,光明正大起来。
刘夫人笑道:“他三天两头给你送东西,我哪记得这许多。”
蕙娘面色含羞:“若是旁人送的或是我自制的,定会分给妹妹一份,只可惜……哎呀,霜儿那里想来也不会缺好东西。”
元令霜知道她是在炫耀未婚夫体贴关怀。她毫不在意,柔声道:“没关系,姐姐下次亲自做胭脂口脂时候记得多送一份过来,别再忘记就好。”
她话音刚落,书房内唯一一个年轻男子元学义忽然呵呵一笑:“蕙娘上次说要送我好酒的,我连影子还没瞧见——我也不是说贪着两坛好酒。只是这许诺的事情总该做到。不至于要我在婚礼上向妹夫讨吧?”
蕙娘面色泛红:“三哥这话……”
刘夫人也听不下去这混话,却不好发作。元学义比小时候没多少长进,性子既憨又傻还耿,经常满口胡话,不为齐王所喜。但就因为齐王儿子只剩下他一个,满府上下无人敢开罪。
她只能耐着性子道:“老三,你们亲兄妹,孩子之间何必计较这个。回头我就让人送两坛石冻春过去。”
元学义却依然不依不饶:“夫人这话就差了。我计较的并不是这两坛酒,而是蕙娘的承诺。”
元令霜不再插话,只是坐到一边。另外两个王府庶妹芸娘和萱娘斜着眼睛看她一眼,也不与她说话。这两个妹妹年龄小些,不知道听了什么话,一见到她总是一脸害怕的神色。
她不过是个不得宠的,被赶出宫的公主,无权无势,柔柔弱弱,有什么可怕的?
刘夫人和元学义正你一句我一句的掰扯不清,一声咳嗽在屏风后面响起。两人登时闭嘴,室内又是鸦雀无声。齐王整理着衣领,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在吵什么,一早上就不得清净。”
众人忙起身,参差不齐行礼。
齐王目光扫了一圈,没半点笑容。他只看到一屋子女人——不够聪明又爱算计的妾室,三个没什么用的庶女,一个棘手又得供着的养女。唯一一个儿子文不行武不行,上不得台面,看着就来气。
他长叹一口气,在榻上坐下:“我明日启程进京,这次因为吐蕃使者来朝拜,我会多留在京中一段时间,协助鸿胪寺和礼宾院招待来使。这段时间我虽不在府上,但你们功课不可松懈。尤其是学义……”
元学义听到父亲点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儿谨记父王教诲。”
齐王瞪着他:“我还没说完!今年我特意给你从京中请来的云先生,是个渊博大家,从前皇上都夸过的。京中多少人家都争着奉为座上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请来。你不论如何也得给我学进去!”
元学义耷拉着眼皮,闷声应了。
齐王又说:“前年黄河大水,去年关中又大旱,连着两年大灾年,圣上因此下了禁奢令,宫中自贵妃起都裁减用度,以做榜样。我们王府也该如此,往年春天踏青赏花,郊游宴乐,花费巨大。今年我不在洛州,你们行事都收敛点,别大手大脚铺张浪费,我回来再查账册。”
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元令霜身上,不由自主点点头:“像霜儿这样就很好。”
一旁的蕙娘侧过脸去,翻了个白眼,低声对身边的芸娘说:“装什么清贫呢。要我可受不了。”芸娘刚想笑,瞥见齐王正看向她们,她连忙收敛神色。
齐王训话完毕,众人退出书房。元学义窜得最快,一眨眼就溜了,生怕被他老子逮到。元令霜慢悠悠起身准备离开时候,齐王开口叫住了她:“霜儿,你留下。”
落在最后的刘夫人看了一眼齐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先离开了。
齐王叫元令霜到近前说话:“你知道吧,今年秋天淳安公主要完婚了。”
元令霜点点头:“之前就听说了,上个月姐姐给我写信,里面也说了父皇已经下了旨意,礼部和钦天监挑好了吉日,在今年十月办婚礼。”
齐王温和道:“我知道大公主向来牵挂你。这些年一直给你写信,逢年过节也不忘送钱帛来,对你多有照拂。她办大事,你也应该备一份贺礼才不失仪。”
元令霜回答得乖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在准备了。阿爷不用担心。”
齐王又问:“我这次进京,你有什么想要的?不论是什么新奇的好玩的,我都给你带回来。或者给你买个百戏伶人来解闷?”
元令霜什么也不要。她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缺。
齐王感慨:“王府虽然不缺供养,但小女儿心性,都是喜欢新鲜漂亮玩意的,就像蕙娘她们,哪一季不是做的衣衫裙子穿不完?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懂事了。你虽然不是我亲生,但从小就在王府抚养,我早把你当自己的亲女儿,比蕙娘她们几个更看重。你不必压抑自己,有什么想要的直截了当说出来,阿爷一定满足你。”
说话间,下人已经摆好朝食。齐王叫元令霜一起到桌边用些。
元令霜挽着披帛,亲自侍奉,双手捧着盛着汤的金花小碗递到齐王手中,然后柔声说:“阿爷这么说,那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
齐王笑呵呵:“你说。”
元令霜慢声细语:“我一直和大姐姐书信往来,却一直见不着面。如今大姐姐成婚办大事,我很想去见见她,当面道喜。只怕她成婚之后,更难见着了。”
齐王笑容一僵,手中小碗里的汤晃了晃,像一个小小的湖泊被投了一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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