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轻薄无根,注定一生无依、随风飘零。


    这两个字中满满都是不吉利,家中长辈但凡有哪怕丝毫对孩子的爱护疼宠,也断然不会给孩子取这两个字做名字。


    这位死去的表小姐出身关系被柳家嫌弃,从小被接到杨家过活,想来柳家是不会突发奇想、要替她取个名字的,那么这柳絮二字必然是杨夫人所选。


    若说杨夫人不通诗书,不会取名也就罢了。


    乡野间什么狗蛋、铁蛋名字多了去,连原主也没个正经名字,被唤作徐二狗,徐清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不妥。


    可杨夫人明明是饱读诗书,极会取名字的。


    她亲生女儿杨家二小姐的名字就取得很好。


    唤做明珠,既尊贵也好听。


    这位表小姐自小便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论在杨家的受宠程度,当然是不能跟杨家嫡出的千金小姐相比,可哪怕是给她取名叫做柳枝、柳叶呢。


    都有焕发生机的时候,不比柳絮好听吉利?


    柳絮这个名字,已经表明了杨夫人的态度。


    她是杨家的当家主母,总管后宅事物。


    家里的丫鬟小厮、婆子管事都要看她的态度行事,只要是她表露出两分不喜来,那位表小姐哪怕再聪慧伶俐、乖巧懂事,在他们眼里嘴中也只会是不堪入目、顽劣不堪!


    且杨夫人此时表现,可不像不信鬼神的样子。


    明明是信的,却非得做出副不信的样子来,不仅如此,还不许满府的丫鬟小厮提及,这种种行为在徐清焰看来,便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他修因果道,能看到终究要比旁人多些。


    青鸟稍微愣了下,慢慢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她们所说的表小姐与人私通、珠胎暗结这事有猫腻。”


    徐清焰点头,“嗯。”


    杨家高门大宅,丫鬟小厮众多。


    可以说全都是杨夫人的眼线耳目,表小姐想要与人私通谈何容易,更何况是闹到珠胎暗结的地步,但凡多看两本正经古史记载或者宅斗文,都能看出这其中的种种不对劲。


    他们在这边分析事情的漏洞,那边名为绿烟的丫鬟早已经气得眼眶通红、含泪怒声骂道,“她生来不详,克父克母,偌大的柳家宗族无人敢养,是我们夫人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活路,将她接到府中!”


    “她被接到府中的这十五年来,是我们夫人供她衣食住行,首饰脂粉,未曾有半点亏待过她,哪怕她与明珠小姐发生口角小龌龊,夫人也怜惜她父母早亡,舍不得多责备她半句,反而是教导明珠小姐让着她些。”


    “她与人私相授受,珠胎暗结,是我们夫人撑着病体前往祠堂,顶着那么多族老的轻视责骂也要让他们缓两天时间出来,最后她没熬过那两碗红花死了!


    也是我们夫人也不忍她名声受损、对外只说她是病重难治而亡!”


    “我们夫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


    “竟让她狠毒如此,要害我们全府的性命!”


    她骂得声嘶力竭,情难自抑,哽咽不能出声。


    杨夫人听的悲从中来,跟着哭得稀里哗啦,形象全无,旁边丫鬟婆子忙不迭的凑过去,递帕子的递帕子,捶背捶背,七嘴八舌的劝道。


    “夫人莫气,为了那小蹄子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夫人多想想小姐吧,这节骨眼您可不能有事!”


    “她福薄心黑,忘恩负义,夫人不与她计较!”


    迎春听完事情来龙去脉,也深感这个叫柳絮的女鬼不识好歹,且心肠歹毒,跟着骂了两句,“她既然如此心狠手辣、夫人也不必过多顾忌,便将她的生辰八字交于我们,由我们来对付她!”


    杨夫人面露不忍,“若她能放下仇恨……”


    迎春赶紧劝道,“夫人,万万不可心软!”


    旁边的丫鬟婆子也跟着劝她,“夫人您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可她向来是劣性难、不知悔改,如今更是想要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若非有仙长在,咱们恐怕都要没命呢。”


    杨夫人面色凄然,红着眼眶似有不忍,犹豫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能看着她再这么胡作非为。”


    “绿烟,你便去取了她的生辰八字来吧。”


    绿烟屈膝应是,红着眼眶掀开帘子出去了。


    悬在门口的厚重帘子极诡异的动了两次。


    那动作极其轻微,弧度也小,屋内除了徐清焰外竟无人察觉。


    道袍自从得知那红衣女鬼在仙长眼皮子底下还敢杀人后,早被吓破了胆子,只当徐清焰是救命稻草,见他再次盯着门帘看,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声音颤抖着问他,“又、又怎么了?”


    徐清焰端着茶杯垂头,“那丫鬟回不来了。”


    道袍腿一软,差点就保持不住坐着的姿势。


    眼神里满是恐惧、抖索着手臂把撒了茶水的茶碗放下,问他缘由,“为、为什么?”徐清焰喝了口瓷杯中冷掉的茶水,低声反问道,“你知道拔舌地狱么?”


    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他看了眼面色戚戚、眼眶通红的杨夫人,轻轻的摇了摇头,她们以为自己面对的还是那个孤苦无依、任由她们编排说嘴的表小姐。


    却不知……那可是连徐清焰都忌惮的鬼修!


    绿烟离开不过片刻,外面响起了阵阵乐声。


    这次的声响比刚刚离得近了,不仅有锣鼓与鞭炮齐鸣,还有气息悠长、不辨悲喜的唢呐伴奏,那几句刻意被拉高的吟唱也越发清晰。


    “一拜天地——”


    “——入土为安。”


    似乎唱歌的人就站在外面,隔着道薄薄的门帘窥探着屋内动静,迎春听见外面的隐约声响,皱着眉头问道,“她这唱的是什么?”


    屋内众人皆面色发白,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徐清焰闭着眼睛,仔细听了片刻,“是冥婚的祝词。”


    他看向坐在主位的杨夫人,语气隐隐发冷,“夫人说自己待表小姐如同亲出,百般疼宠、细心教导,怎么表小姐死后还不让她安宁,拉她去配了冥婚呢!”


    杨夫人微变了脸色,似是诧异他为何知晓。


    但她毕竟是做了几十年当家主母的人,并未露出任何不妥的神色,只是顺着徐清焰的质问幽幽叹口气,“我也是为了她好。她身份有异,又早早夭亡,既进不了柳家宗族的祠堂、也没子嗣后人替她立灵牌上香火。


    我只是不忍心让她做个孤魂野鬼,恰好咱们琼州有户人家中儿子早亡,欲寻个阴亲,我便做主同意了这门亲事,也是想让她以后有人祭祀、在地底过得好些的意思,也难得那户人家大度,不嫌弃她生前失贞不洁。”


    这话说的天衣无缝,全是她当长辈的怜惜。


    可徐清焰认定“柳絮”二字方是她本意,对她说的这些言语是一概不信,闻言便笑着问道,“那敢问与柳絮小姐结了阴亲的,到底是哪户人家。”


    杨夫人皱了眉头,并不是很愿意提及此事。


    她不说,徐清焰便只能自说自话,“若是我猜的没错,那人便是城主府三年前便故去的大少爷,而府中二小姐与少城主的婚事,怕也是因此才结下的吧。”


    这桩婚事其实并非他们所说那般门当户对。


    杨府虽说豪富,但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字排最末,富商家的小姐想嫁到城主府中、还是嫁给城主继承人,实属高攀了。


    琼州不可能没有比杨家小姐更合适的人选。


    即便是琼州没有,还有附近榴州、青州呢。


    多得是贵族千金愿意跟城主府结亲,可城主府却偏偏选了杨家结作姻亲,徐清焰刚听到时变有些纳闷,如今听到窗外唱着的冥婚祝词调子,反而能够想得通了。


    想来城主府这位大少爷生前必定很受父母兄弟亲待,因此才会担心他死后在九泉之下形单影只、无人照料,随之有了结阴亲冥婚的打算。


    此事被杨夫人知晓,便将目光投向了柳絮。


    想到其中关节,徐清焰只觉得浑身发寒。


    周遭的阴气冰凉刺骨,丝丝缕缕的往他骨头缝里钻,他携系统在此间世界活了数百年的岁月,见过数不清的妻离子散、兄弟相残,也曾经历过最亲近之人的背叛和怀疑。


    但此刻,他仍控制不住的浑身发抖。


    那个女孩死的时候,尚未及笄。


    她才十四岁!


    他极力控制着颤抖的手腕,眼神冰冷的盯着杨夫人,“我只问你,柳絮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你刻意为之,你令人给她灌下的是是红花,还是其他什么毒药?”


    杨夫人似是对他的质疑感到冒犯,脸色难看的指着他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胡说八道、污蔑与我!”


    旁边丫鬟也跟着指责道,“我们夫人请你过来是为了让你驱除邪祟,还宅子清净,未曾想你居然如此搞不清楚状况,竟敢怀疑起我们夫人来了。”


    徐清焰冷笑道,“搞不清楚状况的是你。”


    他话音刚落,门被“笃笃笃”的敲响了。


    那声音有些怪异,开头像是什么东西裹在衣服里撞击木板,沉闷闷的,后续却像是拿指甲划门板发出的“簌簌”声,伴随着这阵诡异的敲门声。


    有人在门外低声说话,“舅母起了吗,侄女柳絮过来问安了。”


    平心而论,门外那声音还挺好听。


    如同玉石相击,环佩叮当。


    软绵绵的声线里带着点小女儿特有温柔清甜,像是春日里柔和朝阳落在新生的嫩芽上,所谓声如其人,光是听到这道嗓音,便不难猜出这位表小姐必定是个娇花似的美人儿。


    可惜此时此刻却没人顾得上听声辩美人了。


    杨夫人瞬间便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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