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宗,高山之巅。
自宁域白在结契大典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抛下他的准道侣白潇潇,将徐清焰的尸体带至域雪峰已两月有余,每天既要处理宗门内部事务,还得应付各峰长老们不断派过来打探情况的人。
让身为宗主的伍尧烦不胜烦。
在他第四次接到来自百花门,嘱咐他“望宗主将玉简转交给宁域白”的传讯符后,忘情宗主终是忍不下去了,持剑劈开了宁域白万千剑阵。
一脚踹开了那栋位于山巅的覆雪小楼。
门扉摔出“砰”的巨响,在楼内不断回荡。
整栋小楼内都未见灯光火烛,四周透光缝隙都被人为封住,连周围积雪的微光都映不进来,让整个空间显得阴冷暗黑、恍若深埋地底的空旷墓穴。
空气里漂浮着浓厚、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伍尧暗道不对,循着血腥味找到事故源头。
那是间极为开阔却空荡荡的房间,除却四壁并无其他多余摆设,只在中央位置摆了口千年寒冰棺,里头放着他们忘情宗数百年来曾经最天资惊人、也是最不成器的弟子。
徐清焰就躺在里面,双眼紧闭,眉眼安详。
雪白透明的棺材由内而外、镌刻着无数繁复玄奥的古老文字。
有些仍是猩红,有些已经泛黑。
伍尧自觉尚未眼瞎,一眼便认出那些纹路全都是由鲜血写就。
而他此行的目标宁域白,正低垂着头俯在冰棺上拿带血的指尖描绘着,全然没注意有人劈开了自己设下的剑阵、已经闯到了跟前。
他身上还穿着结契礼时的那件海棠红衣袍。
满头的青丝却不知何时化作了白发,顺着海棠色的衣袍垂下,相互纠缠着、凌乱不堪的拖到了地面。
染了尘土,看着既破碎且脏乱。
那吉服的颜色样式都是是白潇潇定的,对方因花魂是九心海棠的缘故,对海棠色格外的青睐,连结契这种吉时都要的是海棠而并非正红。
操办此事的弟子曾隐晦跟他提过怕是不吉。
他去找白潇潇商议,对方表面言笑晏晏、眼里却透着让他少管闲事的不耐,只说自己向来不信什么凶吉,非要选跟自己花魂同样的海棠红不可。
伍尧管着忘情宗,整日里忙得晕头转向。
若非此事关系到宁域白,他甚至都懒得过问!
见白潇潇格外坚持,宁域白又是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干脆也撒手不管,任由白潇潇自己随便折腾,未曾想真闹出徐清焰当着众多宾客要刺杀宁域白的事情来。
想到徐清焰,伍尧便如同有重物压住胸口。
沉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隐隐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这不对劲。
他虽然罚过徐清焰面壁百年,后因徐清焰擅自违令离开面壁之所,被他强制性关进了剑池寒潭磨剑,但这都是因为徐清焰做出有损他们忘情宗门风之事。
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自己不过按宗门规矩行事,怎么可能会错!
他曾坚信自己不会错,不会后悔。
……只是曾经。
徐清焰还活着时,伍尧经常听弟子们提起。
他这些年在忘情宗过得并不好。
当年有妖族在忘情宗发现他们妖皇后裔孔雀的踪迹,由妖王牵头,领着浩浩荡荡数十妖众上了忘情宗。
个个都是元婴、炼虚境以上的修为。
当真是来势汹汹、威风赫赫,摆出了凶恶姿态要问徐清焰个诱拐妖皇后裔的罪名。
徐清焰自然不肯认罪,言语间与妖王动起手来。
当时他刚从赤野城回来不久,在疫鬼之乱中受伤颇重,修为尚未完全恢复,硬撑着跟妖王动手的后果,便是被妖王废了满身筋骨。
自此修为跌落数个境界,比外门弟子不如。
按说以忘情宗势力,必不能任由妖族欺凌。
即便是妖族倾全族之力而至,他们也能依靠忘情宗的护山阵法与之一战,哪怕输赢难辨,也不至于让妖族欺负到他们头上来。
偏后来发生的事,竟坐实了他诱拐妖皇后裔、试图将孔雀炼作傀儡的心思。
忘情宗建宗数千年,门规极严。
——此事被揭露出来后,不等妖族继续问罪,徐清焰便先被按门规罚去面壁百年!
孔雀也被妖族中人带了回去。
从剑池寒潭出来后,徐清焰似乎心灰意冷。
曾一度过得很是潦倒,仅剩的徒弟宁域白修了无情剑道,对他视而不见,内门各峰因怀英和孔雀的事,皆表示出对他的厌恶不喜。
就连新拜师的弟子都在师长教导下要远离他。
偌大的忘情宗,内外门弟子共计数千余人。
唯独他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伍尧只觉得他是自作自受,活该如此。
后来听说他竟对宁域白起了些不该起的心思,整日里与白潇潇争风吃醋、各种挑衅示威被周遭弟子围观,闹出不少的笑话来,心中对徐清焰越发厌恶。
想将他从忘情宗除名扔下山去,却碍于宁域白的身份有所顾忌。
便责令弟子不许再提,眼不见耳不听为净。
再次见到,便是徐清焰当众要刺杀宁域白。
宁域白是何等修为,死的便只能是徐清焰。
他死了,败坏忘情宗名声的污点便没了。
伍尧觉得自己会如释重负、喜不自胜。
但其实不然,就在徐清焰死的那天晚上,伍尧在自己静室打坐时恍惚间记起了些事情……他想起自己金丹初成首次下山历练。
具体情景早已淡忘,只记得并不怎么顺利。
最后他是被徐清焰带回来的。
当时他似乎是受控于某个邪修所炼制的困阵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就要活活被困死之际,是徐清焰披了件天青色的宽袖道袍,扮作个脚步虚浮、瞧着便像骗子的游方道士。
一脸懵懂的闯进那邪修困阵里。
找到他后,只三颗桃木钉便要了那邪修的命。
在那他早已淡忘的记忆里,徐清焰在杀掉那邪修之后,转身朝他问了句“小师侄,还能不能站起来”,言语间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恍若春日里随处可见、漫山遍野的烂漫山桃。
见他眼神迷瞪着不说话,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他隐隐约约记起徐清焰怀抱的感觉。
——软绵绵的,暖和无比。
并不算宽阔厚实,却格外的令人感到安心。
等回到忘情宗后,向来管教他极严的师父见他不仅不敌邪修,竟受伤被困需要劳动长辈去救,当即便冷了脸要罚他去剑冢外闭关重新磨炼剑气。
他浑身伤口,还被困数日,滴水未进。
整个人既疼得厉害也疲惫的很,满心只想歇息片刻等缓过精神,却不得违背师命咬牙应是,沉默着往剑冢外去闭关。
徐清焰从背后追上来,“嗨,小师侄。”
伍尧回头看他,满心酸涩,“清焰师叔。”
徐清焰温柔笑着,伸手揉了揉他带伤的脸颊,“别着急去那劳什子剑冢闭关啦,走,师叔带你去山下镇子里玩。”
没等伍尧开口拒绝,便被他扯上桃枝法器。
那次徐清焰具体带他去做了什么,伍尧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他们玩的极高兴……等回山上时便乐极生悲,双双被罚。
五年闭关变成十年,伍尧也未后悔跟他下山。
只是徐清焰还想拦着他师父将他责罚翻倍,被他师祖忧心忡忡的摸着胡子阻了,责备徐清焰,“你总是这般心软,等为师寿元尽时,你要如何协助你师兄撑起咱们忘情宗啊。”
徐清焰满不在乎,“总归有师兄们在呢。”
他师祖总说徐清焰太过心软。
他也曾觉得徐清焰心软。
可看徐清焰后来做出的事,却不像是心软的人。
究竟是他和师祖看错了人,还是徐清焰变了。
——竟变得如此的面目全非,丑陋可憎!
伍尧看了眼面前的冰棺,躺在里面徐清焰尸身未腐,除却面色略显青白以外,看上去跟他记忆中并无两样。
忍不住心中烦躁,“宁域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室内空旷暗黑,静默许久。
宁域白描绘完最后一笔,慢慢的俯下身,隔着血色冰棺盯着里面恍若睡着的人,神色冰冷、眼神却专注。
“我不知道。”他轻声开口,声音暗哑。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只是……不想他死。”
你说不想他死,他就能不死么?!
看着专注盯着冰棺,试图依靠禁术将人复活的宁域白,伍尧只觉得满心的讽刺,“那你还记得那年他找你求药的事么?”
六年前,徐清焰在忘情宗山门前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从外面回来的宁域白。
忘情宗常年积雪刮风,山门外尤其如此。
刮风时待久了能吹得人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徐清焰那时似乎染了些病症,却并未细说——或许是没人会听他细说,只说自己不小心受了些内伤,想问他要两瓶续固骨筋的丹药。
宁域白当着周遭众多围观的弟子,对他的态度冷淡至极,开口便是干净利落的拒绝,“没有。”
怎么可能真没有呢。
不比当时筋骨半废、名声尽毁的徐清焰,宁域白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们忘情宗的重点培养对象,偌大的忘情宗资源随意取用。
且当时白潇潇正准备渡金丹劫,因其心性不够,修为足够却根基不稳,突破金丹尚有几分危险,宁域白对他渡劫的事颇为担忧上心。
成堆的伤药、防御法器流水似的送了过去。
说没有,只不过是不想给罢了。
徐清焰大抵也没报什么期待,在那许多人嘲讽揶揄的眼神里,也只是眼神微微失落、并未显得有多难过。
轻轻的道了句,“既没有,那便算了吧。”
也没过多解释什么,径直便转身走了。
伍尧隔了许多时日才听说这件事。
当时他跟那些围观此事的弟子所想并无两样,只当是徐清焰故意找借口找宁域白要丹药,目的不过是想趁机破坏白潇潇渡金丹劫。
毕竟两人交恶已久,整个忘情宗人尽皆知。
因此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当时的徐清焰哪里是不小心受了点伤,他是早已经伤重入骨、沉疴难愈,别说去给自己弄瓶治伤的丹药。
他甚至……连再爬雪域峰的力气都没有了。
因此才会选择放下尊严去跟宁域白求助,才会选择在山门口待着等宁域白回来。
才会任由那些他看着长大的宗门后辈,把他当成个笑话。
扔到泥里、踩到地上肆意嘲笑。
他用尽最后仅有的力气,去跟宁域白求救。
可宁域白只当他是无理取闹,甚至连查看他是否真的受伤都懒得,就那么冷眼旁观着、任由他在浑身病痛中和宗门后辈们的指点中苦苦挣扎。
直到伤重难愈。
直到……心灰意冷。
直到他不愿意、也没办法再活下去。
如今他死了,你却来说不想他死?!
宁域白,你在开什么玩笑!
徐清焰的死,与他跟宁域白都逃不脱关系!
凭什么他如今烦恼缠身,夜不能寐,宁域白却能如此一切照常,无动于衷!伍尧心中那点烦闷被无限放大。
竟隐隐有了些情绪失控、修为不稳迹象。
“他已经死了!”
“你听见了吗,宁域白!”
身穿海棠色吉服的白发青年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抬手,轻飘飘的指向冰棺头部,那里燃着盏他们忘情宗弟子特有的魂灯,血红灯油里火焰微弱。
不断闪烁摇晃着,却始终没有熄灭的意思。
“有我在,他就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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