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骄傲恣意的雄鹰,又何必为了她捆绑在本就是错误的亲事里。
尝过了自由的人,又怎能甘愿被禁锢在枷锁里。
甄婉自己尝过那种美好的滋味,很能理解,若要她现在终日关在闺房里,只觉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她看来,他只不过是因为愧疚要娶她为妻,因为心疼她这个姐姐终日陪她散心。
他们之间,无关情爱。
“不好。”林宏定定看着她。
若是以往,听到这句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放手。
就如他当初所想,他不愿看到如此纯粹美好的灵魂被世俗的偏见捆绑,不愿看到她一而再再而三压抑自己的本性。
在深渊的每一刻痛苦,不是来自灵魂上的冰火炙烤冷冽,而是见到她生性向往自由,却由于“贞洁”的枷锁、“道德”的镇压彻底失去自我,见她苦苦挣扎,见她死前麻木空洞的黑眸,见她遍体鳞伤的可怖,他才如此悲戚。
那具带给她伤害痛楚的躯体是他,又不是他。原主身上有他的灵魂碎片,但他的意识却在深渊里苦苦挣扎。他忘却前尘,忘却自身的一切。面前一幕幕凄厉的变幻场景,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罪,他面目平静,血液里涌动的却是疯狂的嘶吼,愧疚和悔恨占据了他所有心神。
伤害她的不仅是他,也是这个世道。
这个时代对女人的压迫何其多?
张氏、甄谧、洛湘确实不无辜。
可若是张氏能自由选择自己的丈夫,而不是被逼迫嫁给一个满肚肥肠、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她是否有可能变成另一幅模样?若是甄二爷是一个有才能养家的丈夫,是一个慈爱负责的父亲,甄谧是否可能成为一个单纯可爱的女孩?若是皇帝洁身自好,不贪恋美色,梁林康懂得拒绝未婚妻以外的女人,不给其他人希望,洛湘是否可能放弃萌芽的爱恋而不是越陷越深?
就因为世道对男人的道德标准实在太低,对女人的道德标准实在太高,才让无数的男人有正当理由压迫母亲、妻子、女儿,以及其他与他自己毫不干系的女人。
女人也被同化了,她们受到折磨,首先想到的不是男权对她们的剥削,而是嫉妒那些幸运的女人。其实她们都是被枷锁捆绑的人,却只看到同类的幸运,而对压迫者的残忍视而不见。
林宏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心动,她的口不对心,她的委曲求全。
她明明对他是有感情的。
她之所想,便是他心之所向。
他爱她,不是温婉美丽的外表,不是世人称赞的贤惠淑良,而是爱她向往自由的灵魂,爱她的坚韧善良。
他不想给她带来丝毫的痛苦。
“宏儿,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成亲。”甄婉不敢看他,眼睫微颤。
他的眼神明明没有一丝侵略性,却让她浑身发烫。
“姐姐,你也只比我大三岁而已。”
在他被囚禁在深渊的期间,他见过无数与这里不同的时代,在那些时代她这个年岁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罢了。
他依然温润包容:“我们重新开始,忘了过去那些痛苦的回忆。我以为,你懂我的心意。”
她捧住茶杯的手猛地收紧,茶杯温热的触感带给她一丝安全感。林宏见她默不吭声,却能感受到她内心压抑的情绪,犹豫了一瞬,双手渐渐覆上她的双手,轻轻贴着,没有用力,仿佛这样,就能给她鼓励和温暖。
甄婉在被触碰到的那一瞬浑身颤抖了一下,喉间抑制不住哽咽了一声,她怔怔地看着茶杯上交叠的手,他的手是那么温热厚实,比她的手大了整整一圈。她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幼稚调皮的少年了。
逐渐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一个让她心动却不敢靠近的男人。
她只稍稍用力,便挣脱了那双骨节分明、十分好看的手。她将茶杯稳稳放在桌上,毫无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拽住他修长的手指,也是轻轻的,虚虚的。渐渐地,在他如大海般浩瀚包容的目光中,她低头露出一抹羞涩的浅笑,手指收拢,实实握住他的手。
林宏将另一只手覆上来紧紧包裹住她的那一只手。
摇曳昏黄的温暖烛光在墙上投影出两人的黑影,林宏看着她橘光下更显秀美羞涩的姣姣面容,低声说出了自己去北方的真实理由。
甄婉不敢置信,木头一般吃惊地张开小嘴定住了,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全身僵硬麻木。
这太荒谬了!她头脑晕晕乎乎,好长时间才消化完这些庞大的信息,往肚里灌下满满一杯渐凉的茶水,她的意识才渐渐恢复清醒,理智回笼。
她自然是信他的,可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抵挡得过整个朝廷军队的汹汹势力呢?
这太危险了,他会没命的!
林宏定定地看着她:“相信我,我能做到的。姐姐,等我离开的这些时日里,你帮我做一些事,好吗?”
*
两年后,京城三里外的辽阔原野上,秋风萧瑟入门关,黄昏饮马傍交河,野营烽火风沙暗。凄厉的鸟声划破荒凉的废墟之上,寸草不生的荒野上驻扎了无数个军营帐篷,夜色凉凉,月霜铺满地。
这里却是与残破苍凉的山河氛围不同,肃穆敏锐的巡逻士兵带着冷然锋利的兵器排排巡视,几处篝火都围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汉子,吆喝调侃声不断,军营外围插着高高的旌旗,迎狂风飘扬的威猛旗布上写着豪气万丈的“李”字。
阴沉沉的乌云中透出一丝皎洁的月色,厚重幽暗的烟尘逐渐支离破碎,于是尘埃落定了,月光散出美丽柔婉的流彩,仿佛预示着日后的安宁与祥和。
周军颓势已现,几天内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踏碎了周朝本就破碎的断垣残壁,白骨纵横,残肢躯体遍布,明日便是李军破开京城大门之日,届时只等直捣黄龙,擒下狗皇帝的头颅。
眼见周军败局确定,全军上下皆是满脸兴奋,早早备下猪牛羊烈酒庆祝。不少前朝的旧人都是热泪盈眶,望着故乡明月,心中是满满的感慨和欢欣。
军营中央,主将帐篷内。
站在沙盘前的李靖身姿挺拔,连连作战五天,战事稍息,他强壮喷薄的躯体外仍然披着血污脏黑的战甲,那上面已结成块的黑污是斩杀敌人头颅留下的炙热血液,是解不开的刺骨仇恨交织成的忍辱负重。
他面容瘦削冷硬,脸上血污未净,一道淡色的疤痕从眼下延展到嘴角,宛若从地狱爬出来的魔鬼,眼底深沉暗芒时现,化不开的墨黑宛若幽暗旋涡,再仔细看,是无法深究的冷酷晦涩和疯狂恨意。
“林宏,二十七年了,我终于可以亲手斩了周悠那狗杂种的头颅为我李朝上下报仇!”
原来这帐中还有另一人存在,只不过李靖的气势太过骇人惊悚,让人难免忽略了另一位穿着银甲的挺拔青年。
那青年面容俊秀,五官秀气却不失硬朗,冷峻的眉下是如浩瀚烟海般温润深邃的灿烂寒眸。他同样身着银甲,却干净整洁,和帐篷外一群可以在尘土中摸爬滚打的糙汉子不同。他不似李靖那样恶鬼般的森然气息,若不看他眉目里同样狠厉果决的杀伐之气,那必会有人认定他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青年侧目看他,温润的声音中仿佛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你冷静冷静,虽大局已成,但我们仍需小心谨慎。我会加强外围的巡逻,让赵将军他们少喝点,明日必得万无一失。”
李靖眼中的疯狂和兴奋渐渐褪去,点头:“嗯。”
那青年便是当年毅然离家,前往洛州营救李靖的林宏。
此时已是两年时光匆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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