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彦在第二天晚上回战队基地, 下午的时候,在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春节放假回来的时间不长,他带回来的行李很少, 收拾起来也只有一个小行李箱。
洛葭想在他走之前去送他, 因为她的寒假还很长, 还要二十多天才能回江城, 下次再见面就要过好久好久。
由于前几次出门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没说什么, 所以洛葭渐渐胆子大了一些。
但是这一次,大概是她三天两头往外跑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在她换鞋的时候, 妈妈问道:“你这段时间经常往外跑,都是去哪?”
原本已经渐渐松弛下来的怯懦,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从小到大几乎刻进了骨子里的慌张涌了上来。
她本能地紧张,像无数次被问为什么成绩比上次低了一名,为什么今天的作业多错了两个,为什么放学回家比平时晚了五分钟。
她的手僵硬地给自己系鞋带, 一句话也不敢开口。
“跟高中同学?”
妈妈见她不吭声,继续问。
“……嗯。”
“别骗妈妈。”
简短的四个字,洛葭感觉自己的血液被灌入冷气, 浑身都因为本能而紧张到了极点。
鞋子已经系好了鞋带, 可她不敢出门, 就这样站在玄关处,像是在等待着悬在头顶的审判。
妈妈见她不吭声,进一步说道:“妈妈了解你, 你高中没有什么朋友,现在从哪冒出来一个朋友,三天两头就一起玩?”
……没有什么朋友。
闻言,洛葭感觉自己心底梗着的某一根刺在颤动,愈发扎得心脏疼痛,密密麻麻,无法忽略。
“你不爱说话,性格又内向,做什么都畏手畏脚,能谈得来的同学就那么几个,你是跟他们出去玩吗?”
“……”
许久后,洛葭才从那密密麻麻的疼痛中麻木地松开手掌。
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出几弯月痕。
她语气依然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如既往地乖顺:“我的确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我原本是可以有朋友的,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
顿了顿,不知道是想说服妈妈,还是安慰自己,她执拗地又添了一句,“我现在有朋友。”
她站在门口,没有出去。
爸爸端着茶从里屋出来,听到两人的对话,转头对妈妈劝道:“葭葭现在是成年人了,你就别管她了。”
爸爸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妈妈顿时来了脾气:“我也想不管她,她一个小姑娘万一识人不清,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害的还不是她自己!”
“……妈,我认识他很久了,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很少忤逆,连这样的解释都很少,因为一旦解释就会让妈妈更生气,久而久之,她便学会了沉默。
在妈妈看来,解释是一种狡辩,等于忤逆。
果然,一听她解释,妈妈顿时更急:“新闻上那么多熟人作案的例子还少吗,亲戚都有可能害你,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对方私底下在做什么吗。”
爸爸见妈妈语气越来越急,连忙在一旁插嘴劝道:“吃不吃亏都要葭葭自己接触了才知道,咱们注意着就行了。总不能一辈子让葭葭生活在温室里,没有经历就没法成长,咱们不是说好了,等葭葭成年了就自己面对吗,你也别管太多了,来,我给你切个橙子。”
说完,连忙给洛葭使眼色,示意她放心出去玩:“葭葭啊,你该去玩就去吧,晚上还是要回来吃饭啊,这冬天天黑得早,晚上在外面还是不安全,遇到事给爸爸打电话。”
“嗯。”洛葭看了一眼在一旁被爸爸劝住后一言不发的妈妈,还是温顺说了一句,“我晚饭之前会回来。”
洛葭关上了门,安静的楼道里,像是快要窒息的人逃生后大口的呼吸。
她拿出手机,看着微信里的陆子彦。
方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逐渐放松,胸口那密密扎扎的疼痛像是还没有消散,原本的心情都被冲散。
春节过后,气候已经在回暖。
走在路上不像之前那样寒风凛冽,今天是个难得是晴天,老旧巷子里洒满了金色,明亮得像是美好的未来,可她都无心注意。
到了网吧,陆放一如既往在门口。
见洛葭进来,习惯性打招呼:“呦,小嫂子来得正好,我正好在这儿切水果。”
洛葭摇了摇头,声音很小,“不用了,谢谢。”
她闷着头,直接朝着楼梯走过去。
陆放一个人纳闷,这语气不对啊。
虽然洛葭以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但好歹还是吐字清晰,听着礼礼貌貌很舒服,可今天这怎么听都像是有气无力的。
想起来这会儿陆子彦不在房间,他连忙给陆子彦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陆子彦问得很直接,“她到了?”
“到了,都上楼了,不是我说啊哥,我觉得她听起来不太开心,你等会儿问问吧。”
洛葭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人开。
等了一会儿,她又敲了一下,还是无人回应。
这一刻她忽然变得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像是在沙漠负重行走,脚步都灌满了沙砾,寻找了很久的绿洲,却只看到了一条干涸的溪流。
她也没有给陆子彦打电话,在楼梯台阶坐了下来。
楼梯里很安静,厚重的帘子将网吧里的热闹遮去了大半,只留下模糊的隔世欢闹。
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
好像其实也没有多久。
台阶下的门帘被人撩开一角,外面沸反盈天的热闹一刹那涌入,而后随着门帘放下,又回归模糊的安静。
而后有人缓缓朝着自己走过来,到了自己面前时,脚步停了下来。
陆子彦在她面前缓缓蹲下,低一阶台阶,正好与她的视线持平。
他微微勾下头,去看她低着头郁闷的眼睛。
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眼带了点温和,“可以说给我听。”
洛葭小幅度抬起头,看到他很近的眼睫,像漂亮的鸦羽。
眼睛是沉默的黑,像是一眼望过去无法看透的宇宙。
可是宇宙存在的意义,正是世间万物都有容身之所,是不用担心被任何人嘲讽的树洞,所有的秘密都可以藏在里面。
“……”
她避开他的眼睛,又闷着低下头。
陆子彦安静在她面前,只温和的等待。
许久,她才很小声地闷闷开口:“其实我不是没有朋友……我原本有好朋友。”
“我以前……也不那么内向。”
“幼儿园的时候,同学都很喜欢我,我在班上的人缘很好,毕业时,大家都争着跟我拍照。小学,我也不内向胆小,我成绩很好,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年级在新生会上讲过话。我还拿过绘画比赛的奖,被老师选去代表学校参加市里举办的书法比赛,我的作业被选上过优秀作业。”
“以前在学校,不管我走到哪里,别人都认识我,会分零食给我,会把从家里带的水果给我,买了好看的橡皮擦,因为我夸了一句好看,就非要送给我。”
“我也有过好朋友邀请我周末去她家写作业,她妈妈周末带我们去游乐场。”
“学校里组织过旅行,自愿报名参加,老师带队去隔壁市三天。”
“可是,我告诉妈妈我拿了奖,妈妈只会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有骄傲,也没有喜悦,平淡得让我不知道下次该不该跟她分享。”
“我开开心心的说今天在学校里有人给我的零食很好吃,妈妈警告我以后不许接别人的零食,那些东西不健康。”
“我没能去同学家玩,因为那个同学的成绩不好,妈妈让我不许跟成绩差的人来往。”
“学校组织的活动,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她觉得不安全,容易出事。”
“我曾经觉得很烦恼,我跟一直以来很疼我的小姨说,我觉得妈妈对我太严格了,我想跟朋友出去玩,可是妈妈都不允许。”
“小姨却说,我是白眼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姨生气,她很气愤地指责我,我妈没有短我吃喝,没有虐待我,对我严格点也是出自为我好,没有一点想害我的意思,可是我居然心生不满,养我这样的白眼狼是我妈一辈子倒霉。”
洛葭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因为小姨一直都笑眯眯的,每次都很亲昵的叫她葭葭,妈妈从来没有对她笑过,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鼓励的话,她的优秀和成就只会得到妈妈一句这是你该做的。
可是小姨不一样,小姨会夸她字写得好看,会夸她成绩又进步了,考得差的时候,小姨会鼓励她下次进步就好。
除了妈妈,她最喜欢的就是小姨。
所以,有了烦恼的时候,才会想跟小姨倾诉。
因为她没有朋友,爸爸从来都不忤逆妈妈,顶多在她被骂哭的时候带她去买零食,她从小所有的迷茫和烦恼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
可是那天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倾诉自己的烦恼和迷茫,却让小姨雷霆震怒。
她说的话像一把一把的刀,刺进了洛葭的心里,于是从那天起的人生十几年,她每一天都在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有那些烦恼。
那句话像是一块灼烫的烙印,时时刻刻萦绕在她的心底,她不能对妈妈产生抱怨,不然她就是白眼狼。
洛葭的头埋得更低,像是一只失败的鸵鸟,不想让世间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懦弱和不堪。
包括……陆子彦。
再开口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可是我觉得我不是。我很爱我妈妈,就是因为很爱很爱她,所以,所以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她失望,她不让我跟成绩差的同学玩,我都听她的,她让我成绩保持年级前十,我也听她的,我一刻也不敢分神,就是怕达不到她的要求,让她又因为我而生气。”
她的哭声越来越闷钝,捂着自己的脸,“可是不管我做得多好,妈妈从来不会夸我,她也很少对我耐心,从来没有认真听过我说话,她只会觉得我胡思乱想自寻烦恼。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让她能对我多一点温柔而已,我真的没有怪她,我真的只是太孤独了,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又内向,又懦弱,做什么都没有畏手畏脚,我……可是没有人好好听我说话,我也想要朋友。”
她语无伦次,最后只惦念着那句语无伦次的白眼狼。
那三个字就像刺青一样,只要看到妈妈生气,她的心底里就会有无数个声音在告诉她,你是个白眼狼,你妈让你好吃好喝平平安安在长大,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就是白眼狼。
她在这三个字堆叠起来的地狱里,如同被浑身捆绑的僵尸,每动一步,都是锁链。她不敢哭,也不敢大声说话,任何会让妈妈皱眉的忤逆,都是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不堪。
“葭葭。”
陆子彦温声轻轻叫她的名字。
看着她颤动的肩膀,其实她很瘦,即使穿着冬天厚重的棉服,仍然看起来很瘦小一个。
他的手掌放在了她的头顶,很轻地揉着她的脑袋,“我明白。你不是白眼狼,你妈妈很爱你,你也很爱她,只是她没能理解你。”
洛葭因为他的这句肯定而稍微缓和了一些情绪,却还是闷着声没说话,也没抬头。
“找时间跟妈妈好好谈一谈吧,就像刚刚对我说的那样,把这些话都好好告诉她。”他语气温和,带着鼓励。
洛葭下意识摇头,“妈妈不会听的。”
她解释,“我以前试着跟她说好多次,她都是打断我,说我胡思乱想不懂事。”
“以前你还是小孩子,但是现在你已经成年了。”
他说的这句话,洛葭一时怔了一下。
陆子彦继续说道:“现在你和妈妈一样是可以承担责任的大人了,用大人的身份跟妈妈好好沟通一次吧。”
“……”
这次她没有反驳。
却也没有答应。
手心无力地攥紧,她的眼睛仍然湿润泛肿,找不到一个支点。
而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轻轻拉了过去。
她怔愣地微微抬起一点头,看到陆子彦把自己攥紧的手心一点点摊开,察觉她的视线,陆子彦抬睫对她温和淡笑,而后很轻地握着她刚刚被松开的手。
“别怕。”
握着她的那只手很轻的捏了捏她僵硬的指尖,从他手心传递而来的温度干燥温热,他看着她的眼睛,再次温和地鼓励她,“别怕,试着好好做一个大人吧。”
见她眼泪已经停止,情绪也平静了下来,陆子彦这才微微笑道:“你总要学着自己去担当,总不能将来你的孩子想吃零食,你还要问妈妈可不可以再买吧。”
他忽然调侃,洛葭慢半拍地说:“我现在男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孩子。”
“没有吗。”
“嗯。”
“那,葭葭想谈恋爱吗?”
她刚才哭得混乱,现在也仍迟钝着,缓缓反映着陆子彦说的话。
她下意识紧张地缩了缩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尖还被他握在手心,温热,安心。
他半蹲在自己面前,高高的个头因此与她视线持平,可以很近地看见他的眼睛,是沉默寡言的黑。
可他看向自己的眸光温和,仍然与方才一样,清冷的眉眼弯着柔和的弧度。
这样近的对视,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洛葭混乱不安地接话:“这是我想谈就能谈的吗?”
闻言,他低睫笑了一下,而后又问道:“这么说,葭葭有喜欢的人了?”
“你你别乱说。”
方才的问题还在迟疑紧张,这个问题一问,她下意识反驳。
然后下意识想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却又贪恋着他的手心,顿了顿,没有收回手。
他看了一眼:“真没有?”
洛葭心虚,微微避开他的眼睛。
很小声很小声,微弱得无法遮掩自己剧烈的心跳,“……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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