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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

    洪文十三年,大燕正式与乌斯开战,意味着把控朝廷多年的保守党派彻底失了势,树倒猢狲散。

    户部和刑部尚书勾结反贼,连同玩忽职守的御史大夫一同被革了官职。

    禁卫军从宋玉修的家中搜罗出各式金银珠宝,数匹绫罗锦缎,甚至还有一人多高的金佛像与珊瑚树。

    这些世间罕见的宝贝居然悉数出现在一个小小尚书家中,连带着平民百姓听了都惊讶咂舌。

    那位惯常好写本子的兰陵先生更是借了这股东风,写了一出《玉佛记》,一时间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那户部尚书被批捕前遣散了所有家丁,早早将儿子送出了燕都,只剩他一人坐在府中厅堂里,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有预料。

    他的胳膊上甚至还戴了块白布,应当尚在服丧期间,面上表情平静,十分自觉主动地跟着来抄家的人走了。

    禁卫军也并非未曾听说过这人的事迹,知道他老母刚去世没多久,光是丧仪就办了足足三场,算是给足了身后的排面。

    可给死人排面又有什么用呢?

    人这一生不过天地一逆旅而已,死后魂灵与神识皆化作一缕尘罢了。

    可若他母亲在天有灵,得知自己那风光的丧仪是她儿子用贪/污腐/败的钱所置办,不知在九泉之下又是否愿意见这独子一面。

    福玉泽在天牢中足足被关了十四日,刚开始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江懿来天牢走了一趟,让那负责问讯的士兵只管用刑,千万不必客气。

    于是这老太监被他自己平日偏爱的刑具折腾了个半死,终于遭不住开了口,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供出来了,甚至于自己和宋玉修同父异母的关系也交代了个明明白白。

    既然他招供,那便没有再与他浪费时间的必要。他被扔进天牢中与其他囚犯一起关着,通敌叛国,谋杀皇妃,贪/污/受/贿数罪并罚,待过了年开春后直接问斩。

    那些囚犯不少都背负着冤屈,被关进天牢前没少被这老太监用私刑折磨。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报复的机会,再加上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无数办法让他不好过。

    左右不过已是个死人了,好不好过与活人又没干系。

    ——

    三月初五,恰逢清明。

    江懿下了早朝后避开一干刚走马上任想来和自己搞好关系的新官,逆着人群向御书房而去。

    洪文帝刚将外袍脱下,见了他后眉眼间微微柔和了几分:“江爱卿坐,不必拘泥于礼数。”

    江懿拢着衣袖,淡淡道:“君臣有别。”

    帝王心最难猜。现在洪文帝会念着他救驾的功劳下意识地对自己多了几分亲近,往后便能因为他人的话生出猜忌,打压怀疑他。

    洪文帝笑了下:“这么多年,就剩你一个忠心耿耿陪在朕身边。福公公自先帝在位时便进了宫里,是看着朕长大的,却未曾想他竟如此狼子野心。”

    “人心易变。”

    江懿细细打量着天子的面色:“唯独权利与财钱是可以攥在手中,为数不多亘古不变的东西。”

    “江爱卿还是如此直接……”洪文帝轻咳一声,“不知你这样的性子,到时会寻个什么样的女儿家成亲?老师不曾催过你吗?”

    “家父自去年便出门远游,每月能得他一封家书,应当没空顾及臣的亲事。”

    江懿听天子说的话越来越离题,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回来:“臣见陛下脸色红润,精神也比上个月好了很多,可是药起了作用?”

    “自然。”

    洪文帝轻叹一声:“若没有裴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为朕去乌斯寻那味药材,朕眼下怕是要没命了。”

    听见他提及裴向云,江懿的眸色微不可查地动了下,继而恢复平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身为陇西军营的人,忠于陛下与大燕是应该的。”

    他到底还是不知道当时那逆徒与洪文帝说了什么,竟将人哄得真信了裴向云「赤胆忠心」。

    若非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是什么德行,怕是也要和满朝文武一同夸赞一声「小将军威武」。

    江懿垂下眼睑,将方才有些外露的情绪慢慢收拢起来,再抬眸,又是那个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丞相。

    “昨日又传捷报,裴将军以火攻城,让乌斯人不战自退,估计这几日便能凯旋而归……”洪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近日可曾和江爱卿互通书信?”

    江懿的手隐在衣袖之下,指尖微蜷:“未曾,兴许是怕臣指责他行事冲动,从未给臣写过信,和他有关的事都是从陛下这边听说的。”

    “江爱卿实在严格了些……”洪文帝道,“连张老将军都对他赞口不绝,说他确实是英雄出少年。裴将军到底阅历尚轻,有些许做得不妥的地方很正常,爱卿以为如何?”

    江懿的语气与方才无异:“若夸赞他,显得臣偏袒徒弟。若打压他,怕是陛下又要觉得臣严格。臣不愿这个问题,一切交于时间与陛下定夺。”

    洪文帝哈哈大笑:“爱卿还是如此诚实,朕喜欢。”

    江懿轻笑:“但他年岁尚轻,臣还是觉得少些褒赞更好,免得捧杀了他。”

    “爱卿所言极是……”洪文帝道,“往后你有何打算?”

    江懿低声道:“先前刑部审讯乱党贼人时曾提到他们在江南有暗哨,臣准备趁此机会暗访江南,以免贼人死灰复燃。”

    “甚好……”

    洪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得臣如此,朕复何求?”

    江懿知道这都是天子的客套话。

    想来那汉高祖也曾和韩重言同吃同住,抵足而眠,登基后封其为韩王,信任有加,韩重言却仍逃不过一个「鸟尽弓藏,兔走狗烹」的下场。

    江懿重活了一次,又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不似那群乱党般对钱财看得那样重,是以不必刻意奉承讨好洪文帝,保持原先的君臣距离便好。

    所以他刚刚和洪文帝说了假话。

    裴向云怎么可能不给他写信?

    几乎是那狼崽子刚抵陇西的第一日,一封信便千里迢迢地用鸽子带回来了。往后更是四五日便有一封信送达,无论风霜雨雪,雷打不动。

    江懿那段时间忙着处理朝中事务,裴向云寄来的信一直积压在他桌案上,待前两天闲下来才来得及一封封翻看。

    信上大抵写的都是沿途见闻和风土民情,又在字里行间隐晦地暗示着对老师的思念之情。

    直到翻至最后一封,他才意识到狼崽子这次的信似乎来得有些迟,上面沾着血迹,甚至字迹的笔画也不稳,像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堪堪将这封信写完。

    他应当是受了伤的。

    可满纸却无一字一句在诉苦,反而一如往常般讲着近日见闻,最后寻常似的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忘了昔日的约定,试探老师是否想念自己。

    而等到第二日上朝,他才听说纵然昨日陇西传来捷报,却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乌斯主君亲临调度军队,燕军与乌斯军于都城外鏖战两天两夜,燕军小胜一筹,幸存的乌斯军队护着乌斯主君一路向南撤去。小道消息说,乌斯主君受了很重的伤,怕是半路上就不行了。

    原是与他那同母异父的皇兄交了手。

    江懿一直心神不宁,待傍晚坐在桌案边时,鬼使神差地铺开一张纸,悬笔半晌,第一次想给裴向云写封回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身上那毒早就解了。药草随着第一封捷报送燕都,特意避开天子的耳目给江府分了一批。

    而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狼崽子却仍执拗地在信中写要他安心治病,莫要累着身子,照顾好自己。

    裴向云显然不想让他知道战事有多惨烈,应当仍自作多情地生怕老师担心,偏生要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给他讲清风明月,讲大漠孤烟,唯独不提自己受了什么伤,伤口是否还疼着。

    宁可写这些,也不愿多说一句自己的苦。

    江懿静坐思索至三更夜,最后终于落笔:“故园春草绿,将军归不归?”

    ——

    裴向云原本没想着会收到老师的回信。他不过是将「写信」作为次次濒临绝境时的某种盼头,似乎只要惦记着那封要寄给江懿的信,再多的风刀霜剑也闯得过去。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不委屈的,可等清楚看见那人写在纸上的字时,眼眶却骤然发酸,好像他不再是那统帅三军的杀神,而是又变作了那个小心翼翼陪在老师身边的学生。

    归不归,归不归?

    归心似箭……

    待他凯旋策马于燕都市井中时,心脏重重地擂在胸口,欢喜与期待与春风一道撞了个满怀。

    路上似乎有人认出了他,窃窃道:“那便是裴将军!”

    “你可曾听闻那小将军引天火,智破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取那乌斯将领项上人头,宛如神兵天降……”

    “据说他老师是当朝丞相,力挽狂澜,查处贪官反贼数十人,当真是两袖清风,为民造福的好官!”

    这些话从裴向云耳边经过,不过只留下个尾音,继而又被风裹挟着向远方而去。

    江府与他离开前无异,李佑川正指挥着几个家丁洒扫府前台阶,抬眸看见裴向云惊喜道:“小裴兄弟!”

    “李兄……”裴向云翻身下马,原本特意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发有些凌乱,“我师父呢?”

    李佑川面上的惊喜僵硬了半分,挠了挠头:“少爷他……”

    可哪想裴向云问了话后根本不听他讲了什么,猛地从他身侧穿过大门,径直向后院跑去。

    今日天气这么好,老师还会和原先一样喜欢在那处石桌前喝茶吗?

    裴向云听见了孩童的喧闹声,近乎要笃定自己的猜测,可待他将门推开后,却只看见了四五个总角孩童打闹,并无老师的身影。

    老师去哪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琢磨起方才李佑川的欲言又止,原本的期待与欢喜骤然被泼了盆凉水般冷了一半。

    “师弟……”

    裴向云的思绪被猛地拽了回来,有些魂不守舍地循声望去,看见了孩子堆里一脸不情不愿的张素。

    少年不再似六年前般矮小得像只糯米团子,身量抽条似的拔高,隐隐看得出往后俊逸的模样。

    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将身边围着的几个小孩推开,慢慢走到裴向云面前,板着脸道:“师兄听闻你在陇西打了胜仗,甚好。”

    人不大,却将他老师那冷静自持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裴向云愣了下,还未说话,便听他又道:“你若早回来两日,兴许还能见着老师一面,现在……”

    “师父去哪了?”

    裴向云唇舌有些发麻,声音中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难道师父他……”

    张素却像是要吊他胃口一般不再继续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喏,老师要我给你的东西。”

    裴向云接过那香囊捏了捏,似乎摸到了些坚硬的颗粒状的东西。

    一边的小孩都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这忽然闯来的男人将那香囊中的东西倒在了手上。

    是一捧红豆,还有枚精致小巧的骰子。

    裴向云不死心地将那香囊又倒了倒,却什么也没倒出来,甚至连张字条也没有。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看向张素:“师父他为何给我这些东西?”

    张素摊手:“兴许是代哪个心悦你的姑娘家给的你吧,这谁知道呢?”

    心悦他的姑娘家?为何是心悦他的姑娘家?

    裴向云认得这香囊是前些年梅晏然送给自己的那个,断然不会是哪家姑娘所绣,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老师手中。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边看热闹的小孩却忽地大声道:“这个你都不懂吗!”

    张素蹙眉:“没有礼貌,怎么和你们师兄说话呢?”

    那小孩大抵是个愿意表现的,压根不把这小师兄的话放在眼里,带着几分卖弄道:“你没读过王维的《相思》吗?”

    《相思》?

    裴向云眨了眨眼,听着另一个孩子抢话道:“我会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相思吗?

    原本冷下去的心又活泛起来,还未来得及在他胸口敲出几个音律,挤在后面的女孩却犹豫着开了口:“可我却觉得是温八吟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呢,你们看,那有个骰子……”

    一群小孩就着到底是王摩诘的诗还是温八吟的诗吵作一团,李佑川匆匆穿过门厅赶来:“小裴兄弟,方才我话还没说完你怎的就走了?少爷今晨动身去江南办事了,眼下应当刚到驿站。他让我告诉你说……”

    “不必说了。”

    裴向云将那枚香囊贴身放好,三两步又匆匆从李佑川身边跑过,将娃娃脸青年剩下半句话甩在身后。

    至于是「最相思」,还是「入骨相思」,眼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都是相思。

    他只来得及将自己那曾贴身带着的包袱拿了,而后回到前院翻身上马,在一众家丁的注视中飞驰离去——

    快些……

    这似乎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明媚的春天。日光暖融,柳絮飞扬,不知哪里酒铺刚开了张,似乎要从这四月芳菲中撷取几分斟入陈酿。

    醉汉桌前端着酒碗,胡言自己也曾提剑登楼冰雪肝胆。而远些的灞桥杨柳畔,又会是谁搁在心尖上的团圆?

    快些……

    往事走马般从眼前掠过,被他悉数抛去身后。而今他只是远归故里的游子,去寻那轮念念不忘的皎皎月色,过中原,下江南,青衣白马,乘风逍遥天地间。

    再快些……

    好在这次的春日与故人,终于都没有失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化用王维《山中送别》中“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一句;

    想不到吧我今天零点更新嘿嘿嘿(突然闪现.gif;

    为了不打扰大家温馨愉快的阅读情绪,狗子大败他皇兄的英明神武桥段我预备丢番外去了根据评论区点餐情况,大概有后续甜甜日常/现代篇/前世he的if线/带个熊孩子/揍狗的幸福生活(真的吗);

    点餐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更新番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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