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跳下毋水台

    失重感向江潭落袭了过来,与此同时刚才被郁照尘一剑劈开的天幕,也在瞬间合了起来。

    云翻涌得愈发疯狂,就在这个时候,一束金光刺破了云层,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将他紧紧包裹。

    这是来自天道的力量。

    在被那一束金光包裹的瞬间,江潭落身上的疼痛突然消失。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宁静的大海深处,被最最温柔的海水所拥抱。

    过往的一切伤痕,好像都被这一束金光所抚平了。

    甚至于就连江潭落的情绪,都在顷刻之间平静了下来。

    江潭落身上那一件猩红色的,用离人纱制成的婚服也泛出了浅浅红光。

    从远处看起,江潭落像是马上也要化为一道光束,融入这天地。

    深深疲惫感向江潭落袭来,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陷入沉睡。

    然而紧接着,手腕上的一阵痛意将江潭落的“睡梦”吵醒,与此相伴的还有阵阵尖叫。

    “圣尊——”

    “圣尊大人!!!”

    毋水台下,众仙神大声叫到。

    江潭落终于在这个时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毋水之上的金光,被一个人的身影完全遮挡。

    ……是郁照尘!他竟然跟着自己一起,从毋水台上跳了下来!

    往日郁照尘对江潭落总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然而今天他紧握江潭落手腕的力量,却像是要将对方的骨头揉碎一般。这种痛意,把江潭落从刚才那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拉了出来。

    “郁照尘放手吧……你知道的,凡是被这一束光照到,就不能再回头了。”

    因为郁照尘的出现,少年下落的速度变缓,甚至于就连耳边的风声也散了

    “不要走,”郁照尘紧紧地握着江潭落的手腕,他死死盯着少年,咬着牙说出了一句残忍到不能更残忍的话,“……潭落你知道吗,我对着三界安泰本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少年终于抬起眼眸,看向了郁照尘。

    “我找到你,让你当这把‘钥匙’,并非为了守护毋水封印。”

    “我压根不在意什么三界,”郁照尘笑了一下,将一句深埋在他心中,本一生都不会说的真相道了出来,“我利用你,是为毁了毋水封印,放出混沌异魔。”

    身为天帝的他,竟然在用三界众生威胁江潭落。

    郁照尘知道,和自己的虚伪不一样,江潭落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他对三界还有世上的一切,都有最简单和最难化解的爱与依恋。

    于是他便做出了自己最为不齿的事——威胁,郁照尘用三界众生威胁了江潭落。

    听到郁照尘的话,天道突然感应。

    一束黑色的劫雷隆隆落了下来,劈在了他的背上,然后撕裂皮肉,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但是郁照尘却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

    说完那句话后,郁照尘忽然用力紧紧地将江潭落拥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将唇贴在江潭落的耳边呢喃道:“所以,不要让我得逞好不好?”

    “好不好……潭落?”

    郁照尘的声音很轻,如同祈求。

    可江潭落只是笑了一下,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郁照尘的手上。

    “你不会的。”少年坚定地说。

    那一束天雷过后,金光变得愈发明亮。照在本就苍白的江潭落身上,少年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彻底底地融入那金光中,然后消失不见。

    江潭落看着郁照尘,用平静至极的语气重复:“不,你不会的。”

    少年最后再轻笑一下,终于又一次敌不过疲惫,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就当完成我的愿望吧,守好毋水的封印……”

    话音刚一落下,原本被郁照尘紧紧搂在怀中的身影,竟然就这样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散了个干净。

    身为天帝,郁照尘早就已经习惯了掌握一切,但是现在他却无法留住江潭落。

    猩红的婚服,忽然化作一团火焰,将江潭落紧紧包裹。

    也就短短的一刹那,那过分刺目的光,便逼得人移开了视线。

    这一瞬,天地寂静。

    就连毋水之下的异魔,都不再惊叫。

    这道金光也不知明亮了多久。

    最后一瞬,滔天的巨浪从毋水最深处涌出,伴随着巨浪回落大海的声音,毋水畔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金光消失无影,一切看上去都与往昔没有任何区别。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再也找不到那鲛人的气息了。

    江潭落已魂归虚无,彻底消散在人世。

    “潭落……”

    “……江潭落?”

    金光消失后,郁照尘也缓缓地落在了毋水台下。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明明上一刻还紧紧地握着江潭落的手腕,为什么下一刻自己就找不到江潭落了呢?

    按理来说,在成功献祭毋水封印之后,郁照尘应该开心才对。

    甚至就算不是开心……他悲伤也算正常。

    可是这一刻,郁照尘整个人却是麻木的。

    郁照尘不知道江潭落为何会消失,甚至不愿意相信江潭落就这么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

    鲛人海中,还在盛放的潮生花若有感应般慢慢从海底浮了起来。

    浅紫色的花瓣,散发出如酒般醉人的光芒,它在空中轻荡着,最后竟悬在了毋水之上。

    “这……这不是潮生花吗?”

    “它怎么会飘到这里来?”

    毋水台下,众仙终于如梦初醒般小声说起了话。

    今天的一切实在是过分失控,潮生花的出现,竟也让他们紧张提防了起来。

    不少人已经唤出了灵剑,一脸紧张地向着空中看去。

    “别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莫知难忽然开口,“潮生花是来找它主人的。”

    “主人?”

    没等众人搞明白莫知难话里的意思,就见那朵飘荡在半空中的潮生花,发出了愈发刺目的光芒。

    它缓缓旋转几圈,忽然向下落去,漂浮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也是在这一刻,潮生花上那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终于一点点暗了下来,变得如众人印象里一般温柔。

    “潮生花……”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郁照尘的目光变得不可置信。

    紧接着,潮生花就像听懂了对方正在呼唤自己一样,它忽然靠近,然后落在了郁照尘的手上。

    与此同时,郁照尘身上那种麻木感如潮水般退去。

    他轻轻地将潮生花捧在手中,接着竟大笑起来——

    白尾的鲛人,献祭之后会变成毋水的“钥匙”。

    而凡是“钥匙”则必有载体。

    就连鲛皇都不知道,那朵百年才绽放一次的潮生花,其实就是毋水封印的一部分!

    郁照尘已经为这把钥匙,等待了数千年之久。

    然而在真正将它拿到手中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只剩下了绝望。

    毋水的钥匙诞生了,而那个爱着自己的小鲛人终于彻彻底底的……消失。

    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结束吧,”郁照尘轻声念叨着,“结束在这里吧……”

    “潭落,让你不相信我。”

    “你看,你走了,我还是不会有任何一点改变。”

    我骗你爱我,还骗众生,甚至骗到让你都以为,我是为了守护三界才执着于“钥匙”。

    但我说我要放出异魔,却不是骗你的。

    还没等众人从刚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就见站在毋水之下的天帝郁照尘闭着双眼捧起了潮生花,他缓缓地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那朵花中。

    “圣尊大人要做什么?”

    “那花看上去好生怪异……”

    随着郁照尘的动作,原本正好能被他捧在手心之中的潮生花变得越来越大,并一点点向上浮起。

    看到如此异象,周围人莫不惊慌失措。

    然而就在那朵潮生花即将腾空而起的时候,它竟又缓缓地落回了郁照尘的手中。

    “就当完成我的愿望吧,守好毋水的封印……”江潭落留下的那最后一句话,又一次回荡在了郁照尘的耳边。

    “不,这不可能……”

    郁照尘向后退了一大步,他看着那朵紫菂色的花,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目光。

    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想,一点点在郁照尘的脑海之中清晰了起来。

    ——刚才那一刻,他虽然没有点头,却下意识地在心中应许了江潭落的诺言。

    他们两人已经缔好了誓约,自己无法违背……

    “拂还咒”只等下一息,这三个字就出现在了郁照尘的脑海之中。

    这是妖族的咒语——答应施咒者最后一个愿望,一生也不可违。若有违背轻则无功而返,重则遭受反噬。

    不过这个咒语也不是无解的:这个世上会拂还咒的,也就一两人。且在施咒者死后,它的威力也会一点点散去。

    可是江潭落为什么会拂还咒?

    “不可杀鲛人,不可害三界?”郁照尘自言自语道。

    数千年之前,郁照尘曾经中过这咒。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拂还咒了……

    “不,这不可能!”郁照尘强行将心中已经逐渐清晰起来的念头压了回去,他再次尝试着将灵力注入潮生花,想要催动它打破封印。

    “咳咳咳——”

    和刚才一样的是,潮生花刚一飘起,就重新落回了郁照尘的手中。

    而与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尝到了熟悉的感觉。

    是反噬。

    郁照尘被拂还咒反噬了。

    一缕暗红色的鲜血,从郁照尘的唇角边渗了下来。

    他看着手中那一朵紫菂色的潮生花,疯了似的笑了起来。

    ……拂还咒已经随着妖域的消失而失传。

    而就算妖域在时,这世上能够使出拂还咒的,郁照尘也就只知道两个。

    已经寂灭不知道多少年的混沌妖神,妖域的第一位主人。

    还有最后一位妖皇——那个曾让郁照尘许下不杀鲛人誓言的人。

    金光散去,江潭落的眼前一片纯白。

    他又重新回到了游魂状态。

    任务结束……

    任务一:扮演暗恋天帝,不惜为他付出所有的炮灰鲛人。完成。

    任务二:攻略郁照尘。完成。

    安静许久,江潭落的耳边终于传来了任务结束的通知。下一刻还不等江潭落说什么,系统就先于他激动了起来。

    安静安静安静!江潭落被吵得脑袋疼,终于忍不住制止了系统。

    他怎么跟着我一起跳下来了?让系统有一点意外的是,再一次开口,江潭落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任务,而是着急问,郁照尘他人没事吧?

    诶,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宿主你居然会担心郁照尘?系统大为震惊。

    那当然!江潭落话语里的着急没有半点掺假,他无比诚挚地说,那一束金光应该是天道落下来的吧?要是郁照尘出意外的话,我的任务奖励不会打折吧?

    ……我早就该知道。

    系统顿了一下,对江潭落说:他没有受伤,呃就是……就是好像状态有点不好。

    江潭落听出系统明显藏了点什么没有说,但这一次他却懒得再问。

    那就好,答应我的身体呢?

    这就来!系统依旧表现得比江潭落更加激动,只是在说完这句话后,它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对了宿主,要是我有事情瞒着你的话。你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不会!心情大好的江潭落没有和系统聊天的兴趣,他随便敷衍了两句。

    好~系统重新激动了起来,请宿主闭上眼睛,马上开始加载!

    ……

    毋水之下,在天道那一束金光散去之后,被封印多年的异魔又一次叫嚣着谩骂了起来。

    它们能够感受到,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正在一下下地冲击着封印。

    然而不知怎的,就在那力量即将触碰到封印的前一息,它又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异魔们失落又不满,尝试着冲击封印。

    就在这样一番混乱之中,毋水最深处的那个白玉冰棺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

    将它紧紧缠绕着的九根锁链,一条接一条地崩裂,最后变成碎渣落在地上。

    锁链碎裂的声音一出,原本正激动的异魔立刻安静了下来,来自于千年前的恐惧向它们袭了过来……

    与此同时,毋水冰棺下沉睡已久的人,终于慢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同样是一双紫菂色的眼睛,但那眸中的风华,哪怕是从前的小鲛人也无法相比。

    系统,我这是在哪儿?江潭落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向系统问,我被关在哪里了吗?

    “呃……那个,是的,宿主你先别急。”

    “系统?”

    江潭落发现,这一次系统的声音并不是从自己脑海中传来的,它好像就在手边?

    “你在这里?”江潭落伸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然后便碰到一块冰凉。

    这个时候,江潭落的视线终于一点点地清晰了起来。

    他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红衣,而手边放着的……是一把剑?

    这是系统?

    就像是猜到了江潭落正在想什么似的,那把剑轻轻嗡了一下,然后发出了熟悉的声音:“宿主,是我。”

    不等江潭落再问,系统说:“你现在在棺材里。”这一次它的语气,是江潭落没有见过的认真。

    “棺材?”

    “对……”系统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宿主另一只手边放着一个玉瓶,吃了里面的东西,就能想起过去的事情。但或许……不太开心。”

    刚才获得身体的激动之情,一点点落了下来。

    江潭落并不蠢,系统的话还有现在的一切都告诉他——事情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不再说话,而是一点点摸到了那个小瓶子。

    “宿主!”意识到江潭落想要做什么,系统又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这一次江潭落并没有理会。

    他轻轻将瓶子拿了起来,在手中旋了两下,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江潭落没有犹豫,直接将那一枚灵丹吞了下去。

    ……

    毋水之底的冰棺发出柔柔光亮,锁链在瞬间变成齑粉,消散无形。

    封印之下的异魔,发出痛苦的嘶吼。

    下一刻,冰棺碎裂,微弱的阳光穿透毋水千丈深的海水,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他眯了眯眼睛,忍不住伸出手去看向自己的指尖。

    光线从手指的缝隙落下,吻在了江潭落的面颊上。

    这是一张无比昳丽与明艳的面孔,好像夺走了海底所有的色彩。如小扇般长而密的睫毛,掩住了江潭落一半的情绪,为他平增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嘶……”江潭落缓缓用手指抵住了额头,千年的记忆实在太多,此时一起涌入脑海,江潭落只觉得头痛欲裂。

    “宿——呃,您没事吧?”见到江潭落动,系统本想叫他“宿主”,但一个字刚说出口,后面那个字便被它拦在了嘴边,“圣主。”

    “嗯。”

    江潭落慢慢地将长剑拿了起来,手指一点点从阴刻着的文字上滑过——无嗔。

    这是他的本命灵剑,所谓“系统”不过是剑灵而已。

    至于自己……

    江潭落人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头。

    过去那十几年,一点点如梦般消散,江潭落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他并非海底普普通通的小鲛人。

    他是妖域最后的主人——妖皇月西瑕。

    刚才平静下来没多久的毋水,又如被煮沸般奔涌。

    赤色的天雷从空中落下,降在了毋水之中,接着又如蛛网一般在海水里蔓延。

    毋水台下还没散去的仙神,莫不是一脸惊恐。

    然而天帝郁照尘,却只是看着手中的那朵潮生花,半天也不曾动弹。

    “阿瑕,你才是最大的那个骗子……”一滴眼泪,从郁照尘的脸颊滑过,砸在了潮生花上。

    郁照尘的声音低哑又绝望,正如那段噩梦一般的记忆……

    千年前,毋水之下。

    少年模样的郁照尘站在白衣人的背后,用木梳轻轻地为他梳发。

    “怎么还在梳?”白衣人笑了一下,忍不住将视线从眼前的薄册上移开,“随便束起来就好了。”

    “阿瑕的头发太顺,方才我几次想束,它都从我手指溜走了。”郁照尘说。

    白衣人摆了摆手:“随意用发带束一下吧,其实披散着也可以……”

    语毕,他顿了一下有些严肃的说:“一会我有要事要和你谈。”

    “好。”少年郁照尘的手微微一顿,他口里那个“阿瑕”几乎从来没有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过什么,郁照尘本能地有些紧张。

    郁照尘不知道阿瑕的真实身份,他只知道这个生活在毋水下的人,有着连自己都无法看透的修为。

    他至今还记得,初遇那一天,阿瑕长发披散轻轻地朝自己伸出了手……这样的打扮,在郁照尘这种于仙庭长大的人眼中,简直是放浪形骸。

    后来郁照尘才从对方的口中拼凑出大致的故事——阿瑕过去应当生活在簇拥之中,像是更衣束发这种事情,他从不会自己做。后来不知怎的到了毋水,便更懒得动手了。

    发现这一点后,郁照尘不但不觉得对方这个习惯有什么不好的,甚至还喜欢上了为他束发。

    一会过后,坐在桌前的男人慢慢转过了身,接着站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照尘都比我高这么多了,”他语气里自带一种慵懒的气质,此时的这番话,就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地从郁照尘的心间扫过,“你到毋水下多少年了?”

    郁照尘顿了一下说:“近百年。”

    “已经这么久了啊……”白衣人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开玩笑般说,“大好的时光,都和我这个无趣的人待在毋水下,真是浪费了。”

    “阿瑕,你这是什么意思?”郁照尘一下严肃了起来,“和你在一起,比我在仙庭的时候快乐轻松多了,你之前不是也说,平淡地过一生才是难得吗?”

    白衣人一下被郁照尘噎住,他顿了一下微微眯了眯眼说:“那是对我而言,你年纪小,还没有在外面闯荡过,怎么就知道外面一定不好呢?”

    “再者说,你天赋卓绝,是能成大事之人。就这么困在毋水下,我也替你不甘心。”

    他早就知道,少年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也算出了郁照尘将会是下一位天帝。

    郁照尘顿了顿,垂眸看向对方:“阿瑕,你要赶我走吗?”

    “不是赶你,”白衣人皱着眉移开了目光,等再次看向郁照尘时他的脸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如果说我和你一起呢?”

    一起?

    郁照尘没有说出口,但事实是,当江潭落说出“一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忽地一下心动了起来。

    “来,坐在这儿,”白衣人拉住郁照尘坐在了一旁的茶案边,他为少年沏了一杯茶说,“之前我与你聊人世的时候,你不是也很感兴趣吗?正好,我可以带你一起去看看。还有蓬莱、瀛洲……”

    寥寥几句,白衣人便为郁照尘勾画出了一幅宛若梦境的画卷。

    郁照尘想要和眼前的人待在一起,无论哪里都可以。

    其实郁照尘对人世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彼时聊到这里的时候,阿瑕眼神中的怀念与遗憾让他着迷。

    现在也是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陪眼前人一起去看那些风景。

    “但阿瑕不是说,你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吗?”郁照尘警惕道。

    白衣人正在倒茶的手一顿:“没错,所以我需要你先出去,然后再帮我离开这里。”

    他抬眸看向郁照尘,眼神中满是信任:“之前不和你说,是因为你的修为还达不到,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所以照尘,你能帮我吗?”

    时隔数千年,郁照尘依旧记得那个清晨。

    自己因阿瑕的话而幻想起了未来,第一次想要和一个人游遍九州。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一场谎言。

    “好,”郁照尘郑重点头,他问,“我需要做什么呢?”

    “这个简单,”白衣人笑着说,“毋水下这些年,我的灵力也已经恢复了个七八成,我先将你送上去……你去找一个白尾的鲛人,用他献祭了毋水的封印,我就能出来了。”

    接着他便认真给郁照尘讲起了要如何献祭。

    听到这里,原本不安的郁照尘竟然一点点的放下了心来。

    阿瑕的语气虽然轻松简单,但是他说的那些事,却无比困难。

    郁照尘知道眼前的人没有办法随意离开毋水,而在这个前提下,阿瑕说的条件越是复杂难做,便越是让郁照尘感到放心。

    这件事虽然难,但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那个时候的郁照尘,完全没有怀疑过阿瑕。

    而越是信任,在知道真相后,他便越是绝望。

    几个月后,郁照尘离开了毋水。

    他并没有回仙庭,而是留在人界寻找着白尾的鲛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幸亏郁照尘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并且极有耐心。

    在那段时间,他几乎走遍了三界的角角落落。

    郁照尘与阿瑕一起在毋水之下呆了百年之久,但在这百年的相处中,他仍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对方——这些事大抵都和天帝有关。

    其中一个便是,郁照尘曾学过构建幻境的法术。

    离开毋水之后,他利用阿瑕给自己的九贪剑,构建出了一个与毋水之底一模一样的幻境。

    最重要的是幻境中有阿瑕。

    郁照尘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如美梦般可爱的幻境,直到一日……他来到从前妖域的遗迹,并在这里遇到一个已有近万岁的老妖。

    对方说他知道一个白尾的鲛人。

    然而还没等郁照尘开心,一边听那妖族的话,他的心一边沉了下来。

    “您说的那个鲛人,怎么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郁照尘是笑着问出这一句话的,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地不安。

    “哎,不会是一个人的,你才多大啊,我说的那个鲛人,已经死了……上千年是有的了吧?”妖族思考半天,终于说出了一个数字。

    然而这个数字,却让郁照尘的心更凉了一分。

    因为那就是阿瑕曾给自己说过的,他被困在毋水之下的时间。

    ……应该只是巧合吧。

    一定是巧合,这妖族口中的鲛人已经死了,可是阿瑕还好好地活在毋水下。

    郁照尘努力地宽慰着自己。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他没有办法随便释怀。

    就在那个妖族点头要走的时候,郁照尘忽然拦住了他:“等等……”

    “怎么了?”

    “您愿意见我那故人一面吗?”

    郁照尘的幻境本是他的秘密,但是现在他竟邀请了一个刚才认识没半个时辰的人,走到了九贪剑的幻境中去。

    竹苑外浅红的花树下,身着白衣的男人,正悠闲地品着茶。

    尽管周围陈设简单,甚至于非常简陋,但他的身上依旧有一种无法被忽视的贵气。

    那个妖族不明白郁照尘为什么这么执著让自己见他朋友一面,进幻境后他没急着向前看,而是忍不住赞叹道:“你才百来岁,就能造出这样的幻境,真是天资出众啊。”

    “像你这样的天才,我之前也就知道一个……”

    妖族的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忽然一变。

    “您,您是……”他不可置信地向前方的人影看去,接着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圣主大人!”

    妖族的这四个字,就像是一道惊雷,猛地劈在了郁照尘的心间。

    “圣主?”

    郁照尘在这三界中,从来都没有听过那个称呼。

    就在他努力去想,有谁能被称作“圣主”的时候,身边的妖族已经咚咚咚朝着白衣人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同时嘴巴里面还不停地念叨着:“月圣主,您,您不是……已经陨了吗?”

    我怎么会认识一个陨落千年的人?

    “月圣主”究竟是谁?

    郁照尘心乱如麻,理智迅速崩塌。几息之后他终于控制不住一把将那个妖族抓了起来:“你刚才说的‘月圣主’?究竟是谁?”

    这个时候郁照尘才看到,眼前的妖族已是满脸泪痕。

    “是我妖域圣主啊!妖皇月西瑕!”

    妖皇月西瑕。

    郁照尘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妖皇月西瑕”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条线,将郁照尘纷杂无比的思绪串在了一起。

    答案就这么在郁照尘猝不及防的时候浮出了水面。

    阿瑕就是……妖皇。

    他就是世上唯一那个白尾的鲛人!

    怪不得他能从毋水的异魔手中救走自己。

    怪不得他被困在毋水的封印下不得出来。

    “阿瑕……是月西瑕?”彼时尚为少年的郁照尘,还不像未来那样成熟。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在说出这几个字的同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诶,你怎么哭了啊!”那妖族被郁照尘吓了一跳,他叹了一口气说,“对了还没问你,你怎么会见过我们圣主?他不是千年前就因意外……哎。”说道这里,那人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本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像利刃刺向郁照尘的心间,接着恨意以燎原般的速度滋长起来——

    和这个妖族不一样,郁照尘知道身为妖皇、妖族圣主的月西瑕,并不是因为意外而死。

    那是一场完完全全的阴谋。

    ——毋水的封印第一次活跃时,郁照尘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天帝,找到妖皇月西瑕,想要邀他与仙庭合力杀死下方异魔,永绝后患。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重伤甚至于丧命都有可能。

    但是妖域离毋水的封印实在太近,且月西瑕一向未雨绸缪。于是他犹豫一会,最后答应了仙庭。

    然而那个时候月西瑕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切是针对他布的一场局。

    天帝并未遵守诺言,约定的那一天,他没有出现在毋水,甚至不知道从哪听说白尾鲛人可镇封印的他,还连同众仙布下了献祭之阵:他既不想仙庭有任何牺牲,又想结束仙妖分治的局面,于是便走了这样一步恶棋。

    而后的结果就是……月西瑕以身祭封印,魂飞湮灭。

    “我在毋水下……见过他。”郁照尘凭本能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听那妖族沉默片刻说:“哎……你见到的应是残存的一点灵体吧,圣主在我们妖域留下的魂灯,早就灭了。若是圣主本人在毋水下,以他的能力早就能出来了。”

    “诶,你不是要找白尾的鲛人吗?既然你认得圣主,那我便直说了,圣主的肉身应当还在……估计就在毋水那边。”

    后面的话,郁照尘都无暇去关注。妖族的话,让他再一次想起了月西瑕让自己找白尾鲛人的事……

    经过这百年的相处,郁照尘实在太了解月西瑕了。

    他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仙庭能算出自己就是未来的天帝,那阿瑕当然也可以!

    阿瑕也知道自己未来会遇到危机……于是他故意骗自己,引导自己找到他的肉身。

    接着献祭了那具肉身,永绝三界后患,坐稳天帝的位置。

    月西瑕,你骗我!

    你怎么敢这么残忍?

    ……

    郁照尘心中最残忍的一段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回到毋水,找到月西瑕,却只看到了对方灵魂彻底散去的那一幕。

    送人离开毋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哪怕是妖皇,也耗尽了最后一丝魂力。

    ……可是月西瑕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为什么又会转世来到我的身边……然后再一次死在我的眼前?

    郁照尘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两次害死了他。】

    【不要再骗自己了,千年前你对阿瑕,一开始就怀着利用之心。不敢回忆吗?】

    【你本来就是想利用他离开毋水,怎么,得偿所愿后就忘记了吗?】

    利用他。

    ——郁照尘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这是心魔。

    【郁照尘,你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另一段封尘的回忆,就这么涌了上来……

    海水再一次沸腾起来,郁照尘提起长剑伴着异魔的嘶吼跃入毋水。

    郁照尘发誓要找到月西瑕!

    “闭嘴!”他一剑刺向自己的心魔,打断了回忆与恐惧。

    哪怕灵魂已经寂灭,我也要找到阿瑕的……尸体。

    他永远都是属于我的……

    纵然只剩尸体,那也是我的!

    第25章 心魔缠身

    “圣主,郁照尘来了,您要……”您要见他吗?

    看到江潭落那波澜不惊的神情,无嗔硬是没有将后面的话问出。

    郁照尘要来了?

    江潭落还没从两世的记忆中缓过来。

    他没有想到,转世历劫一场,自己竟然还会遇到郁照尘……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此时他不想再见到郁照尘,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反正三界广阔,一生不再见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见江潭落将食指放在唇边,接着轻咬一下,逼出了一滴心头血来。

    “就这样吧,”江潭落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浅笑了一下说,“无论是‘江潭落’还是‘月西瑕’,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大劫过后,江潭落虽然恢复了记忆,但他心中却不知怎的变得空空荡荡,一点情绪也生不出来。

    现在江潭落只知道——若自己不是妖皇,若这一切不是历劫,那他早已经死在了郁照尘的无情中。

    啧,郁照尘真不愧是无情无义的仙族。

    人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仙妖殊途,他们本来就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

    话音一落红光大盛,江潭落的心头血在刹那间化作玄冰棺的模样,就这样落在了海底。

    一切一如往昔。

    毋水之下,一片漆黑。

    觉察到有人闯入,异魔先是叫嚣着拥了过来,接着又被郁照尘身上的戾气所震慑,伏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郁照尘凭借着本能,向毋水最深处而去。

    海水越来越冷,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郁照尘终于看到了覆满银沙的海底。

    ——一口被锁链紧紧缠绕的玄冰棺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落入海底的皎月。

    又像是一把银刃,刺向他的眼底。

    理智全失的郁照尘,没有发现玄冰棺的异常。

    “阿瑕……”

    千年以来,郁照尘一直都知道这口玄冰棺还有月西瑕就在此处,但他从没有来过这里。

    如果说在看到玄冰棺前的那一刻,郁照尘的心中已经满是恨意,以及想要毁灭一切的感觉的话。

    那么现在,这一切都被眼前的玄冰棺所放大。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月西瑕已经死了。

    郁照尘慢慢阖上了眼,他从灵台中唤出了九贪剑。

    见到玄冰棺后,缀满了宝石的九贪剑也兴奋了起来,它于郁照尘的手中震颤着。

    就在下一刻——郁照尘提起了长剑,就这么径直朝着玄冰棺劈了过去。

    暗色的剑气四溢,狠狠地撞向了锁链。

    刹那间,缠着玄冰棺的锁链断开,甚至于就连棺盖上都生出了长长一道裂隙。

    郁照尘走了过去,伸手抚向那道裂隙。

    他的动作无比亲昵,就像是在抚摸情人。

    “我来接你回去……”

    “这里太黑,我带你去仙庭。”

    郁照尘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温柔,但是这样温柔的声音与眼神,却在毋水还有玄冰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恐怖。

    话音刚一落下,白玉玄冰棺盖便伴随着一阵银光,在郁照尘的手下化作齑粉。

    玄冰棺里那张昳丽的面容,在刹那间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他双目紧闭,面容平静,除了过分苍白以外,一切都与千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眼前的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郁照尘放下九贪剑,伸出手从眼前人的面上抚过。

    他笑了一下,竟也躺在了玄冰棺里,躺在了月西瑕的尸体身边……

    在毋水之底沉了千年,月西瑕的身体早就冰冷的不像话。但郁照尘就像无所察觉一般,紧紧地抱着他。

    然后将一枚轻吻,落在了身边人的耳垂上。

    伴随着郁照尘的动作,方才生出又被他一剑劈散的心魔,复又出现大声在耳边讥讽了起来。

    心魔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不去想,就能装作没有发生吗?你对阿瑕,从一开始就怀着利用之心。

    ——他早就看出你想利用他离开毋水。

    ——你可真虚伪,他只是假装不知罢了。

    ——真相是,你又害死了他。

    郁照尘的头一阵刺痛,千年之前的画面又一次变得如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清晰:

    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毋水下封印的混沌异兽有多么可怕。

    在堕入毋水的那一刻,郁照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没想,他竟然被人救了起来。上一刻还向自己袭来的异魔,竟像见了鬼似的避开了那个人。

    于是在这一瞬间,郁照尘就已经作出决定,他要利用眼前的人离开毋水。

    甚至……利用他杀了如今的天帝。

    时隔千年,郁照尘依旧记得月西瑕轻轻地拉着自己的手,带他走入了布在毋水下的幻境。

    刹那间毋水之底满是异魔的场景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小的竹苑。

    “好了,”月西瑕转身看了少年一眼,“在找到出去的方法前,你便住在这里吧。之前千年,这儿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空屋还是有的。”

    他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上千年?

    郁照尘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嗯……”闻言,郁照尘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假装不好意思地问,“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阿瑕就好,”月西瑕带着郁照尘走到了花树边,他皱眉看了一眼郁照尘另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被鲜血浸湿的胳膊问,“照尘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郁照尘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眸,酝酿着一会的对话。

    郁照尘伪装的很好,整个仙庭的人都以为他是个个性温和,甚至于温和到完全不像上位者的皇子——人人都能看出,天帝对他并不好,可郁照尘依旧尊他敬他。

    但只有郁照尘自己知道,他只是不想在羽翼未丰时做出不该做的事而已。

    从很久很久之前,郁照尘就在等待一个报复回去的机会。

    他原本以为自己被对方推下毋水已是死路,但眼前人的出现却告诉郁照尘,并不是这样。

    “怎么不答我?”月西瑕本来不是一个话多和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一次他独自在毋水下呆了太久。如今这里突然出现一个少年,他便难得话痨:“还有是谁把你推下毋水的?”月西瑕皱眉问。

    郁照尘听了出来,虽然是在关心自己,但月西瑕的语气却略显生硬。

    这说明从前的他并不常关心人,而此刻的反常……很可能是毋水下千年的寂寞与孤独造成的。

    这样的人最好接近不过。

    自己不利用这一点,岂不是傻子?

    “没什么……”郁照尘终于开口了,末了他又轻轻摇头,看样子是不想给月西瑕说这件事。

    “之前的事情不重要,”郁照尘顿了顿,他非常认真地同月西瑕说,“反正往后我都要在这里陪着您。”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郁照尘可不想一辈子都被困毋水。

    果然,他越是这样,月西瑕越是好奇:“你虽然有些灵力,但落到毋水下那些混沌异魔手中,还是必死无疑。这世上竟然有人如此恨你?”

    月西瑕拉着郁照尘坐了下来,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像一把软钩,引着郁照尘说出后面的。

    见郁照尘一直抿着唇不回答,月中下旬也没有执著追问,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灵药,一点点为郁照尘清理起了伤口。

    “怎么这么多疤……”少年伤痕累累的胳膊,将月西瑕吓了一跳,接着他又用灵药涂抹替对方起了过往的伤疤。

    ——身为灵体的月西瑕,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伤了。月西瑕没有想到,独自在毋水下呆了千年之后,处理伤口对他来说居然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耐心做完这些,月西瑕终于再问:“好了,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少年又沉默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月西瑕看到郁照尘终于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然后咬着牙说:“是我父亲……”

    铺垫许久,郁照尘终于说出了答案。

    “父亲?”果然,月西瑕略有些不可思议的重复了一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天,郁照尘和月西瑕坐在花树下,第一次隐去身份,将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郁照尘说的,月西瑕果然如他预料的一样停顿了一会,“那便好好积攒修为,总有一天,狠狠地报复回去。”

    “……好。”

    “你愿意与我学些术法吗?”月西瑕问。

    “当然愿意,”郁照尘装作意外的抬头,他一脸惊喜地看向月西瑕,满是感激的说,“阿瑕是世上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这一次月西瑕没有回话,他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长发,然后笑着叹了一口气。

    月西瑕没有回答郁照尘这句话。

    此时郁照尘知道,自己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怀着利用对方与博对方同情的心思。

    但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那一刻“这天地之间好像只剩自己与阿瑕”的感觉并不是假的。

    而月西瑕没有回答他的话,则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毋水之下,郁照尘用尽全力紧紧地拥着身边的人。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一滴眼泪从郁照尘的眼角坠了下来。

    在父亲白眼与仙庭众人防备中长大的郁照尘,最擅长观察,还有伪装。

    “当时我一眼就看出,你救我只是因为寂寞,”郁照尘笑了一下,他将脸埋在月西瑕的肩窝,低声念叨着,“所以我就像在仙庭时那样,在你身边继续伪装着少年、天真的样子。为你沏茶、束发,陪你聊天……现在想来,身为妖皇的你能看不出吗?”

    月西瑕独自被困毋水千年,他只是太寂寞了而已。

    他的寂寞纵容了郁照尘。

    “……其实我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借你的力量,离开毋水罢了。”郁照尘没有想到,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说出口时心脏却像将要被剜出般疼痛。

    郁照尘何止是“不喜欢”?甚至于他可以说是厌恶伪装。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郁照尘竟然也爱上了与月西瑕这简单的相处。那样的伪装,成了他的一部分。

    “可是你早就知道,为什么又要帮我走呢……”郁照尘喃喃道。

    ——心魔说得没有错。

    自己又害死了他……

    千年前,仙庭众人合力也未能杀死月西瑕,妖皇的肉身被封印在毋水下的玄冰棺里,但却有一丝神魂逃了出来。

    这缕神魂,最终却因送郁照尘离开毋水,耗尽全部力量继而消散无形……

    上一世,月西瑕是为郁照尘而死。

    甚至知道郁照尘是在利用自己的月西瑕,在最后的时刻,还告诉了他如何用自己的肉身去献祭封印。

    郁照尘甚至不敢去想,江潭落这样做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也是自己当初伪装利用的目的之一?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下那番话的呢?

    彼时的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江潭落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走上毋水台的呢?

    郁照尘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但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无论是上一世的月西瑕还是江潭落,他始终知道自己的欺瞒,然后清醒地……死在了自己的眼前。

    甚至于……神魂俱灭。

    玄冰棺中的郁照尘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他俯身吻在了身边人冰冷的唇上。

    江潭落至始至终都不是一个蠢人,却清醒地做下了这世上最愚蠢的事。

    郁照尘紧紧地抱着月西瑕的身体,可是不知道多久时间过去了,怀里人的体温……依旧冰凉。

    “潭落你回来好不好……”

    “我们的道侣契还未结完……”

    ……

    毋水之上掀起一阵巨浪。

    接着,久居昆仑之巅的天帝,便在众人恐惧的目光中,从毋水之下走了出来。

    ——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男人。

    不……不是睡去。

    仅仅一瞬,在场众仙便觉察了出来,郁照尘怀里抱着的人并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早就已经死了。

    他抱着的,是一具尸体!

    圣尊他,他这是怎么了?

    郁照尘就像是没有看到其他人一样,兀自俯身贴在怀中人的耳边说:“我们回仙庭,继续结契。”

    毋水之上的风,吹乱了月西瑕的长发。

    郁照尘笑了一下,像是怕弄疼他似的,轻轻将怀中人的黑发拢在了他的耳后。

    此时毋水之下的众人,看向郁照尘的目光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郁照尘的余光看到,这一刻甚至有人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嘴,以此来限制自己不发出尖叫。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一抹刺目的白忽然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这是什么……”

    郁照尘顿了一下,缓缓抚了上去。

    几息后,那冰冷的触感终于让郁照尘想到了答案——

    这是他的头发。

    仅仅一瞬间,郁照尘的满头青丝已如落雪。

    “咳咳咳……”郁照尘咳了起来,嗓子里涌出了一股猩甜,同时心间一阵刺痛。

    但是郁照尘却无暇去想这痛意是从哪里来的,他只是微微蹙眉,将血咽了回去。

    ——若是潭落看到,会担心的。

    此时郁照尘的心绪乱成一团,在恍惚间他竟开始欺骗自己江潭落没有死,潭落只是静静地躺在自己怀中睡着了而已……

    郁照尘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落下一枚轻吻,看都没多看三界仙神一眼,便抱着他向仙庭而去。

    他看向月西瑕的眼神,温柔中带着无比的疯狂与偏执。

    ——圣尊他,疯了吗?

    同是此时,毋水边上的众人心中一道跃出了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没有人敢将这句话说出,但如此的恐惧却将所有人笼罩。

    “完了圣主!他把傀儡带走了!”毋水之下,无嗔剑着急的说,“那可是你心头血变的啊。”

    “是啊。”沉默一会,江潭落忍不住伸出手去按了按额头……郁照尘怎么比自己想的还要变态呢?

    “一定要把他拿回来啊!”无嗔激动道,“您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少了心头血可多难受……”

    江潭落是要将心头血拿回来,不过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现在去找郁照尘,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

    郁照尘抱着月西瑕的身体,回到了飞光殿中。

    随着“吱呀”一声,侧殿的殿门敞了开来。而郁照尘的视线,终于从怀中人的身上,移到了殿中。

    “……潭落?”他下意识叫出了那个名字。

    紧接着,郁照尘的声音便在殿内轻轻回荡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郁照尘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飞光殿的侧殿,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空荡寂静。

    明明这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啊。

    郁照尘抱紧了怀里的人,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潭落还记得云母屏风吗,你上次还说它有些太素,等你醒来之后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图案,我来画……”郁照尘对怀里的人说,“还有那个鲛纱帘,也是你挂上去的。”

    说到这里,郁照尘的嗓子就像被人卡住了一样。

    飞光殿的侧殿里,满是江潭落留下的痕迹。

    不只什么屏风、纱帘……甚至就连不远处小桌上的瓷碗,还有碗里面游动的小鱼也都是江潭落找来的。

    远处的桌案边,宣纸上的墨迹还没有干。它的主人似乎只离开了一会,且不过多时就要回来。

    郁照尘轻轻将怀里的人放在了床榻上。

    “潭落你先休息,你的道侣玉牌……不小心摔坏了,若想结契的话,我还得再雕一枚出来。”郁照尘笑着对床上的人说。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这次用暖玉如何?你身上太冷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回答。

    “……要不要雕鱼纹?你应该会喜欢吧。”说到这里的时候,郁照尘的声音已经无比艰涩。

    他自然等不来回答。

    偌大的飞光殿里,郁照尘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阵微风吹来,裹着细雪落在了月西瑕的睫毛上。

    郁照尘皱眉,赶紧伸手去将雪花小心翼翼地抚落:“你怎么不说话……潭落?”

    “咳咳咳……潭落,你说话啊……”郁照尘嗓音沙哑,他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重到压都压不下去。

    但郁照尘完全无暇理会这种感觉,他仍在固执地与江潭落说着话。

    直到一滴猩红溅落,蚀骨的疼痛潮水般袭来。

    这一日,昆仑之巅再一次被阴云笼罩。

    乌紫色的天雷接连落下,方才成为圣人,本该神魂永固的郁照尘……竟碎了道心。

    天罚的劫雷散去,满身是伤的郁照尘终于从飞光殿内走了出来。

    他穿过仙庭,向昆仑另一边而去。

    ——郁照尘要去找一个东西。

    他要为江潭落引魂。

    他不信江潭落真的就这样……灰飞烟灭。

    第26章 妖皇归位

    郁照尘找来了引魂香。

    这种香产自忘川,千年才得一钱。哪怕人已经投胎转世,甚至于就连魂散三界,点上两三钱,都能将他给引回来。

    这一次郁照尘直接将仙庭所有引魂香都寻了过来。

    玉质的博山炉,就放在榻边。

    袅袅青烟从炉中晕出,带着一股异香,缠在了榻上人的身上。

    毋水那件事已经结束好几天,而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往日兢兢业业的天帝,竟罕见地不再理会三界政事。他将自己关在飞光殿里,和江潭落待在一起。

    博山炉里的引魂香,已经燃了好一会。

    郁照尘的心也随着那香一道慢慢地沉了下来,他握着榻上人的手,轻声说:“你之前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所以一直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只让我叫‘阿瑕’。既然这样,那我以后就一直叫你潭落吧?”

    “千年时光过去,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还……记得。”

    ——当初在毋水之下时,“阿瑕”曾对郁照尘说,自己的名字满是衰败之兆,他一点也不喜欢。

    后来知道“阿瑕”就是妖皇“月西瑕”之后,郁照尘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月西瑕,月西斜。

    因为月西瑕的离去,整个妖域也一道分崩离析,正如银月西落,消失无影。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在三界众仙的眼里,天帝高高在上,甚至可以说是不食人间烟火。

    但此时,郁照尘却坐在飞光殿里,和江潭落聊着“不重要”的琐事。

    榻上的人并没有回答。

    郁照尘像是不在意这一点似的继续说:“……潭落你知道么,这一世自你诞生起,我便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你。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并不是鲛皇给的,而是自己起的。”

    他笑了一下:“我本来只是想看看‘钥匙’是否安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成了习惯。”

    这一次,郁照尘的笑与他往常的模样没有半点不同,就像榻上的人真的会给他回应一样。

    说到这里,郁照尘停了下来。

    身为仙神,郁照尘的五感非同一般地敏锐。

    此时安静下来之后,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能够听到窗外的落雪声,甚至于……能够听到博山炉里细弱的燃烧声。

    可偏偏怎么也听不到江潭落的声音。

    郁照尘缓缓咬了咬牙……

    下一刻,他的心魔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别等了,他不会回来的,”心魔笑着说,“以身祭印,身死道消,你还不清楚吗?”

    “就算他回来了,也不想见你吧,”心魔嘲嘲笑道,“被你骗了一世又一世。”

    郁照尘没有说话,他于刹那间召出灵剑,直接想心魔的胸前刺去。

    “哈哈哈哈你想杀了我?”心魔笑得愈发疯狂,“郁照尘啊,你身为天帝,有圣人修为,难道不知道用剑是杀不死我的。”

    “咳咳咳……”郁照尘的唇边涌出暗色的鲜血,他浑不在意的用袖子擦去,接着冲着心魔又是一剑,“知道,又如何?”

    心魔与郁照尘本来就是一个人,他这一剑不但灭不了心魔,甚至于是伤到了自己。

    可郁照尘却没有就此收手的意思。

    直到就连心魔都开始惊慌:“住手!住手你想死吗!”

    “……你要是死了,江潭落回来的话怎么办?”

    江潭落回来……

    对郁照尘而言,“江潭落”这三个字,就像咒语似的。

    在听到它的下一刻,郁照尘便安静了下来。

    “潭落……”郁照尘眼中的杀意总算是一点点的淡了下来。

    随着“哐”的一声,缀满了宝石的九贪剑,便从郁照尘的手中掉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郁照尘慌忙转身,朝着榻上的人看去。

    他依旧紧闭着双目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头发与衣服,被刚才的剑气所扰,变得稍有些乱。

    郁照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悔,他不知从哪取来一把木梳,轻轻地扶起榻上的人,为对方整理起了长发。

    原本松散在肩头的青丝,被郁照尘慢慢拢起,接着他忽然蹙眉,向着江潭落的脖颈处看去——

    “……这是什么?”

    江潭落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它自后颈生出,斜斜蔓延至锁骨。

    ……郁照尘从来都不知道,江潭落受过这样重的伤。

    早在千年之前,身为妖皇的江潭落修为已几近成圣。郁照尘想不到有谁能伤到江潭落,最终要的是,当年在毋水下的时候……江潭落的脖子上是没有这道伤疤的。

    当初与郁照尘在毋水下相处的,是江潭落的一缕神魂。若是**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么神魂也不会完整。

    所以说……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江潭落身上的伤,是在郁照尘离开毋水之后形成的。

    引魂香的味道愈发浓,浓的令人发晕。

    “抱歉潭落,让我看看你的伤。”明明怀里的人早已死去多时,可郁照尘还是轻声说道。

    接着,他终于下定决心,一点点将江潭落身上那件红衣褪去。

    江潭落的皮肤半点血色都没有,看上去尤其苍白。而在这样的苍白下,那道泛着暗红的伤疤就格外刺眼。

    它从江潭落的锁骨处向下蔓延,如藤蔓般缠绕着他的身体,最后消失在侧腰。

    看到眼前的伤疤,郁照尘的呼吸都将要停滞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抚过江潭落的后颈,接着如被针扎般抬起了手。

    这一刻郁照尘忘记了怀里的人已经死去千年,他本能地担心若是碰到江潭落的伤口,会不会将他弄疼。

    “潭落,还疼吗?”郁照尘轻声问。

    或许千年前的他看不出来这道伤疤代表着什么,但如今已是天帝的郁照尘,却绝不会认错……

    这是一道留在江潭落神魂上的伤疤。

    ——千年前,毋水之下。

    为了送郁照尘离开那里,被封毋水下千年,本就非常虚弱的江潭落耗尽了神魂的最后一点力量。

    甚至于将本就只剩下神魂的他撕裂。

    神魂撕裂,这是仙庭上最重的刑罚——可江潭落为了送自己离开毋水,竟然不惜这样做。

    引魂香的味道浓得吓人。

    郁照尘颤抖着手,重新为江潭落披上了衣服。

    “香已经燃了半个时辰……”他轻声说。

    寻常人就算魂飞魄散,那燃了半个时辰的引魂香也该拉回一缕残魂了。

    然而此时躺在榻上的江潭落,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此时郁照尘忽然想起了当年离开毋水前,江潭落对自己说的一番话。

    他开玩笑似的说自己幼稚。

    当时郁照尘不以为意,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的确幼稚,甚至于任性。

    ……这千年来,自己一直都在心中默默地责怪江潭落的不告而别。

    责怪江潭落抛下自己。

    可实际上,自己怎么有资格?

    “对不起……潭落对不起。”郁照尘紧紧地将江潭落拥在怀中,他的声音喑哑,且满是痛苦。

    一声声对不起就这样孤单地回荡在飞光殿中,始终不曾收到答复,也永远都不会收到答复。

    与此同时江潭落身着婚服离开时所说的话,又一次在郁照尘的脑海中响起:

    “往后若是遇到了真心爱的人,可千万不要再骗他了。”

    “不要来找我了,你的愿望已将完成了。”

    郁照尘遇到了爱的人,却还是骗了他。

    然后……他终于彻底不要郁照尘了。

    无论是江潭落还是月西瑕,郁照尘的所有幼稚、任性,所有的不堪和所有的黑暗,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郁照尘终于明白了江潭落的离开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带走了那个阴暗又真实的自己,那个触摸过幸福的自己,只留下一副虚假的躯壳。

    如今的自己仍然是天帝,但不再是郁照尘了。

    江潭落的消失,就像是生生把郁照尘的生命中、灵魂里生生剔除了一块。

    引魂香还在烧,但郁照尘的心却一点点落了回来,不起波澜。

    哪怕知道无法引回江潭落的神魂,郁照尘也不曾将它熄灭。

    他轻轻把江潭落放回榻上,接着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枚暖玉,然后就这么坐在榻边,静静地刻了起来。

    时至深夜,伴随着最后一抹阳光的消失,郁照尘心口处再痛了起来。

    但他却像是没有觉察到似的,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直到一夜过去,窗外再一次明亮下来,郁照尘终于刻好了玉牌。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江潭落的额头落下一枚轻吻:“潭落我们的道侣契还没有结成。”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像当年在毋水中一样,仔仔细细地为江潭落绾发,最后佩上玉冠。

    “好了,我们去孤照台。”

    他将江潭落抱了起来,顿了一下又为江潭落披上厚厚的狐裘。

    “当心冷。”

    和十五那天不一样,今日的昆仑之巅雪虐风饕。

    飞光殿的大门敞了开来,狂风带着大雪呼啸而至。郁照尘就像是没有觉察到这天气不好似的,抱着江潭落便走入了风雪中。

    这个时候,仙庭已开始忙碌。

    但郁照尘却完全没有避开人的意思,他就这么抱着江潭落,一步步踏着雪向孤照台走去。

    无数人看到了这一幕,被惊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说什么。

    “这一次道侣玉佩一定要戴好,千万不能丢。”

    “……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告诉我,我再雕一个给你。”

    脚印从飞光殿生出,一路落至孤照台。

    郁照尘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

    最后他终于走到了孤照台上,把江潭落并肩轻轻地放在了巨石边。

    虽然不是什么吉时吉日,甚至于一边的江潭落依旧紧紧地阖着眼睛。但郁照尘还是固执的站在孤照台上,一个人完成了结契的所有步骤。

    最后那一刻,深红色的道侣契腾空而起,于空中亮过一刹后,化作长长的红线落到了郁照尘的手中。

    “好了,现在将它系在手上便好。”郁照尘走来半跪在江潭落的身边,慢慢抬起了江潭落的手腕。

    他的动作无比虔诚。

    可就在红线触到江潭落手腕的那一刻,又是一道红光闪过,郁照尘手中的那一根细线,于瞬间又变回红光。最后……消散在了孤照台的大雪中。

    郁照尘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红线。

    但已经消散成光的它,又怎是人能够抓住的?

    这根红线,就这样生生断了。

    郁照尘的心魔,又一次出现在了孤照台上。

    “哈哈哈活该!”

    “他怎么会愿意与你结为道侣?”

    “他撕碎了神魂送你出去,叮嘱你不要杀鲛人,告诉你要做个好天帝。可你呢?”

    “你自私,想要灭了这世界,但谁能想到最后真正死在你手上的……只有江潭落。”

    “……他对你心灰意冷。”

    “郁照尘,江潭落说的没有错,仙族就是世上最虚伪之族,”心魔的语气如诅咒般恶劣,“而你,就是仙族最虚伪的那一个。”

    “闭嘴!”郁照尘狠狠转身,再一次不顾一切的唤出九贪,向自己的心魔刺去。

    而这一次,心魔也并没有因为郁照尘的动作而恐惧,甚至一刻也没有停下诅咒。

    鲜血打湿了孤照台上的积雪,但是再也没人会担心身为“天帝”的郁照尘,会不会如一个凡人一样受伤了。

    ——这世上唯一将郁照尘当做普通人看待,知道他也会受伤也会痛苦的江潭落,已经离开了。

    此时毋水下,在毋水残棺下打坐休养几天的江潭落,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指尖泛出浅浅紫光,一朵潮生花的虚影在胸前显现复又消失。

    一场舍身劫后,本该神魂俱灭的江潭落,以潮生花为媒,重新炼出了仙体。

    至此彻底脱了凡胎,神魂堪比混沌妖神。

    “圣主你成功了!!!”无嗔激动地不像话,但江潭落却表现的无比平静。

    他只是垂眸,有些不解的地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是什么东西?”

    一道暗红出现在江潭落的手腕上,又在眨眼间消失。

    江潭落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真奇怪。

    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毋水之下竟然还有人!

    江潭落下意识握紧无嗔,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毋水下没有多少光亮,等那个人走进江潭落这才看清……

    “莫知难……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向江潭落笑了一下,忽然回答了刚才的那个话题:“是红线。”

    “红线?”它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又化成光消散?

    像是猜到了江潭落的疑惑似的,莫知难缓步走上前来。

    他把手中的扇子轻轻搭在了江潭落的手腕上,末了笑了一下说:“因为圣主大人,并没有情丝。”

    圣主大人。

    他认识我?江潭落一下便反应过来,莫知难或许不只是所谓的“蓬莱圣主”他更是一位妖域故人。

    不过瞬间,毋水之上的蓬莱岛中,一座原本被阵法隐去的宫殿似海市一般骤然显现。

    刹那间仙乐飘荡,响彻毋水。

    莫知难后退半步,他头一次收起折扇,无比郑重地向江潭落行礼:“恭迎圣主大人历劫归位。”

    时隔千载,妖域重现。

    第27章 让他入土为安

    伴随着异魔的嘶鸣,毋水掀起滔天巨浪。

    冰冷的海水叫嚣着簇拥过来,将江潭落和莫知难一起,送上了位于毋水之畔的蓬莱。

    吉时到了。

    一束束紫光从天际落下,在江潭落的身边幻化成了潮生花的形状,复又洒向毋水。

    在这束光的浅照下,江潭落身上的红衣缓缓褪色,又于下一息化作月华一般清绝的银衫,并缀满了宝石璎珞。疾风下衣袂翩扬,与长发一起轻舞着。

    明明也是紫眸黑发,可要说风华,竟比本就皮相不凡的小鲛人还要出众百倍。

    “恭迎圣主大人历劫归位——”

    江潭落垂眸看到,蓬莱之畔满是虔诚的妖族——这都是自妖域消失起,便开始隐居的大妖。

    潮生花凝成的神魂,还有比肩混沌妖神的力量,让这些桀骜的妖族也变得驯服起来。

    他们感受到了妖皇出世的威压,聚在这里等待着那个时刻,一跪便是几日。

    看到眼前的场景,浮在半空的江潭落不禁有些恍惚。

    过去那十几年发生的事,在他的眼前飞转。江潭落明明将那些事记得清清楚楚,可后者一切却只像是一阵清风,在来的那一瞬吹皱水面,离开后便不留半点痕迹。

    毕竟江潭落没有情丝。

    再抬眸,他终于变回了那个熟悉的自己。

    江潭落轻轻点头,装作不屑的“嗯。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众妖的面前。

    “——圣主大人,圣主大人刚才看我了!”

    “圣主还是如往昔一般风华绝代啊!”

    “……要是能和圣主说几句话就好了。”

    “想得美!”

    江潭落离开之后蓬莱瞬间就热闹了起来,跪地几日的妖族非但没有因跪地等待几日而生气,反而激动地抒发起了他们对江潭落的崇拜。

    至于下意识向妖域皇宫飞去的江潭落……

    离开蓬莱与毋水相接处后,他终于落在了地上,伸出手轻轻地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好险。”

    好几千年没当“妖皇”,他差点就忘记了自己当年的人设——江潭落千岁便成了妖皇,彼时妖域很多人不服气。为此他不得不给自己搞了个杀伐果决,高深莫测的人设。

    所以说,江潭落的演技其实已经练了数千年。

    “圣主入戏真快啊!”无嗔适时吹起了彩虹屁。

    “一般,”江潭落谦虚道,“还是有进步空间的。”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道暗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江潭落转身看到莫知难笑着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刷”一下展开折扇遮住了面颊,等再放下时,已变回了那张自己熟悉的、看了数千年的面容。

    “我就知道是你,珈行难。”江潭落一脸了然。

    莫知难……哦,不对珈行难眨了眨猩红的眼睛,他笑着问:“怎么样,我这次的确是帮你了吧?”

    珈行难的语气如同邀功。

    先前当小鲛人的时候,江潭落早就发现莫知难这个人出现得实在太巧、太合适,有的时候他的行为甚至像是……引导自己完成任务一样。

    现在知道他是谁,这一切便说得清了。

    ——珈行难,上任妖皇之子,江潭落的“发小”。

    “你看我当初就说了……”珈行难走过来将手搭在了江潭落的肩膀上,他轻轻地吹了吹江潭落的长发,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只有我懂你。”!!!无嗔瞳孔地震。

    但江潭落却像习以为常似的直接拍掉了月西瑕珈行难的手,然后嫌弃的说:“别别别,真恶心。”

    妖族向来放浪形骸,唯独从小被老妖皇选中当做继任者培养的江潭落,没有时间去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久而久之,他竟然成了妖域的一股清流……

    和江潭落相反的是珈行难,他行为、语言都没有什么正形。

    这么多年过去,江潭落早就习惯了。

    “哈哈哈哈怎么不信?”珈行难笑着退了回去。

    没给江潭落留回答的时间,珈行难又说:“说起来千年之前,妖域和仙庭实力相当。但没想到郁照尘当了天帝之后,就把仙庭包括他爹在内的那群人全砍了。你要是想报复的话,我们便杀回去——”

    珈行难一边说一边默默地观察着江潭落。

    那双紫菂色的眼眸中,竟然半点波澜都没有起。

    “为什么?”江潭落莫名其妙地问,“干嘛报复?他不是帮我渡劫了吗?”

    珈行难脸上的笑容都僵了那么一瞬:“……”

    他差点忘了,江潭落没有情丝。

    “你怎么突然没了情丝?”珈行难终于问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知道,”江潭落一边回忆一边说,“当年我要渡的劫共有两个——情劫和舍身劫,这两劫叠在一起简直十死无生。”

    他必须深爱一场,为所爱之人舍身弃魂,又不囿于情爱,才能走出这一劫。

    “在我看来,这二者是完全相悖的,”江潭落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似的分析道,“所以我就灵机……不对,灵光一现,把情丝剖了出去,代价就是以游魂状态,在各界游荡了无数年,差点回不来。”

    江潭落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珈行难的脸色微变。

    不过在江潭落视线移来的那一刻,珈行难却将这一抹异色隐藏了起来。

    “好了,”珈行难拍了拍江潭落的肩,“妖域的大宴已备好多日,就等圣主您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

    从这一天起,蓬莱岛上生出浓重的海雾,将整个仙境包裹。

    它与仙庭的往来本就不密切,而在仙庭大乱的当下,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昆仑之巅,天帝与自己的“道侣”待在飞光殿中,已经几日不出。

    直到郁书愁忽然出现,推开了飞光殿的大门。

    他一眼便看到了圣尊大人,和那头刺眼的白发。

    但是坐在书案前为榻上人画像的郁照尘,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郁照尘,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只见郁书愁的双目通红,像是刚才哭过的样子,他无比愤怒的咬着牙向问郁照尘,“……害死了江潭落,然后又找来一具尸体?这是什么新鲜把戏!”

    郁书愁真是替江潭落不值极了!

    “他就是江潭落。”郁照尘依旧没有抬头,只淡淡地说。

    “……什,你说什么?”

    从毋水回来后,郁照尘便不再理会任何人,没有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郁照尘这一句话极其突然,让郁书愁的大脑在瞬间就变得一片空白。

    “我害死了他,前后两世,”郁照尘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他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问,“还想听什么?”

    郁书愁看到对方的眸底泛着一点暗红,这是心魔已深的征兆……

    郁书愁不知道,郁照尘看上去虽平静,但他每说一个字,已经碎裂的道心,都像是再一次被巨石碾过般疼痛。

    事实上郁照尘并没有一点和人分享那些故事的想法,他只是……自虐般病态的享受着这种痛感。

    就像是这样能够赎罪似的。

    见郁书愁不回答,郁照尘自顾自的说:“和我讲讲潭落吧,你们相处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

    虽然不想承认,也不会承认,但是郁照尘于心中本能地害怕江潭落真的再也不回来。

    他太想江潭落了……哪怕是别人口中的江潭落,他也想了解。

    “我们相处的时候?”郁书愁的语气忽然一变,他冷笑了一下说,“你是想问,我看着他坐在藏书阁的小山上,为了替某个人补剑,一坐就是几个月的时候?还是想问我看到他被某个人逼上绝路,想要提剑自刎的时候?还是说你想问我看到他始终没有等到你,吃下——”他一边说一边向郁照尘走来。

    “闭嘴!”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潭落不是这样的……”郁书愁不禁回忆起了他在仙庭初遇江潭落时候对方的样子,“是你毁了他。”

    刹那间,鲛人海中那个倔强的少年,还有他眸中那似乎永不会熄灭的火焰,又一次浮现在了郁照尘的脑海深处。

    郁照尘的耳边,又响起了心魔的讥笑。

    “他是你亲手毁了、害死的,”心魔笑道,“当年是谁说,若是‘遇到少年时的阿瑕,一定会对他好’的?结果呢,对他好就是毁了他的一切希望后,又要了他的性命?”

    “你的爱,可真可怕。”

    爱?

    这是一个郁照尘总避不敢谈的词,可这一次它却像一个方才愈合,还沾着血的伤疤一样,被心魔生生地掀了起来。

    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江潭落。

    无论是千年前毋水下,第一次生出放弃一切,与对方一起留在这里的念头时。

    还是想和鲛人结契,想要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时。

    千年的时光什么也没有带走,他两次爱上了江潭落。

    他注定会爱上江潭落……

    郁照尘早就已经爱上了江潭落,可他又骗自己这只是欺骗与利用。然后一次次伤害对方。

    江潭落说的没有错,自己是一个骗子。

    而被这个名为“郁照尘”的骗子欺骗最久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若这个尸体真是……潭落。”郁书愁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无比艰难地把“潭落”与“尸体”这两个字联系在了一起,停顿一会后说,“那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我想潭落不想和你待在一起,哪怕只有肉身……”

    冷冷地抛下这几个字,郁书愁终于走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在飞光殿里一遍又一遍回荡。

    潭落,尸体,入土为安?

    始终无法将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

    他眼底的暗红,原来越明显。

    郁照尘忽然转身,再一次抱住了江潭落:“你怎么可以入土为安……你要一直陪着我。”

    “你不是已经陪我百年,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那个时候?”

    在江潭落的面前,郁照尘放下了所有的伪装,他把自己最最狼狈不堪,最最黑暗的那一面展露出来。然后又撕碎了最后一点体面,像个无赖般颠倒着黑白。

    他紧紧地拥着江潭落,低声在那尸体的耳畔说:“……他们都想杀了我,只有你不想。”

    “潭落你知道的,没有人教过我要怎么去爱人……你要原谅我。”

    “可是……你怎么也不教我呢?”

    他抱紧了怀中的尸体,将脸埋在了那冰冷的肩窝中,郁照尘的声音很轻:“所以……都怪你,都怪你不教我怎么去爱你。”

    “你教我那么多功法,现在能再教教我……怎么爱你吗?”

    江潭落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他没有回应,也不会再有回应。

    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突然想起了刚才郁书愁的话——

    那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郁照尘不可能放走江潭落,但是这句话却让本已经疯狂的他不由想:潭落始终不回答我,是不是他不喜欢这里?

    潭落身为鲛人,他怎么会喜欢土呢?

    于是郁照尘终于后知后觉地把江潭落抱了起来,缩地成寸地向鲛人海而去。

    他理智全失,但凭本能行动着。

    等到郁照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鲛人海下,那个江潭落剖下鲛珠给自己的地方……

    然后郁照尘看见,自己的手边有一根被摔碎的珊瑚……他顿了一下,缓缓地俯下了身。

    过去那十几年,郁照尘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了江潭落多少次,所以他认得——这是小鲛人束发用的珊瑚。

    鲛人一族天生爱美,作为备受欺凌的白尾鲛人,江潭落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好看的配饰。只有这一根自己亲手制成的珊瑚发簪,在最隆重的时候才会戴上。

    这是鲛人为数不多的宝贝,他向来爱护的不得了。

    郁照尘永远也不会忘记,潮生花宴初遇时,江潭落就戴着它。

    也是那天,为了救自己……小鲛人这根唯一的珊瑚发簪,碎在了海底。

    郁照尘颤着手,轻轻将发簪拿了起来。

    然而这一片海水早已融进了异魔的血,那血是有腐蚀性的。

    在将发簪拿起的那一刹那,它便在郁照尘的手中碎成了齑粉……然后被一股暗□□散。

    彻底地消失了。

    恍惚间郁照尘又看到了那个小鲛人,他说——圣尊,我带您出去!这片海,只有鲛人才游得出去。

    郁照尘抱紧了江潭落,缓缓地闭上眼睛,一点点向海底沉去。

    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到眼前已无一丝光亮。

    “潭落……你带我出去,”他低声重复着那天鲛人的话,“这片海,只有鲛人才游得出去。”

    “江潭落,你出来,救救我。”

    白色的长发在暗色的海水中飘荡,泛着月华一样的光。

    就像鲛人的尾巴。

    郁照尘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固执地等待着鲛人的出现。

    而就在郁照尘将要彻底沉入海底的时候,他忽然惊醒了过来——那熟悉的窒息感并未出现,郁照尘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颗鲛珠!

    那是江潭落的鲛珠。

    如今自己已经沉入深海,可是一点窒息的感觉都没有,这便说明那一颗本属于江潭落的鲛珠仍在起着作用。

    要是主人已彻彻底底地身死道消,这鲛珠还能继续运转吗?

    郁照尘不明白,但或许他也不需要明白。

    此时的他只需要一个念想,来支撑自己继续去做疯狂的事情。

    怦怦,怦怦。

    他的心疯狂跳动。

    郁照尘扶着石壁站在了海底,然后在怀里人的额上落下一枚轻吻。

    “潭落,你看我差一点就要忘记,我这儿还有一个东西,没有来得及还给你,”郁照尘低声说,“给我一点时间。”语毕,他毫不犹豫地将手贴在了灵台处。

    郁照尘要逼出这颗鲛珠,哪怕道心彻底碎裂,哪怕经脉逆行。

    然后带着这颗鲛珠,去找它的主人。

    第28章 尸身(一)

    当初这颗鲛珠被主人剖出来后,瞬间就化作白光,融入了郁照尘的心间。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再将它逼出体外、凝成原型,又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郁照尘小心翼翼地把江潭落的身体放在了鲛人海海底细软的沙上,自己则坐在一边,缓缓凝神逆着运转灵力。

    碎裂的道心,再一次感受到一阵剧痛,血腥味涌了上来,又被郁照尘强压回去。

    郁照尘这样的行为,完全违背了灵力运转的习惯。一时间完全不受控制的灵气四溢,向着八方侵去。

    他本该是守护三界的天帝,可是现在,郁照尘的灵力却在肆意摧毁着周遭的一切。

    海底的石壁生出一条长长的裂隙,它还在不断扩大、蔓延着。碎石从上方滚落,恨恨地向郁照尘砸去,又被他的灵气碾碎,化作粉烟。

    在同一时间,不远处的鲛族皇宫,甚至还有蓬莱都感受到了震颤。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听到鲛人惊惧地哭喊,看到大海中无辜生灵惊慌逃窜的样子。

    郁照尘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加速运转体内的灵力,一阵完全不受控制的灵气,由鲛人海至深处疯狂地向外蔓延,刹那间便是地动山摇。

    灵力掀起的巨浪涌过鲛人海,穿过迷雾,狠狠地朝着蓬莱的海岸拍去。

    蓬莱,妖域。

    江潭落坐在暗红色的花座上,轻轻地旋着手里的酒杯。

    宴席的最中央,伴着轻灵的鼓点,妖族舞姬的动作逐渐大胆了起来。两边的大妖们,也已左拥右抱尽情享乐。只有江潭落一个人淡定地坐在最前方,看上去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妖族一向大胆无拘,夸张点说,他们刚出生不会走就会享乐了。

    但江潭落从小就被老妖皇寄予厚望,将他带到皇宫亲自教导。老妖皇不但教他妖法,还给他看了不少人族的典籍,并逼着他全部读完、背过。

    等后来发现江潭落的“异常”时,老妖皇心痛难当。

    江潭落那从人族哪儿学来的“礼、义、廉、耻”是掰不过来了,但是在老妖皇的影响下,江潭落还是练出了一个好酒量。

    酒正酣时,坐在江潭落身边的珈行难忽然拍了拍手说:“为庆圣主历劫归位,我特准备了几个小礼物来。”

    “礼物?”江潭落瞬间警觉,珈行难完全不像是一个能送出什么正经礼物的人。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见几个风格各异的妖族少年穿过宴席,走到了江潭落的身边。

    江潭落:……???

    他能够感觉到少年们身上的灵力波动并不弱,他们应当都是妖域大妖的后代。

    果不其然!江潭落的余光看到,在少年向自己走来时,不远处某个自己还算眼熟的妖族,随即露出了鼓励和激动的神情。

    妖域民风彪悍,这种事大家都喜闻乐见。

    “宴席这么热闹,就圣主身边孤零零的,实在不太妥当,”珈行难凑过来摇着扇子贴心地说,“这是我精心为圣主挑选的人,他们都很崇拜您。”

    珈行难的话音一落,少年们便走了过来,意图坐在江潭落的身边。

    见江潭落蹙眉,珈行难压低了声音问:“难道圣主不敢?”

    “怎么会?”闻言江潭落顿了一下,他忽然伸出手去捏住第一个少年的下巴,仔细打量后有些遗憾的说:“长得不错,就是看着太过弱气,有些俗了。”

    明明是贬低的话语,但听了他说的,那个少年非但没有生气或者觉得丢脸,反而因为得到了圣主的“评价”而激动起来。

    他脸颊通红,慌乱的“嗯嗯嗯”了几声,谢过圣主就捂着脸跑了。

    江潭落暗地里长舒一口气。

    嘿嘿无嗔忍不住夸奖,宿主装的可真像。

    在妖族,没有风流韵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早年被这种彪悍作风吓到几次后,江潭落就琢磨出了一招——面对同族时,要装出阅尽千帆的样子。

    “圣主大人,”珈行难再次出声,他抿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用微沙的声音向江潭落问,“要是圣主不喜欢弱气的话……你看我怎么样?”

    “咳咳咳……”

    正在喝酒的江潭落被珈行难的话呛了一下。

    他余光瞄见——方才见自己拒绝少年,周围妖族都有些失望的转了回去。此刻听到珈行难的话,那些人立刻难掩兴奋的看了过来。

    “你——”

    江潭落这一个“你”字拉的无比长,而还没等他想好后面应该说什么,一阵熟悉的灵力忽然如波涛般袭了上来。

    是……郁照尘?

    “当心!”不等多想,江潭落立刻蹙眉起身,他提起无嗔,以剑鞘劈开了那灵力。

    紧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郁照尘又在发什么疯?”珈行难缓缓眯了眯眼,也随着江潭落一起站了起来。

    如今这三界,只有郁照尘一个人有圣人修为,这厉害的灵力波动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

    谢谢郁照尘!江潭落无比真诚的在识海对无嗔说,这一下来的可真及时。

    和明显生气的珈行难不一样,江潭落不但在心里感激了郁照尘,甚至在这旁人都惊慌害怕的时刻,他脸上竟然还……闪过了一抹微笑?

    “我去前面看看,你们继续。”江潭落说完这句话,就向蓬莱之畔而去。

    “我和圣主一起。”珈行难也跟了上来。

    在话被打断的那一瞬间的不悦消失后,看到江潭落的表情,珈行难忽然觉得有些好玩。

    ——原来没了情丝的人,是这样的吗?

    哪怕是因为历劫,可毕竟经历了这么一场纠结,甚至最终还付出了生命。寻常人无论怎么样都该对“郁照尘”这个人怀有极其复杂的感情才对吧?不是爱,也会是恨。

    但是江潭落却这样的淡然和坦荡。

    甚至还会因为对方打断了尴尬的场面而开心。

    江潭落这样坦然的表现,就像过去的一切,真的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珈行难不由觉得,江潭落这个人真是太有趣了。

    到蓬莱之畔后,江潭落加固了那海雾支撑的结界,将来自郁照尘的灵力都挡在了外面。

    这个时候珈行难突然上前说:“郁照尘这样子,都是因为圣主你。”

    “或许吧。”江潭落并不在意。

    “圣主不觉得他可笑或者可怜吗?”江潭落的态度越是简单,珈行难越是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江潭落收起了无嗔,仔细想了一下对珈行难说,“我只觉得郁照尘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一代枭雄吧?被困在情爱是实在不应该。”

    末了,江潭落认真地补充道:“我觉得他也适合被剔除情丝。”

    珈行难:“……”

    没了情丝的江潭落,好似一块顽石,又似至纯的美玉。

    珈行难能听出,江潭落这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江潭落是真情实感如此想的。

    ……

    郁照尘在鲛人海呆了足足三天,他那不受控制的灵力,几乎将离得最近的鲛族皇宫毁了个干干净净。

    心魔在他耳边叫嚣了几日,也没阻止得了他。

    “你这个疯子,你毁了自己的道心!”,心魔咬着牙说,“从此之后,日日皆是蚀骨之痛!”

    “不过是一颗没用的鲛珠而已,要它做什么?!”

    “没用的鲛珠?”被心魔怒骂了几天的郁照尘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把手按在了剑上,“你再说一遍。”

    “我……”

    心魔本是修道者心中最放肆最疯狂的念头所化,但此时被郁照尘不要命似的砍了一剑又一剑后,就连心魔都畏惧他了。

    它不再说话,终于从郁照尘的眼前消失。

    “潭落这里终于清静下来了……”郁照尘低头看向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我已经凝出了鲛珠,你看就在这里。”

    他缓缓弯腰,用江潭落的手帖子在了自己的心口。

    “这是你的鲛珠,你来把它剖出来吧。”郁照尘的声音又轻又缓,正如情人最温柔的呢喃。

    可是海底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潭落?”

    “潭落把鲛珠剖出来啊!”

    见江潭落一直不说话,郁照尘忽然极了:“拿回你的鲛珠,好不好?”

    郁照尘刚才没有注意到,他身上这件衣服,早就在三天内被鲜血浸红。

    江潭落的手被他抓着贴在心口处,并被这一抹猩红衬得格外苍白。

    而同是在这暗色的衬托下,郁照尘发现了一件无比恐怖的事情……江潭落的手,似乎正在变得透明。

    这是怎么回事?

    郁照尘的大脑在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而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纵然这个身体曾经属于妖皇,可它没有了灵魂,也是会逐渐消散于虚无的。江潭落的身体之所以能保持这么久,应该是多亏了那个白玉玄冰棺。

    “潭落别害怕……”郁照尘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一遍遍重复着“不要害怕”也不知道是说给江潭落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刚才经脉逆行过一场的郁照尘,又不要命似的将自己的灵力向江潭落心口处注去。

    他的经脉,如被刀刮一样的疼痛。

    然而这并没有用。

    江潭落和郁照尘一人为妖一人为仙,妖气与仙气本就是相逆的。

    郁照尘的灵力从心口处挤进江潭落的身体,可这不但没有延缓**的消散,甚至于……还加速了这一过程。

    “咳咳咳!”郁照尘咳了起来。

    他心中又浮现出了那一天江潭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场景……

    “潭落我带你回仙庭……”郁照尘抱紧了怀中的人,就像怕怀里的人也这么不见似的,“那有一张玄冰榻,从此我就陪你待在哪里好不好?”

    “等等我,再等我一会。”

    郁照尘乞求着,以最快速度向仙庭而去。

    而在蓬莱,江潭落则突然皱紧了眉:“糟糕——”

    心头血凝成的傀儡,要被郁照尘的灵力击散了!

    第29章 尸身(二)

    仙庭里没人敢说,却又人人都觉得天帝最近行事诡异。

    鲛人海几日,他的灵力波动几乎荡平了海底,三界仙神莫不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圣尊的霉头。尤其鲛皇,更是哭都没处去哭。

    三天后,郁照尘又回到了仙庭。

    他先是去了飞光殿,但是没停多久,便再次朝着昆仑的寒潭而去。

    ……圣尊究竟是要做什么?

    寒潭边,郁照尘直接将一个芥子空间丢了下去,眼睛眨都不多眨一下。

    不过刹那寒潭底下就多了一座寝殿出来,而寝殿当中摆着的……正是飞光殿里的那个白玉寒冰榻。

    郁照尘没有犹豫,他直接抱着江潭落跃了下去。

    与此同时,郁照尘还卸去了护体的真气,任由冰冷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袭来。

    白发轻轻被潭水托起,在江潭落和郁照尘的身边缠绕。

    冷。

    这种感觉对郁照尘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他天生仙体,几乎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极端的冷和热。

    潭水袭来后,郁照尘甚至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极寒。

    他的皮肤瞬间被冻得失去了血色,抱着江潭落的那只手也在打颤。这一切实在是太狼狈了……

    郁照尘一边抱着江潭落缓缓向下沉去,一边将唇帖在江潭落的耳边小声问:“潭落我有些冷,你冷不冷?”

    “你当年从这里跳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郁照尘喃喃自语。

    和自己不一样,江潭落没有修为也不会有护体真气,甚至于那个时候的他,连最最重要的鲛珠都已经丢了。自己尚如此冷,那么潭落呢?

    郁照尘完全不敢深想。

    但越是不想,郁照尘越是觉得这寒潭里面到处都是江潭落留下的痕迹。

    ——潭落当初是不是也曾摸过这里的石壁?

    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咬着牙向下潜去。

    郁照尘忽然很嫉妒,嫉妒从前的自己。

    在这刺骨潭水的包裹下,郁照尘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从前的江潭落,究竟付出了怎样一片真心。

    而这样一颗真心,竟被自己丢掉了。

    潭水带走了他身体上的全部温度,郁照尘依旧没有用灵力去御寒,甚至还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件法衣大氅,披在了江潭落的身上:直到现在,他还固执地以为江潭落未死。

    潭落只是睡着了而已,千万不能冷到他。

    小半盏茶时间过后,郁照尘终于带着江潭落一起,走到了寒潭下的寝殿里。

    这座寝殿是也是白玉寒冰砌成的,里面除了那张冰榻外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郁照尘进来之后忽然皱起了眉……

    “不对……”他轻声说。

    这座寝殿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郁照尘的眼前是一片冰冷的纯白,这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寝殿,反而像是……陵寝。

    潭落没有死,他怎么能住在陵寝里面呢?

    郁照尘瞬间心烦意乱,不过就在他从鲛人海回仙庭,再从飞光殿到寒潭的这一路上,江潭落的身体已愈发透明。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别的事,只能将江潭落先放在了白玉寒冰榻上。

    寒潭、寝殿、寒冰榻。

    在这几重加持下,江潭落的身体总算是不再有变化。

    郁照尘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替江潭落将身上的大氅盖好,然后弯腰仔细整长发。

    “潭落你不是不喜欢冷冰冰的寝殿吗,等你好一些,我去把你放在飞光殿的金鱼,还有屏风、书架、花格都移到这里来,你看怎么样?”郁照尘问。

    江潭落没有回答。

    停顿一会,郁照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直了身子。

    “我这里有个你喜欢的东西。”语毕,他便从芥子空间里取了一面水镜来。

    这是当初郁照尘送给江潭落的那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收进了芥子空间中。

    郁照尘把江潭落当小鲛人的时候最喜欢的水镜,挂在了玄冰榻不远的墙壁上。

    原本空白一片的寝殿,也添了点波光粼粼的感觉。

    郁照尘慢慢平静了下来,而就在他打算坐在寒冰榻边安静一会的时候,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将手缓缓地向水镜伸去。

    ——当初的小鲛人,几乎日日都捧着这面水镜,本就很有灵性的水镜,也因此沾上了江潭落的气息。

    这气息虽然微弱,但对于郁照尘来说,却无异于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将手帖在水镜上,向内注入大量灵气。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水镜上那一点点残存的气息,终于凝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虚影。

    亦或是一个沾着一点江潭落气息的幻影。

    郁照尘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江潭落,甚至那幻影就连气息也微弱得可怜。但此时的他,还是如饮鸩止渴般朝幻影看去。

    那身影离他很远很远,郁照尘看不清他的面容。

    “潭落,你在吗?”

    他向幻影问。

    水镜中的幻影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转过了身,似有些疑惑地向郁照尘看了过来。

    “和我说说话,可以吗?”郁照尘小心翼翼地问。

    那道幻影在这个时候轻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照尘。”

    他的声音身影还要模糊,纵然是郁照尘都听得不怎么真切。

    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他自毋水之后第一次听到江潭落的声音。

    郁照尘本已碎裂的道心,又传来一阵剧痛。

    “他们觉得你死了,但是我知道没有。”

    “一定没有……”

    郁照尘的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一切只是残存气息构成的幻影,它迟早都会随着气息一起散去。

    但无比简单的“照尘”二字,却让他愈发偏执地坚信江潭落没有死。

    水镜中的幻影就像是没听清楚郁照尘说什么一样的歪了歪头,然后又叫了一声“照尘。”

    江潭落重回昆仑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头白发的郁照尘立在玄冰榻前,无比温柔地同幻影说着话。

    嘶……江潭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圣主你冷吗?不对,无嗔刚问出这句话就想起江潭落的真身还在蓬莱,圣主只是趁着郁照尘神魂不宁放松警惕的时候,投了一点神识过来而已。

    果然,江潭落说:不,我瘆得慌。

    他为什么要给我的尸体盖被子?

    要不然圣主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好可怕,万一郁照尘发现了你怎么办?无嗔撺掇道。

    你怎么还是那么爱打退堂鼓?在无嗔化出剑灵前,江潭落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本命灵剑竟然会这么怂,他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这次来有要事做。

    看到不远处郁照尘还在与幻影说话,无嗔稍稍放下一点心:什么事呀?它问。

    我那个身体,是心头血化成的。

    嗯嗯!

    刚才郁照尘一直为傀儡输送灵气,它可能马上就要被击散了,江潭落严肃地说,要是那身体散在郁照尘眼前,问题就大了。

    为什么啊?不是逐渐透明归于虚无吗?无嗔疑惑道,我觉得郁照尘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要是那真是我的身体,的确是会归于虚无的,但你别忘了,它是我心头血凝成的。

    那……无嗔紧张了起来,那它会怎么样啊?

    当着郁照尘的面,化作……一滩血水。江潭落无比艰涩地说。

    ……卧槽?!这也太狠了吧!

    宿主赶紧想想办法!无嗔催促到。

    办法不是那么好想的,当初攻略郁照尘的时候,对方虽然心思深了一点,但想法还是可控的。而现在……江潭落完全不知道郁照尘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只能从这几天郁照尘的所作所为中猜到——若是“江潭落”在他化作一滩血水,这三界怕要危险了。

    江潭落可以不管郁照尘,但他不能不理三界。

    只是哪怕在如此危急的时刻,看着眼前的郁照尘,江潭落还是忍不住想……人死如灯灭,现在这么深情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了!江潭落灵机一动,看向水镜,郁照尘估计是引不走的,只能试着附身幻影了。

    语毕,没等无嗔说什么,江潭落的神识就落在了水镜里模糊的幻影中。

    “……潭落你真的不愿意再回来看看我吗?”

    “明明只有几天不见,但我却觉得像是隔了数千年。”

    “怎么办?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所以你回来好不好,教我怎么补偿你……”

    郁照尘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镜子里的人都只会回答简单的语句。比如叫自己的名字,再比如点头亦或是“好”、“嗯”一类的短句。

    “见到”江潭落的欢喜,就这样被一点点冲散,郁照尘忽然停了下来,他再一次固执地为水镜里的幻影注入灵气。镜子里的身影,稍稍清楚了一点。

    就是这个时候!

    已经附身幻影的江潭落,终于开口了。

    “忘了我吧……”小鲛人那模模糊糊的声音,伴随着水流的声音传到了郁照尘的耳边。

    刹那间,郁照尘便觉一阵刺入骨髓的寒意。

    “你说什么?”郁照尘咬着牙轻声说,“……我要怎么才能忘了你?”

    江潭落、月西瑕,这两个名字早就刻在了郁照尘的仙骨上,烙在了他的神魂中。

    怎么才能忘?

    “封印记忆吧,我只是圣尊大人漫长人生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江潭落轻声说,“我不值得圣尊大人记得。”

    “短短几月相处而已,圣尊大人迟早会忘记我。”

    “为一个小鲛人困在这里,不值得。”

    ……不值得?

    江潭落说,封印记忆,亦或是直接封印了情丝吧。

    这样你就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没有情丝的江潭落,只留下了理性的思维,他猜不到这番由“江潭落亲口说出”的话,是一把怎样的利刃,刺向了郁照尘的心里。

    “……你,你说什么?”郁照尘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将手抚向心口。

    这个带着江潭落气息的幻影,说出的话竟然让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痛。

    江潭落怎么敢?

    他怎么敢说自己不值得,怎么敢说自己可有可无?

    然而下一刻,绝望的气息便将郁照尘包裹。

    ……潭落会这么想,都是因为自己啊。

    相处的几个月,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时无刻不是在提醒潭落:你只是一个我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而已。

    是自己,毁了江潭落。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的一切。

    是郁照尘把江潭落毁到……就连江潭落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有可无,然后拼了命地否认自己。

    潮生花宴上,那个骄傲的少年,彻彻底底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一时间,郁照尘的经脉再次如针扎般刺痛。

    他的灵力,开始不受控制的疯狂冲撞。

    而江潭落还没从刚才对方的表现中缓过来,便把注意力落在了冰榻上——

    糟了,那个身体马上就要毁在郁照尘的面前了!

    第30章 尸身(三)

    江潭落看到,哪怕有寒冰榻在,可是榻上自己的“身体”仍旧再次变得透明起来。

    不只是他,郁照尘也像是有所感知似的转身向寒冰榻上看去。

    在这里静躺一会后,榻上“江潭落”的睫毛还有发梢,都已落上一层厚霜。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冰雕,半分生气也没有。

    看到眼前人正在消散的身影,郁照尘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榻上的人抱在了怀中。

    此时的傀儡已经轻得不像话。

    完蛋了。

    失去情丝的江潭落,不懂现在郁照尘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力引开郁照尘。

    “圣主大人,”顾不得那么多,江潭落直接开口说,“你走吧,我不想……你看到我最后的样子。”这句话江潭落说的无比真诚,甚至语气里还有一些焦急。

    但郁照尘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他不再理会水镜里面的幻象,反而抱紧了怀里的人。

    他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一下,然后用江潭落再熟悉不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对怀里的人说:“……你是妖皇,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去?”

    “毋水封印,都没能杀死你。”

    “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郁照尘的声音又轻又缓,要不是寒潭底下太过宁静的话,或许就连江潭落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实际上这句话,的确也是郁照尘说给自己听的。

    一遍遍的,如同催眠。

    身为天帝,看到江潭落逐渐透明的身体,郁照尘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哪怕有寒冰榻在,江潭落的尸身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的心中无比酸涩,这种酸涩的感觉,甚至将道心碎裂的痛都压了下去。

    一时间,郁照尘甚至要忘记自己应该如何呼吸。

    郁照尘轻轻在江潭落的额上落下一枚轻吻,他笑了一下说:“潭落,**不是最重要的,我会找到你的神魂,他一定还在这三界之中……”

    “一定会的。”

    郁照尘已经做好了江潭落肉身消散的准备。

    但这却并不能让江潭落放松,毕竟他的肉身,不仅仅是消散那么简单……

    圣主。无嗔轻轻叫了江潭落一声。

    嗯?

    ……我,我怕。

    ……丢脸,你还是凶剑吗?

    其实江潭落也大抵能够明白无嗔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此时郁照尘的灵力还在疯狂冲撞着,没有一丁点停下来的迹象。寒潭位于昆仑之中,这样强大的灵力冲撞,甚至叫整座昆仑仙山都颤抖了起来。

    ——郁照尘不但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甚至于比之前更加疯狂。

    可这样的他,表面上竟然是温柔平静的。

    一个外表逐渐得正常起来的疯子,要比能轻易被人看穿的疯子恐怖成千上万倍!

    最重要的是,哪怕江潭落知道,郁照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甚至于郁照尘刚才那么说,都只是为了说服他自己罢了,可要命的是……郁照尘说的的确是事实啊!

    自己真的没有死。

    听到郁照尘的话,江潭落竟然有一点心虚。

    “圣尊大人,您该走了,”看到已似烟雾一般透明的身体,江潭落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催促,“……仙庭众人与三界众生,还在等您。”

    最后一次,他尝试用“天帝”的责任来压郁照尘。

    但是此时专注于怀里即将消失的人的郁照尘,却不再理会水镜里面的幻影。

    几日前,郁照尘的灵力摧毁了鲛人海,这件事早就已经传遍了三界,仙庭众人消息本来就很灵通,他们当然知道下界发生的事情。

    然而听说与它发生在仙庭,给人的震撼是完全不一样的。

    昆仑地动山摇。

    众仙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异动,甚至就连瀛洲还有蓬莱都有所感应。

    与别的神仙惊慌失措的样子不一样,正在蓬莱岛上喝着仙酿的珈行难忽然笑了一下。

    有意思。

    他招招手,将不远处跪坐着的小妖叫了过来。

    那个小妖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穿着一身棕衣,外表不怎么起眼,和妖域光鲜亮丽的大妖们很不一样。

    被珈行难叫到,小妖明显瑟缩了一下。

    “圣主大人呢?”珈行难一眼都没有多看少年,径直问。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小妖慌忙低头,将慌乱的神情藏了起来,顺便有些不安地攥紧了衣角。

    “哦?”珈行难终于抬头了,“真不知道?”

    “……回,回大人,”那小妖果然是个怂的,珈行难刚表示疑惑,他便一口气全招了,“刚才我二十三弟看到,圣主大人在滟波亭里打坐,看上去像是神游了。呃……他,他不是故意偷偷看圣主大人的,只是恰巧路过而已,还请大人不要——”

    结合那阵异动,珈行难当下就猜了出来:江潭落神游去了昆仑。

    “停停。”

    少年的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像是倒豆子一般。

    见他还要继续,珈行难立刻打断。

    “我知道了,”珈行难笑了一下,他眨着猩红色的眼睛评价眼前少年,“果然修为太低,本性难移。”

    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其实是个麻雀精。少年不知道珈行难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天生胆小的他,还是紧张了起来。

    “你去给游荡在凡世的族人说,就说……”珈行难顿了一下,一口喝干杯中仙酿,“我的道侣回蓬莱了。”

    “诶?”珈行难大人什么时候有道侣了?

    虽然不明白珈行难的意思,但少年还是赶忙答应了下来。

    如今蓬莱已与三界相隔,这里发生了什么,外界无从得知。而蓬莱妖族,要是没有江潭落或珈行难的应许,也没有办法出去。

    不过妖族内部,还是有些传递消息的术法的。

    少年应下之后,便按照珈行难所说将那件事传了出去。

    和江潭落不一样,大部分妖族为人处世肆意张扬,甚至有几分不顾后果只图当前开心的意思。

    珈行难就是这样一个妖族。

    妖族少年离开后,独自坐在桌案边的珈行难,缓缓捏碎了自己手中的玉杯。

    ——情劫已经渡完,且江潭落早就没有了情丝,可他还是去找郁照尘了。

    珈行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江潭落为什么会去昆仑。

    他只觉得江潭落和郁照尘之间,还有一点自己也看不透的羁绊。过去那些事,好像没有简单的一笔勾销。

    玉杯一点点被珈行难捏碎,然后化为青烟消散于眼前。

    珈行难有些嫌弃的用丝帕将手擦净。

    他不喜欢江潭落对郁照尘的格外关注,甚至还生出了妖族极少会有的占有欲。

    ……过往的一切,都该随着情劫一道结束了。

    他要在江潭落的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

    此时昆仑,江潭落还不知道珈行难派人散布的谣言,未来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郁照尘怀中的人影,已经变得比水镜里的幻象更加虚无。

    算了,江潭落咬了咬牙对无嗔说,我们走吧。

    好好!无嗔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只等下一刻它便发现,现在已经不是想走就能走的时候了。

    四溢的灵气,在寒潭里形成了一个巨大龙卷,直接天际。

    江潭落的神识也被困在了其中!

    他被迫看到:郁照尘一下又一下地在怀中人额上、唇边落着轻吻。

    甚至于……郁照尘还不满于此。

    他当着江潭落的面,缓缓地褪下了怀里人的衣衫,沿着“江潭落”脖颈、锁骨处的伤疤,落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轻吻。

    或不是轻吻。

    ——哪怕郁照尘怀里的人已成虚影,但江潭落还是能看到,“自己”的身上,生出了不少浅浅的红印。

    郁照尘反复叫着那个名字,但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他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在干什么!

    江潭落无比震惊,甚至于就连无嗔都忘记了跑路,呆呆地看向了郁照尘。

    “留在我身边,好吗潭落?”

    郁照尘再一次吻上江潭落的锁骨,厚重的衣衫,已经因为重力落到了腰间。

    半点生机也没有的江潭落,像是一个真正的傀儡那样,轻轻地将下巴搭在郁照尘的身上。墨发白发相交缠,明明是两种冷到了极点的色彩,但在江潭落的眼里,却生出了一种**的味道来。

    够了!江潭落的心中无比愤怒,要不是此时在昆仑的只是他的神识,江潭落或许真会拔出无嗔向郁照尘劈去。

    圣,圣主……无嗔呆了,他,他?

    我懒得再陪他玩下去了。江潭落咬着牙说。

    话音刚一落下,被江潭落附身的水镜忽然生出一道长长的裂隙,然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

    郁照尘终于抬起了眼眸。

    同在这一刻,水镜里面的江潭落也清晰了那么一瞬。

    “……潭落?”郁照尘轻声唤道。

    然而那道身影并没有给他答复,郁照尘只看到……水镜里的江潭落面无表情,甚至于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冰冷得吓人。

    郁照尘的心一阵酸痛。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幻影,可是他不但没有触到水镜,甚至于还被已然碎掉的残片狠狠地戳入了手臂之中。

    紧接着,郁照尘怀中的人也在刹那间化作一道耀眼的紫光。

    当紫光落下后……江潭落的身影重新凝为实体。

    刹那的惊喜还没有生出,转瞬躺在他怀里的江潭落,就如一朵开败了的花似的,先是变艳、生出血色。

    紧接着艳到荼蘼,红颜白骨。

    啪。

    一滴鲜血从白骨的指尖坠落,溅在了白玉地砖上,融进了那繁复的花纹里。

    原本什么也没有的地上,也开出了一朵猩红的昙花。

    恐惧感姗姗来迟。

    不等郁照尘明白眼前人究竟怎么了,江潭落便在他的眼前骨消肉散,彻彻底底地化作一滩暗红的血水。

    渗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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