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眷恋(二)
“告诉我好么潭落,就当是……最后一个问题。”郁照尘这句话,说的无比艰难。
接着他看到,听到自己的话,江潭落的眼神中竟然也露出了一点罕见的迷茫。
江潭落先是垂下了眼眸,接着轻轻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郁照尘能看出,方才江潭落不是在敷衍自己。
“……好了,”江潭落仰头朝着毋水上看去,他对郁照尘说,“圣尊大人,我要走了,你也快一些离开毋水吧。”
江潭落的语气十足地公事公办,郁照尘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许久,才缓缓向江潭落点了个头。
看到郁照尘的样子,江潭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带着无嗔转身,向毋水之上而去。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此时的江潭落看上去平静极了。刚才那疯狂的一切,好像春日最后一点凉雪,已经随着阳光化掉。暗蓝色的大海能够吞没一切,不多时江潭落的身影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郁照尘注视着江潭落,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不见在毋水上,他这才缓缓用手按住心口,彻底脱力倒在了毋水下满是石砾的海底。
今天来找江潭落的时候,郁照尘没有穿法衣,少了灵力的保护,毋水下尖利的碎石轻易便划破了他后背的皮肉。
不多时,便晕开一片鲜血。
郁照尘倒在毋水之下,看着头顶那一点熹微的光,一动不动。
道心还在反噬,嗅到血腥味,怨灵们如秃鹫般聚了上来。
顷刻间,郁照尘再一次堕入炼狱。
……
蓬莱妖域,临海的巨石上,江潭落手握无嗔,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剑招。
他一点灵力都没有用,但还是单单凭借剑气,将海水劈的四分五裂
几息后,又是一道巨浪向礁石打来,江潭落依旧闭着眼睛,甚至还背对着大海。然而就在海浪将要扑来的那一瞬,江潭落突然抬手,又是一剑劈散了巨浪。
在妖域和仙庭,众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依靠灵力,鲜少有人像江潭落一样能施展出如此炉火纯青的剑法。
不远处,珈行难静静地站在一棵树下看着江潭落的动作。
珈行难忍不住想——修士里有“以剑入道”的说法,要是江潭落不是天生妖族,而是一个普通人的话,单单这手好剑法,就足够他入道的了。
眼前人如舞般优美而又凌厉且蕴含杀意的身姿,不由让珈行难想起了小的时候。
——那时,江潭落刚才被老妖皇带回妖域不久,还是少年模样。
彼时他还没有长开,略带稚气的五官,还没有后来那种明艳的感觉。
他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圆领袍,长发只用一条丝带松松系着,就像是人间没有见过什么悲欢的富贵公子。江潭落的眼神很是认真,但在珈行难看来,却是一点会用剑的样子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多少。珈行难一眼就看到,江潭落提剑的那只手还在微晃着。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接着突然将自己手中的折扇向前抛了过去。
“砰——”
江潭落正专心练着剑,忽然看到一道暗色物体向自己所在的位置袭了过来,他下意识举起长剑用剑刃去挡。然而江潭落虽然挡住了它,但伴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还是从剑身传到了他的胳膊。
少年的手一酸,差一点就将剑丢在了地上。
江潭落转身就看到,珈行难正笑着望向自己,他犹豫了一下问:“少主,您的扇子?”
“哦,”珈行难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地上的那把檀木扇上,“是我的扇子。”
江潭落:“……”
他不明白珈行难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一会后,江潭落缓缓弯腰,将地上的扇子捡了起来。
“少主,给您。”他拿着扇子,走到了珈行难的身边。
这一次沉默的人由江潭落变成了珈行难:他早就知道父亲从鲛人海里带了一个小鲛人来妖域,也听父亲说那个小鲛人“书读太多读坏了脑袋,一点也不像妖族。”但在此之前,珈行难几乎没有和江潭落打过交道,所以一直对江潭落“读坏了脑袋”没有清晰的概念。
现在他发现,江潭落好像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自己讨厌他?
珈行难将扇子从江潭落的手里接了过来,他看到对方的胳膊还在微微打着颤:“拿着剑,我们比划一局。”
“啊?”原来少主找我,是来练剑的,“好的。”江潭落点了点头。
江潭落按照珈行难说的那样将剑提了起来,下一息便用方才练的招数,向珈行难的咽喉处刺去。
“你——”珈行难被江潭落的速度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拿起扇子,去挡江潭落的剑法。
空旷的礁石上,瞬间响起了兵刃相接的砰砰声。
和刚才单纯练习剑招的时候不一样,这一次江潭落给剑内注入了妖力。
最重要的是珈行难发现,江潭落拿剑的那只手稳的不能再稳!这一下珈行难立刻明白了过来……江潭落刚才手抖不是因为他真的拿不起剑,而是因为江潭落压根一点灵力都没有用!他在用最基础、原始,甚至于可以说有些笨拙的方式练习剑法。
不过那样的方式笨拙归笨拙,从江潭落的表现来看,它的的确确是有用的。
已形成肌肉记忆的剑法,再加上精纯无比的妖力,几招下来,珈行难竟然落在了下风。
“等等!月西瑕!”这还不是最要命的,珈行难发现江潭落深得父亲真传,那一招招不但好看,并且全是奔着要自己的性命去的。在剑尖不知道第几次将要刺向他咽喉的时候,珈行难终于忍不住叫停了。
“是,少主大人。”江潭落一脸古怪的看向珈行难——要比的人是你,叫停的人怎么还是你?
然而江潭落刚想放下剑,一道暗紫色的身影,忽然显现在两人的面前——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不过三界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活了数万年的大妖,且是妖域的第一任妖皇。
“圣主大人。”江潭落转身向对方行礼。
“你们继续,不要停,”妖皇笑了一下,他看着自己儿子和继任者,并不嫌事大地说,“这才比划几下就要停了?”
“但是我们已经——”
江潭落想要说点什么,不过老妖皇好像没有一点要听下去的意思,他摆手说:“打到珈行难认输为止。”
——他知道,珈行难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对于自己未来将会把妖域交给一个“陌生人”的行为,还是很有看法的。
和仙庭那个掂不来轻重的前任天帝不一样,老妖皇知道,自己必须早早便将不好的苗头掐掉。
他不知道若是天帝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他只知道在妖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珈行难见识到他与江潭落的差距。
这样未来无论是对江潭落、对珈行难,还是对整个妖域都好。
“父亲?”珈行难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不只是珈行难,江潭落也犹豫了。
虽然自己是被妖皇亲自卜算出的继任者,但是在如今的妖域,还是珈行难的地位更高。
且他虽然和珈行难不熟,但却知道对方是个心高气傲的妖族。
打到珈行难认输……他会认输吗?
江潭落有些犹豫,他忍不住摸了摸无嗔剑。
要不然我来认输好了?
刚才想到这里,老妖皇就像是会读心一样对江潭落说:“你不许让着他!”
“月西瑕,开始吧。”他凭空变出一盏茶来,眯着眼睛看戏似的瞧向了江潭落和珈行难。
而另一边,原本以为江潭落会放弃的珈行难,转眼就看到对面那个一身鹅黄的少年再次提剑向自己而来——他怎么真的玩真的!
这一场比试,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结局自然是珈行难认了输。
这是珈行难人生第一次认输,接着那个比他小百岁的鲛人,终于走入了他的眼中。
而从那一次之后,珈行难也养成了日日去看江潭落练剑的习惯。
时隔千年,珈行难又一次看到江潭落练剑,忽然有些怀念。
然而就在他一边想着儿时,一边向江潭落看去的时候,却见对方慢慢地收起了剑。
“怎么了西瑕?”珈行难走上前去问,“你平常不是要练好几遍的么?”
江潭落摇了摇头,轻轻地从无嗔的剑身上抚过。
过了好久,他摇头对珈行难说:“我突然觉得,练剑有些无聊。”
“无聊?”珈行难一时间不懂江潭落的意思,在他看来练剑的的确确就是无聊的。
“没什么……”看到珈行难不解的目光,江潭落将无嗔收了起来,“回去吧。”他说。
“好。”珈行难没有多想,他和江潭落一起向妖域内走去。
珈行难不知道,此时江潭落的心中一片空寂,无嗔在识海中叽叽喳喳的和他说着话,可他却像是一句也没有听到似的不曾回答。
江潭落的心底隐隐约约生出一点不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了。
第42章 眷恋(三)
不想练剑的江潭落,开始在妖域闲逛。
实际上他虽然被困毋水下多年,但在此期间妖域却一直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在这里江潭落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可他还是漫无目的地在这里闲逛着,就像是第一次来一样。
转过连廊,江潭落看到远处有一只白鹤长唳,继而落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它的背上还驮着一个木箱。
珈行难从偏殿里走了出来,他站在木箱旁,随意用折扇在上面点了两下:“又是仙庭送来的?”
“是。”一边的妖族行礼答道。
珈行难不屑地笑了一声,收回折扇抵在下巴上说:“没意思,都丢掉吧。”
“……可是,”两个妖族对视一眼,非常犹豫的说,“仙庭那边?”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珈行难冷冷地瞥了一眼,将后面的句子通通吞了下去。
“这是仙庭送来的?”就在此时,江潭落终于走了出来。
拥有混沌妖神之力的江潭落,修为远超这里所有人,就连珈行难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此时江潭落忽然出声,珈行难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感觉。
“对,”珈行难很快将刚才的表情掩饰了过去,“都是些没用的小玩意。”他随口说。
虽然箱子没有打开,但是江潭落知道,珈行难并不是信口胡诌。
就算是他,也没有能够从那箱子上感觉出灵力波动。
“哦。”江潭落淡淡地扫了一眼。
看到江潭落平静无波的眼神,珈行难不由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有等他再次开口,让那群妖族将东西扔了,就听到江潭落说:“打开来看看是什么吧。”
实际上江潭落对这些东西是什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有点担忧自己这种状态,想要尝试着找到一点好奇罢了。
妖皇的命令,当然没有人能够违背。
听到江潭落的话,两个妖族立刻上前,将箱子打了开来。
江潭落也随着他们的动作一起,凑到前面去看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这?”江潭落看到,箱子果不其然像自己刚才感知到的一样,放的是没有什么灵气的东西。
江潭落伸出手去,将放在箱子最上方的一本小册子拿了起来。
他送书过来干嘛啊?无嗔不解。
不是书,江潭落随手翻看着对无嗔说,是话本。
话本?无嗔懵了,话本不就是书吗?
“这都是什么东西?”珈行难皱眉说,“……仙庭如此穷酸了吗。”他本来只是想悄无声息地处理掉郁照尘送来的箱子,但是现在看到江潭落认真翻动书页的样子,珈行难忽然恨不得将这些东西全部毁在自己的面前。
下一息珈行难就看到,江潭落轻轻地将话本合上,然后拿在了手中。
“先别丢,放到我殿里去吧。”江潭落说。
“西瑕?”珈行难蹙眉,“你要这些做什么?”
江潭落转身向珈行难笑了一下随口回答道:“没什么,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郁照尘的记性倒是不错。江潭落在识海和无嗔说。
江潭落没有想到,郁照尘还记得自己这个曾经的小爱好。
他的芥子空间里存着一些从人界收来的话本,当初在毋水下的时候,江潭落常常用它们来消磨时间,甚至不时会因此废寝忘食。不过在历完劫后,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一茬。
现在看到郁照尘送来的一箱子话本,江潭落也有些好奇自己还对这些东西有没有兴趣。
回到住处后,江潭落便将箱子里的话本全部拿了出来。
看到堆满一桌的书册,江潭落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他伸出手随意拿起一本,翻了半天后又丢在了桌上,接着又是下一本。不过多时,桌子上的话本,已经全部被江潭落翻了一遍。
圣主大人,您这是在找什么吗?无嗔看到江潭落只翻不看,忍不住问道。
找感兴趣的。江潭落随口说。
不对……
伴随着江潭落手下越来越快的动作,他心中的不安感也在不断地扩大。
或许之前他实在是太忙,忙着“完成任务”,忙着历劫,等到所有事情都完成的这一刻,江潭落才终于觉察到自己此时的状态有些危险。
随着情丝的消失,他的确对着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江潭落本能地不安。
感兴趣的?无嗔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它很想对江潭落说:你过去不是对什么都感兴趣吗?
就在江潭落快速翻看书册的时候,一张薄纸从书中落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
江潭落下意识弯腰,将纸捡了回来。
这纸张上的墨迹,还未凝干。
咦?郁照尘写的?还没等江潭落说什么,无嗔反倒是好奇了起来,……他说这是他给圣主一本本挑的?问您喜不喜欢?
当初在毋水下的时候江潭落就知道,郁照尘对话本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还真想不到,郁照尘要怎么一本本挑。
我认字。江潭落不禁无语,自己之前怎么没有发现,无嗔居然这么活跃?
……嘿嘿。无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江潭落随手将纸条折了起来,插进了一本书中。
就像无嗔说的那样,纸条上的文字非常简单。
唯一有些特殊的是,在江潭落的印象中,郁照尘的字迹应该是要比自己刚才见到的样子更加飘逸一些的,自己似乎从来没见过郁照尘这么板正地写过字。这说明他在写这张纸条的时候,也纠结了一会吧?
所以圣主大人,你都不喜欢的话这些书怎么办啊?放在芥子空间嘛。
江潭落的芥子空间里都是稀世珍宝,放这些东西进去是在是……不太匹配。
不了。果然就连江潭落自己也摇头。
他将书重新装回了箱子里,连带着郁照尘那张纸条一起。
干嘛那么麻烦?等下一息,江潭落的手指尖便燃起了一团暗蓝色的火焰,不需要的东西,就不留着了。他淡淡的说。
啊?不等无嗔反应过来,那团暗蓝色的火焰就已经从江潭落的指尖跃向箱子。
不过短短三两息,刚才还很是碍眼的箱子和话本,就变成了一撮飞灰。
紧接着,就连飞灰也不见了。
江潭落的动作快的吓人,无嗔记得在此之前,江潭落就算收到不喜欢的东西也会象征性的好好保管的。
可是现在,它竟就这么消失了。
妖域的圣宫有结界存在,隔绝了一切声响。
等火焰燃烧的声音也消失后,江潭落的耳边忽然一片空寂。
之后要做点什么好呢……
江潭落无聊得不像话。
这一点不只是他感觉到了,无嗔也感觉到了。
圣主大人,然后我们要做什么啊?它问。
然后……江潭落沉默片刻,终于想到了一个答案,闭关修炼?
对,要是无聊的话,不如闭关修炼好了,江潭落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答案。
啊?怎么忽然闭关?在无嗔的理解里,只有境界将要突破,或者受了重伤的时候才需要闭关。现在江潭落好好的,他闭关做什么呢?那闭关之后呢?无嗔忍不住问。
江潭落:……之后就再闭另一个关?
话不用说,江潭落都觉得这个答案离谱至极。
算了,江潭落重新站了起来,他握紧了无嗔说,练剑吧。
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只能去练剑了。
……
此时的仙庭,飞光殿里的郁照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在那张纸上留了一点神识,而神识则清清楚楚地看到江潭落是如何面无表情的翻完自己花了好几个昼夜挑出的话本,接着将它们烧成灰烬的……
真是半点留恋也没有啊。
郁照尘的脸色苍白,他忍不住自嘲一笑。
飞光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息殿门便敞了开来。
“你叫我来做什么?”郁书愁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问。
郁照尘想说话,但还未开口便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只好先顿了下来。过了小半会,直到郁书愁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郁照尘这才开口:“明日替我……不,不是替我。你去一趟蓬莱吧。”
“蓬莱?”郁书愁不由扬起语调,他不明白郁照尘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去蓬莱做什么?”郁书愁忍不住问。
“看潭落……他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郁照尘垂下了眼眸,他轻声说,“就说是你想见故友,不要提我的事。”
虽然已经知道了江潭落的身份,但是忽然将“江潭落”这个名字和蓬莱妖域、妖皇什么的联系起来,郁书愁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听了郁照尘的话,郁书愁不由抿唇,然后追根刨底地问:“他怎么会不好?”
江潭落的修为与境界在那里摆着,他早就不是从前那种病恹恹的样子了。
这一次,郁照尘终于不再卖关子,他抬眸看向郁书愁,然后缓缓说道:“潭落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
“情丝。”
“情丝?!”这东西也是能丢的吗?
飞光殿外,又有大雪飘来。郁照尘看着郁书愁,第一次放下了身姿。
郁照尘说:“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潭落……若是你将他当朋友,便去看看他吧。”他的语气有几分苦涩,还带着一点郁书愁从未听过的落寞。
语毕,不等郁书愁回答,就听到郁照尘再一次郑重其事的补充:“记得,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
郁照尘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出现在江潭落的面前。
他怕江潭落忘了自己,怕江潭落讨厌自己。
……但同样,郁照尘此时只要一阖眼,就能看到刚才那团暗蓝色的火焰,和江潭落枯水般平静的目光。他只能将自己隐在暗处,不敢让江潭落知晓。
第43章 眷恋(四)
妖皇归位之后,笼罩蓬莱岛千年的迷雾终于散去。
郁书愁在这个时候打着“探望故友”的名义来妖域,自然没有人能够拒绝。
江潭落不喜欢交际往来,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哪怕是在千年前,若是有人来妖域,也都是由珈行难负责招待的。
不过这回郁书愁倒是没有见到珈行难,他直接被江潭落邀到了自己所在的殿内。
和冷冰冰的昆仑仙庭不一样,妖域圣宫富丽堂皇极尽奢华,暗色岩石砌成的宫殿内绘满了花饰,上面还嵌着各色宝石。
千年前郁照尘不喜欢和蓬莱打交道,因此来这里的事情,总是会落在郁书愁的头上。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郁书愁也从来都没有如此深入过蓬莱……不过话说回来,千年前圣宫还隐在障眼术里,他想去也去不了。
总之第一次来这里,郁书愁忍不住四处看了起来。
“书愁圣君,请这边走。”在一个身着青衫的妖族女子带领下,郁书愁走过高高的廊桥,到了位于海崖之畔的大殿前。
下一息,殿门敞开,入口处长到拖地的鲛纱,也被守在这里的妖族卷起。
郁书愁看到: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大殿内。
是江潭落……
“书愁圣君到——”伴随着妖族通报的声音,江潭落终于转过了身来。
这似乎还是郁书愁第一次见到身为妖皇的江潭落。
他看到,江潭落穿着一身银白法衣,手腕上有一点浅浅妖纹,极致的淡雅与极致的浓艳在他的身上碰撞,非但没有一点违和感,甚至于更显出尘。
只一眼,郁书愁便想到了当初仙庭飞光殿外,鲛人坐在小池旁的样子,和与月光一般的尾巴……
“书愁圣君,许久不见。”江潭落向郁书愁笑了一下,缓步走了过来。
千年前江潭落还是小鲛人的时候,着实是将郁书愁当做工具人利用了一番……不过直到现在郁书愁都不知道这一点,江潭落当然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
“坐吧。”江潭落笑了一下,他对郁书愁说。
“……你,”和江潭落自然的态度不一样,看到眼前这个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与过往很是不同的江潭落,郁书愁心中那一点熟悉感慢慢地散了个干净,“圣主。”他忍不住叫了江潭落一声。
“还是和之前一样,叫我江潭落吧,”他坐在桌案背后,为郁书愁倒了一杯茶说,“上一世多谢书愁圣君照顾。”
这一句话江潭落可是真心地不能再真心了。
“不必谢。”郁书愁的语气客气,又略带生硬。
语毕他忽然低下了头,向茶盏中看去。
在郁照尘给他说那番话之前,郁书愁从来没见过剖掉情丝的人。
他有些怀疑郁照尘的话,但是那些怀疑却全部在亲眼见到江潭落的这一刻消散了。
郁书愁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能够成为司管三界医药之神,不只是因为兴趣所在,更是因为郁书愁生来便对仙、妖的神魂有所感应。
只要对方没有用术法遮掩,越是神魂强大的人,郁书愁感应的越是明显。
他在飞光殿里听完郁照尘说的话之后,还在想除了直接问江潭落这件事外,有什么方法能够看出他的问题。
但是现在,在亲眼看到江潭落的这一刻,郁书愁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江潭落身上的问题一点也不小。
郁书愁怎么不说话啊……无嗔疑惑道,他来这里就是喝茶的吗?
我猜他是郁照尘派来的。江潭落说。
他还不了解郁书愁吗?
上一世当小鲛人的时候,江潭落就清清楚楚地知道——郁书愁看着话少,但实际上嘴巴一点也不严。不仅如此,单看表情的话,他也一点都不能藏事。
眼下郁书愁就差将“纠结”这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就在郁书愁纠结着观察江潭落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江潭落朝郁书愁笑了一下,开门见山道:“书愁圣君一直不说话,是有什么事情吗?”
郁书愁和郁照尘的关系本来就一般,今日他会答应对方到蓬莱,与其说是因为郁照尘,不如说是他的确好奇江潭落现在究竟如何。
所以见到江潭落这么问了,郁书愁也不再卖关子。
他缓缓抬起头,皱眉说:“实不相瞒,圣主大人的神魂有些问题。”
“神魂?”这个答案江潭落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猜出了郁书愁来蓬莱或许会和郁照尘有关系,但没有料到郁书愁提起的不是情丝,而是神魂。
自己的神魂怎么了?
“圣主的神魂有些散乱。”
郁书愁没有看到,听到这句话后,江潭落藏在对面桌案下的手指微微颤了一颤。
“你的神魂虽然强大,但是并不活跃,像是随时都能陷入沉睡的样子,”郁书愁深深地看向江潭落的眼眸,他说,“……圣主,你应当懂我的意思吧。”
郁书愁没有点透,但是他确定江潭落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毕竟……江潭落应该对这样的状况不陌生。
什么意思啊?无嗔不晓得它主人懂不懂,反正它是半句也没有听明白。
江潭落没有回答无嗔。
“这不可能……”他皱了一下眉,并摇头说。
“按理来说你才千岁,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形,”郁书愁明知故问,“圣主是不是有哪里出了些问题?”他猜这与情丝脱不了干系。
就在说话间,又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殿外。
是珈行难。
他本来只是不想江潭落和仙庭的人单独相处,但没有想到,刚来到殿外,就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你说西瑕怎么了?”珈行难罕见地敛起笑意,走到了桌边。
西瑕?
郁书愁稍稍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江潭落的真名应该叫做“月西瑕”才对。
郁书愁没有搭理珈行难的意思,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江潭落的身上。
只见对面的人笑着低头,又给刚才来到这里的珈行难沏了一杯茶。江潭落的神情轻松,就像是完全没有把郁书愁刚才说的话当一回事。
这样的江潭落,让郁书愁想起了上一世身为鲛人的他。
——同样的对自己身体浑不在意。
当初的鲛人或许是哀大莫过于心死,那么现在的江潭落呢?
他身为妖皇,拥有混沌妖神之力,这世上无人能与他相比。为什么直到这今天,江潭落还是会露出这样无所谓的神情?就像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一样。
郁书愁虽然是专司医药之神,但他并没有多少助人之心。
按理来说“病人”自己都不在意他的身体,郁书愁就更不会在意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江潭落竟然与千年前的小鲛人重合在了一起。
郁书愁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江潭落决绝离去的模样……他不禁后怕。
见江潭落一直不搭话,郁书愁索性直接说了:“若是我没有猜错,强大又散乱、颓靡的神魂,圣主之前也见过一个吧。”
这一次,江潭落终于将视线落在了郁书愁的身上。
他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没救了?”
江潭落想了半天,得到了一个最终极的答案。
如果真的和郁书愁说的那个人一样,不就是没救了的意思吗?
什么!!!他的话吓到了无嗔,不是,圣主大人,怎么就忽然扯到没救了?
郁书愁:“……”
怎么千载过去,江潭落还是那么会气人?
这时珈行难终于插话了。
“书愁圣君,您在打什么哑谜?”珈行难的语气有些不满,他很讨厌这种被江潭落划出世界的感觉。
甚至于这种感觉令他无比烦躁。
千年前,珈行难将月西瑕视作被自己发掘的珍宝,他忍不住向世人炫耀,恨不得人人都看到。可到了千年后,他却只想将珍宝藏在自己身边……
“呵,哑谜?”起先来蓬莱的时候,郁书愁还想着江潭落是妖皇,不再是当年的小鲛人了。但是现如今被江潭落熟悉的态度气到,郁书愁终于完全将江潭落和千年前的鲛人画上了等号。
“我没这个闲情逸致,”郁书愁看着江潭落,冷冷地出了答案,“圣主大人,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数千年前,您应当也在妖域前任主人的那里,听说过这样的神魂状态吧?”郁书愁虽然没有见过那人,但是他确定此时江潭落的状态,也曾出现在那位混沌霸主的身上。
“前任主人?”这一次说话的人是珈行难。毕竟郁书愁口中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你这是何意?”忽然听到郁书愁提起父亲,珈行难不由眯了眯眼,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悦。
直到这个时候,江潭落终于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他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似的冲郁书愁点头:“的确。”
江潭落这浑不在意的模样,让郁书愁深深地蹙起了眉。
他为什么会这样平静?
“你的神魂虽强大,但却像是死水一样的沉。要是再这么下去,你是想千岁就寂灭吗?!”郁书愁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寂灭。
这种情形一般只会出现在那些数万岁甚至年岁更大的仙妖身上。
他们活的够久,久到神魂都变得疲惫,世上的一切也无法在他们心中掀起波澜。
接着,便是永恒的寂灭。
当初的老妖皇就是这样消散于三界的。
这对于仙妖来说,或许是一个最好的结局,然而它绝不应该出现在只有千岁的江潭落身上!
“应当不想吧……”江潭落如实回答,虽然他的确觉得这三界无趣,但并不代表他想要这么快就寂灭。
只是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江潭落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听到这句话,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意外。
他不由愣了一下——江潭落没有想到,自己原来早就已经在平静中走到了悬崖边。
第44章 天罚(一)
“你说什么?寂灭?”珈行难捕捉到了郁书愁话里的重点,他缓缓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又眯了眯眼无比危险的说,“书愁圣尊这话可不能乱讲。”
和江潭落一样,珈行难也非常了解“寂灭”的意义。
而正是因为太懂了,所以在听到郁书愁和江潭落的对话后,珈行难才会这样紧张与不安。同时本能地在心底里驳斥着郁书愁的说法。
——江潭落这么年轻,怎么会寂灭?
珈行难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郁书愁不屑地笑了一下:“可是他的神魂不像是只有几千岁。”
江潭落抿着唇不说话。
圣主大人!无嗔知道,江潭落不说话就代表他承认郁书愁说的没有错,这一下它立刻着急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郁书愁是司管医药之神,他一定有办法的吧?
我也不知道,江潭落的语气很少有这样不确定过,他轻声说,你说如果神魂寂灭也有救的话,当初的妖皇又为什么会死呢?
江潭落的语气非常平常,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无嗔觉得细思极恐。
……
江潭落不是随口乱说的。
当初的妖皇虽然不是什么“司管医药之神”,但他活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清楚三界里所有事情。
要是神魂寂灭能够“医治”的话,他怎么会死呢?
“西瑕……是因为什么?”珈行难皱着眉问。
和无嗔一样,珈行难也了解江潭落的性格,于是见到对方还是不说话,他立刻明白郁书愁的话大概不假。
珈行难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千年前的事情……
身着黑衣的老妖皇盘腿坐在扶桑树下,寂灭的时刻将要来了,但他却表现得无比平静。
珈行难站在远处向前看去,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入定,只是闭着眼睛坐在这里而已——然而此时的妖皇,已经没有兴趣再抬眸看自己了。
“少主不去和圣主大人说几句话吗?”江潭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站在珈行难的身边问。江潭落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妖域圣宫,家人对他更多的是敬畏,所以他也有些难以理解亲情。
到了这一刻,江潭落只是凭借常识认为珈行难需要与老妖皇道个别。
“不了吧。”珈行难摇着折扇笑了一下,他看上去像是无所谓似的,“我和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江潭落顿了顿,他忍不住说,“不好好告别的话,总是会有些遗憾的。”
江潭落记得自己刚来妖域的时候,珈行难和他父亲的关系还不错,至少不像现在一样僵。
珈行难没有回答江潭落,他只是忽然转身,然后弯腰将下巴轻轻地搭在了江潭落的肩膀上。
江潭落:!!!
虽然身处于妖域,可江潭落早就“读书读坏了脑子”,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和珈行难好像还没有这样靠近过。
江潭落下意识地耸了耸肩,想要将珈行难的下巴推下去,可紧着就听到对方闷着鼻音小声说:“能陪我一会吗?”
“好……”江潭落只能点头。
过了不知多久,扶桑树下的人依旧没有睁开眼的迹象。此时在海的另一边,太阳已将要坠入地底。按照卜算,等月挂中天,便是妖皇寂灭之时。
“他诞生自混沌,一生轰轰烈烈,创造了妖域,怎么说也算是一个枭雄吧?”过了好久,珈行难终于再一次开口了,“没想到死的这样安静。”
珈行难不愧是妖族,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开玩笑的心。
只是除了那一点“玩笑”以外,江潭落还从珈行难的话中,听出了浓的无法化解的遗憾。
江潭落和珈行难早就知道寂灭这件事,但在今日之前,他们都以为那和天劫差不多。总之这样一个大人物离开,应该是轰轰烈烈的才对。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所谓的“寂灭”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悄无声息。
江潭落之前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是妖域的继承者,但珈行难与老妖皇却是实打实的亲人,他们的家事自己还是不要管为好。但到了最后的时刻,他还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刚才将下巴搭在江潭落肩上的珈行难只能抬头。
他看到江潭落有一点纠结的咬了咬唇,接着终于忍不住说:“少主还是过去看他一眼吧。今天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江潭落也没有面临过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珈行难,此时他所说的只不过是最最直白与现实的话而已。
但江潭落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却戳入了珈行难的心窝。
……再也见不到。
珈行难默默地攥紧了拳,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再一次朝着那个方向抬起了头。
但就在这一刻,扶桑树忽然暗了下去。江潭落和珈行难齐齐的朝着那里看去。
过去扶桑树总是金灿灿的发着光,可是现在它却变得黯淡了下来,就像是一棵普普通通的大榕树一样。
它安安静静的矗立在那儿,没了往日的神采。
突然看到这样的场景,江潭落还有一些不习惯,然而不过短短一息,他的注意力就从扶桑树落到了树下的人身上。
只见妖皇静静地坐在那里,依旧没有一点睁开眼睛的迹象。
江潭落刚想催促珈行难快些过去,就见扶桑树再一次燃起了耀眼的金光,这一切不过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而已。江潭落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等到再一次适应光线,向前看去的时候,扶桑树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空空荡荡的一片虚无。
原本弥漫四周的强大妖力与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
江潭落忍不住喃喃:“圣主大人他……”
话音刚一落下,江潭落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就是寂灭。
纵是有滔天之能的人,仍会在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任他过往有多么辉煌、多么强大,终归只是虚无而已。
江潭落是天生妖族,又在妖皇跟前待了这么些年,他见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然而却从来没有一回给他的震撼像现在这样大过。
江潭落终于对“虚无”两个字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而就在当下,站在他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珈行难忽然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半步。
“他……”
他就这样走了吗?
珈行难对道别这件事没有多大的执念,然而他也没有想到,就在自己生出这个念头的同一刹那,便已彻底地错过了这个机会。
珈行难与老妖皇的关系或许并不怎么亲厚,可是这一刹那的怀念与失落还是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从此开始害怕失去。
此时的蓬莱,珈行难问完那句话后,郁书愁便将视线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尽管郁书愁之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他猜测这一定与郁照尘之前说的那件事有关系——江潭落丢了情丝。
郁书愁听到珈行难的问题后,也微微侧身向江潭落看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情丝吧,”江潭落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他甚至有空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没有了情丝,所以影响到了神魂。”
江潭落的话音落下后,殿内着实沉默了一阵子。
紧接着,坐在他对面的郁书愁忽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说着,郁书愁便的作势离开这里。
见状,身为妖域主人的江潭落也跟着站了起来:“书愁圣君这就要走?不再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吗?”他笑了一下问。
江潭落这一句话不是客套。
回到妖域后,他的日子过的实在太无聊,除了练剑以外还是练剑。好不容易等到郁书愁来了,自己才不用去考虑“现在做什么”这个问题。
现在郁书愁又要走,江潭落还真的有一点遗憾。
只见郁书愁向江潭落点了点头,他说:“我要回仙庭去……说不定能够想到办法。”
“这样吗?”江潭落顿了一下。
即将到来的“寂灭”,对于仙妖来说,就像是一张死刑通知单。听到郁书愁的话,他本应该激动开心才对,但是江潭落却发现,自己的神魂依旧寂静。
他对郁书愁说的话,好像也没有多少期待。
不过当下江潭落还是装作惊喜地笑了一下,他点头说:“那就辛苦书愁圣君了。”
而和强行装热情和期待的江潭落不一样,在同一时间,无嗔便激动地在江潭落的识海里给郁书愁加起了油。
等他的好消息了!无嗔兴奋道,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热心啊。
还是不要抱太大期待的好,江潭落的声音里依旧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这种事情,他此前应该也没有遇到过。
也是……江潭落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无嗔的脑袋上,它沉默一会后终于蔫答答地向江潭落问,那要是郁书愁这里也没有办法,我们要怎么办呢?
在无嗔的心中,圣主大人简直无所不能。江潭落这样冷静的语气,自然而然被无嗔理解成了成竹在胸。
可下一刻,无嗔就看到江潭落摇了摇头,接着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知道。
送走了人,江潭落也离开了圣宫的大殿,最终停在了山崖边。
江潭落收起了御体的妖力,直接坐在了巨大的礁石上。
蓬莱岛本是四季如夏的,但是今天天气却不同于往常。江潭落坐下后,头顶的艳阳忽然被厚重如棉被一般的乌云所笼罩,将光遮了个干干净净。
温度在瞬间低了下来。
又一道巨浪向着海崖扑来,顷刻间就被礁石撞了个粉碎。等下一刻阴冷的水雾就将江潭落包裹,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深嗅着大海的气息。
在海浪退下的那一刻,江潭落终于起身向着海崖下跃去。
冰冷的海水将他包裹,江潭落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断摇摆的海水就像是温柔的襁褓,让江潭落缓缓地陷入沉睡。
不多时,郁书愁又回到了仙庭,并径直向飞光殿而去。
但稍有些令他意外的是,郁照尘竟然不在这里。
“你见到圣尊了吗?”他重新关上飞光殿的大门,向守在不远处连廊上的仙子问道。
对方先是一脸紧张地摇了摇头,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几个时辰前,圣尊大人好像朝西面去了。”
“西面?”郁书愁顿了一下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飞光殿的西面有不少楼宇建筑,但是听了这仙子的话后,郁书愁只想到了一个——藏书殿。
这是千年来郁照尘除了飞光殿外呆的最久的地方。
……
郁书愁的脚步有些匆忙,但是在走进藏书殿的那一刻,他却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
按理来说,他满打满算和江潭落也就认识了不到一年时间,甚至于当初江潭落在藏书殿待的时间就更短了。
但是直到千年之后的现在,郁书愁再走到这里的时候,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想起当年的一切——藏书殿仍是保持着江潭落离开时候的样子,因而郁书愁都不由产生错觉……似乎自己再向下走一层,就又会在高高的书山上看到江潭落了。
郁书愁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藏书殿最下一层只有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泛着光亮,虽然也能将这里照亮,可是对习惯了光亮的郁书愁来说仍旧有点暗。
他站在长梯上向下扫了一眼,接着忽然看到那座已经千年没有人碰过的书山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又坐了一个人。
他一本本翻看着书册,哪怕是听到郁书愁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圣尊大人?”郁书愁下意识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郁照尘依旧没有抬头,他放下手中的书轻声说:“不知道当年潭落在这里翻书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很轻,要不是藏书殿里太安静,安静到了有回声存在的地步的话,或许就连不远处的郁书愁也听不清。
实际上这句话的确是郁照尘给自己说的。
“一本本地看这些东西,的确无聊。”
可是千年前,小鲛人却硬是翻过了一座书山,在里面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郁照尘忍不住想了当初江潭落亮晶晶的眼眸,正在翻看下一本书的手顿了一下,他也随着记忆里江潭落的样子轻轻地笑了笑。
在过去那千年时光中,郁照尘总是不敢动这些东西。
他有的时候甚至也会生出一点幻觉——江潭落不在自己身边,或许是还在藏书殿里面看书。所以一定不能将潭落的书搞乱了。
直到那一天再一次遇到江潭落,回到昆仑仙庭的他终于下定决心来到了这里,然后翻开了第一本书。
他想,说不定当年妖域留下的典籍中,有记载如何找到情丝的。
见到郁照尘一点搭理自己的意思都没有,郁书愁忍不住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站在不远处冷冷地说:“江潭落的情丝,你不想知道吗?”
“江潭落”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段魔咒,听到之后郁照尘立刻将目光落在了郁书愁的身上。
同在抬头的那一瞬间,郁照尘敛起眸中的温柔。
看向郁书愁的时候,他又变回了往日冰冷又不近人情的样子:“潭落的情丝怎样才能回来?”他问。
“回来?”听到这两个字,郁书愁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摇头说,“我也还不知道……”
“但是——”没等郁照尘说什么,郁书愁就又向前走了两步,他从书山边捡起一本书,一边随手翻看一边说,“我知道他要是一直没有情丝会如何了。”
会如何?
会继续这样对一切了无眷恋。
郁照尘觉得郁书愁是在和自己说废话。
“如果你只是想和我说这些的话,那还是省省吧。”
只见郁书愁摇头,他看着郁照尘冷冷地吐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寂灭。”
“你说什么?”郁照尘本能地以为郁书愁这是在开玩笑。
“江潭落离万岁还远,如果说寂灭的话,”说道到这里,郁照尘顿了一下,“那也该是我先。”
郁书愁冷笑了一声:“江潭落的神魂虽然强大,但是死气沉沉。这种情况,我只在将要寂灭的仙妖身上听说过。”
末了郁书愁又补充道:“我直接与江潭落说了,他没有反驳。”
这一次,郁照尘慢慢地低下了头。
江潭落,寂灭?
已经失去过江潭落一次的郁照尘,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忽然狠狠一揪痛。
或许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接受江潭落忘记自己,甚至于当做当年的一切不存在,但是他却无法想象要是江潭落真的寂灭的话,那会如何?
就像是这个世界,也跟着江潭落一道寂灭般。
郁照尘忽然站了起来。
“你不继续看书了?”郁书愁略带嘲讽地问。
说起来在千年之前,面对郁照尘的时候,郁书愁还有些小心翼翼。但是现如今,他与郁照尘也都不再装了。
郁书愁知道,对方现在满心只有江潭落一个人,三界他都不想再管,更别说再去演那个圣明的天帝。
一身金衣的郁照尘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径直朝着藏书殿上一层走去。
就在刚刚,郁书愁的话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藏书殿里也没有找回神魂的方法,不然传说中看遍妖域与人世藏书的江潭落会不知道吗?
他辛辛苦苦渡了一劫,自然是想活下去的。要是有方法,江潭落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说自己在这里,找不到答案。
郁照尘一步步向着昆仑最中央走去。
他的表情依旧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有那个能读懂郁照尘心声的心魔,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惊恐的声音:“郁照尘,你要做什么!”
心魔发觉,在郁照尘的心中,一个疯狂的念头正在发芽。
“住手——江潭落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自己都不着急,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样做他知道,或许还会嫌你又寻麻烦!”
郁照尘听到了心魔的声音,但是脚步依旧没有半点停顿。
直到最后,他站在了昆仑的中央。
这是一片空地,平常不怎么有人来。近来昆仑仙山一直下着鹅毛大雪,走到这里的时候,郁照尘才发现原来这里的雪,已经积到了小腿那么深。
他垂眸看了一眼,接着竟然就这样直直地跪了下去。
刹那间,天地寂静。
看到郁照尘的动作,不远处的郁书愁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郁照尘这是在做什么?
短短几息时间,仙庭之上忽然积起了厚厚的云雾,那云是乌紫色的,中间还有无数金雷翻滚。
郁书愁别说见过了,他甚至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云越积越厚,昆仑的白雪也染上了一点乌紫。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阵剑鸣,被郁照尘养在神魂中的九贪剑忽然现身。
它在云雾中穿行舞动,将无数条金色的闪电系在了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乌紫色劫云里的闪电已全部像丝带一样缠绕在了九贪剑的剑身上,它发出一阵耀眼金光,接着直直地朝着地上坠去。
这一剑,带着万钧之力。
郁照尘的唇边,出现了一抹笑意。
“郁照尘住手!!!”心魔大叫着,“住手!你要做什么!”
郁照尘没有回答心魔的话。
他一点点地闭上了眼睛。
而与心魔一样,觉察出了异常感的郁书愁也下意识地想要拦住对方。
常人渡劫的时候,都会用灵宝、符箓去避开劫雷,以尽最大可能保证自己的平安。
可是现在……虽然郁书愁不知道天上这忽然出现的云雾与雷电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这力量恐怕要比当初郁照尘成圣的时候还要大。
郁照尘非但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甚至于还将所有雷电都引到了自己的本命灵剑上。
他疯了吗?
难道说知道江潭落将要寂灭,郁照尘也想跟着他一起?
郁书愁的心中闪过无数猜测,但是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息之间。
同在此时,远在蓬莱的江潭落忽然感觉到无嗔剑身嗡鸣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将手抚在了无嗔上,接着便感受到了……来自于天道的蓬勃力量。
圣主大人不是我!无嗔焦急道,是九贪剑!是……是那个郁照尘!
郁照尘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一回,就连江潭落的情绪都难得产生了波动。
虽然嘴上在问,可是在这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江潭落的心里面就已经有了答案。
——郁照尘在向天道认罚!
他将自己过往犯下的错,全部交以天道。并在等待天道裁决的时刻,尝试着以天罚之雷为桥梁,感应天道。
是啊……天罚与天劫本源相通。
既然有修士能在渡劫时感应天道,那么谁说引来天罚就不行呢?
郁照尘想要在这个时候,通过这个疯狂的不能再疯狂的途径,直接从天道那里寻找他要的答案。
第45章 天罚(二)
江潭落猜不到郁照尘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和无嗔说完那番话后,他立刻动身离开蓬莱向昆仑而去。
混沌妖神之力无比强大,不多时,那座巍峨的仙山便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这个时候厚重的劫云已几乎将山顶包裹。
江潭落握紧了手中的剑。
圣主大人,我们真的要过去吗?无嗔非常不安,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自己引来天罚之雷的,更没有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万一您遇到危险,那不只是妖域,三界怕是也会出问题。
无嗔虽然怂,但是这一次它说得不无道理。
天罚之雷不好挨,万一郁照尘有个三长两短,那么能够压住三界各方势力的人,怕就只剩下江潭落了。
先过去看看,剩下的到时候再说。江潭落没有正面回应无嗔。
他明白无嗔的顾虑,但是在江潭落看来,要是有的选的话,还是郁照尘也平安无事最好。毕竟自己刚才出关不久,妖族或许会因血脉压制的存在听自己的,但仙族就不一定了。
郁照尘是天帝……他不能出事。
语毕,江潭落立刻踏着虚空向昆仑之巅而去。
之前郁照尘成圣渡劫的时候,江潭落也在这里。因此刚到昆仑,江潭落便确定这一场天罚要比上次的雷劫凶险许多。
此时的昆仑之巅伸手不见五指。
不仅如此,天罚之雷来得过于突然,强大的力量将不少人都困在了这里无法离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仙人尖叫着寻找躲避的地方,然而此时整个昆仑都已是如此。
就在绝望袭来的这一刻,一张金色的符箓不知从何处飞来,顷刻间在云雾间撕开裂口。浅紫色的光,将下方惊惶逃脱的仙人笼罩。
有人抬头向上看去,继而半是震惊半是激动地喊道:“是妖皇!”
劫云另一端,一个乌发披肩银袍着身的人静立于空中。
如今年轻一辈仙人,对“妖皇月西瑕”只有一个模糊的不能再模糊的概念,甚至除了个别几个在出关当日见过他的人外,剩下的人就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瞧见过。
然而无论如何,江潭落的出现,都是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江潭落听到了下方人对自己的呼唤,不过他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他向着劫云核心处而去。
圣主大人!我们就停在这里吧,再往前……再往前万一被劫雷误伤怎么办?您就听——无嗔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因为江潭落的动作沉默了下来。
江潭落直接从空中落下,一步步向着那个独跪于前方的人走去。
他看到……昆仑的雪还在下,铺天盖地的,郁照尘独自跪在雪地正中,束发的金冠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一头白发就这样与漫天大雪还有这雪地融在了一起。
在他正前方,九贪剑继续在劫云中翻飞。
乌紫色劫云里不断产生的雷电,都已缠绕于剑身。
江潭落的心,忽然重重一跳。
因为就在这一刻,江潭落终于看到……郁照尘的身边竟有一群怨灵围绕!
他们围绕着郁照尘,大声叫嚣着咒骂着。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江潭落的疑惑仅仅持续了一瞬,因为紧接着他便从怨灵的咒骂声中得知:他们已经纠缠了郁照尘一千多年。
“郁照尘你……”江潭落愣了一下,在无嗔的阻拦下快步向前走去。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完全被劫雷诞生的噼啪声淹没,但是在江潭落开口的那瞬间,不远处的郁照尘,竟还是转过了身。
“潭落?”郁照尘几乎只张了口没有出声,但隔了很远,江潭落竟然还是辨了出来……郁照尘在叫自己。
厚重的雪压在郁照尘的肩头,不仅如此,他的睫毛、眉毛上也全是白雪,郁照尘在转身后便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像。
“郁照尘……你快一点把劫雷引到别处去!”江潭落或许有一瞬的失神,但是在那一瞬之后,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快一点!我帮你一起。”
回应他的,是郁照尘的微笑。
在江潭落的记忆中,郁照尘好像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负担地朝自己笑过。
就连最初在毋水下相识的时候也没有……
江潭落忍不住晃神,而郁照尘则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冲他摇了摇头。
悬在半空的九贪剑已经完全被金光所包裹,无数劫雷织成了一张厚茧,把长剑紧紧地缠绕。乌紫色的云雾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接着那一把刚才还在半空的九贪剑再一次向下坠落。
这一回它并没有停在郁照尘的眼前,而是……直直地向他的心口处刺去。
“啊——”
“圣尊住手!饶命啊圣尊!!”
那些金光蕴藏着天道之力,伴随着九贪剑的刺落,一直纠缠着郁照尘的怨灵也惊恐万分的叫了出来。
然而就在下一息,他们的身体便扭曲、消失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江潭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已是妖神的他,也能在此时稍稍感应到天道。因此他发现,刚才那一剑并没有叫那些怨灵灰飞烟灭,甚至于终于度化了他们。
这是天罚之雷。
郁照尘向天道发愿,愿意弥补自己过往的一切错。
这些怨灵是他欠下的孽债之一,此时全部还了回去。
江潭落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金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挡在眼前。同时,九贪剑上带着的来自于天道的磅礴之力,也重重地将江潭落向后推去。
可他还是强忍着在此时放下了手,一步步顶着这股力踏着雪向前走去。
“郁照尘!!!”江潭落大声朝着前方喊道。
就在这一瞬,九贪剑深深刺入了郁照尘的胸前。
郁照尘强忍着痛意抬起头,他努力朝江潭落所在的位置伸出手,隔着虚空轻轻地抚摸江潭落的脸颊……
“对不起……”郁照尘说。
潭落,对不起。
对不起之前利用你。还有,对不起我这一次不能听你的。
就在刚刚,蕴藏着天道之类的金雷以九贪剑为介,融入了郁照尘的身体里。
金光荡去了一切污秽,甚至于就连心魔都在瞬间消失不见。
同在这一刻,郁照尘终于感应甚至融合天道——
江潭落的情丝已经彻底化作虚无,但郁照尘却从天道那里得来了重塑情丝的方法……
他成功了。
大雪穿透厚厚的乌紫色云层,落在了地上。
怨灵消失得干干净净,千年来郁照尘的眼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静过。没有了那些身影的干扰,他的视线中终于只剩下了江潭落一个人。
郁照尘深深的注视着江潭落,他不由贪婪地渴望将这一幕永远刻印在自己的心底。
然后,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如释重负。
郁照尘的身影消失在了一道金光中。
伴随着金光一起,昆仑山上积了不知道几万年的雪,竟然也融了一点点。
“砰。”
沾满了血迹的九贪剑掉在了地上,没有了灵力的支撑,它只是一把好看且华丽的长剑而已。
江潭落缓步走了过去,蹲在了九贪剑边。
他伸出手,想要将这把剑捡起来,然而还没等指尖碰到剑身,江潭落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圣主,圣主大人……无嗔的声音在发抖,他说,我怎么感受不到九贪剑和郁照尘的存在了……
何止是无嗔,其实江潭落也……完全感受不到郁照尘的存在。
天地之间,一片空荡。
郁照尘就像是……寂灭了一样。
江潭落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这把剑捡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潭落喃喃自语,郁照尘为什么要向天道认罪?
他明明可以继续在昆仑之巅当他的天帝,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潭落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纷乱的思绪。
本如明镜般干净澄澈的心湖,久违的荡起了涟漪。
江潭落轻轻地将九贪剑拿了起来,金属的剑身已经被雪浸满了寒意,拿在手中冰冷又刺骨。
这边江潭落的话音刚一落下,九贪剑忽然生出一点金光。
那金光就像是只小小的萤火虫,它在空中舞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落在了江潭落的指尖。
江潭落从未见过它,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他只觉得一股力量在瞬间融入他身体。连带着还有种暖暖的感觉……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九贪剑上,这一回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名为遗憾的情绪。
江潭落忍不住想:这把剑还在自己的手中,但是剑的主人,却已不知去向。
等一下……遗憾?
至此,江潭落的手微微一颤,他终于在此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了情绪。
他在为这把剑遗憾。
下一息,消失了千年的情绪,忽然朝着郁照尘心中的堤坝冲来。
刚才那一点遗憾就像是堤坝里一个小小的缺口,它在刹那间扩大无数倍,潮水迫不及待地向外涌……大坝崩塌,江潭落沉睡了千年的情感,终于被一一唤醒。
那情绪太多太杂,一时间他难以捕捉。
江潭落茫然地站了起来,又茫然地朝着雪地看去。
无嗔还在呼唤着他,可是此时的他却无暇理会自己的灵剑。
冰凉凉的雪花飞来,帖在了江潭落的眼皮上,化作一颗小小的水珠。
久违的,他从这片空荡又苍白的雪地中,读出了一个名叫“寂寞”的词语。
第46章 心劫(一)
圣主,圣主大人!无嗔感觉到了江潭落的心无比混乱,至少在这千年里,江潭落的情绪从来没有像这样激动过,您没事吧?它焦急地问着。
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也和郁照尘有关系?大概是因为郁照尘给无嗔留下的印象实在是不好,它本能地怀疑起了对方。
此时此刻,乌紫色的劫云还在奔涌、聚集着,甚至于少了那些金色的劫雷后,它舞动得愈发疯狂,就像大海倒置。这样的景象,令无嗔无比不安。
圣主大人,我们要不然先离开这里吧?无嗔忍不住再一次催促道。
如果它没有看错的话……这些劫云好像正向江潭落所在的位置聚来。
江潭落缓缓向后退了两步,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无嗔。
冰冷的雪花坠在了江潭落的面颊上,然后被体温融化。
他明白刚才那一点金光是什么东西了!
情丝……
时隔千年,江潭落竟然重新拥有了情丝。
轰的一声,劫云中央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当初江潭落预感到自己将要历一个十死无生的劫难,于是剖去了情丝。彼时的他或许并不清楚,失去情丝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甚至于直到这一刻之前,江潭落都不明白。
可是此时,久违的惊喜、激动、悲伤、遗憾在一刻向江潭落冲了过来。
他终于知道了怎样才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
江潭落想起了千年前毋水下:他早就看出郁照尘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思接近自己。但那个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寂寞了,他纵容了郁照尘装作不知道。而到最后,江潭落也忘记了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让郁照尘离开的。
他说不清楚那时郁照尘对自己来说究竟代表着什么。
……彼时江潭落骗郁照尘离开,归根结底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最后的模样罢了。
“江潭落!”郁书愁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你怎么样了?”
“……我?”郁书愁的声音,终于将江潭落从那乱成一团的思绪之中拽了出来,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他想反问郁书愁,自己不是很好吗,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觉脸上一阵冰凉。
原来就在江潭落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他面颊上已经满是泪水。
重新拥有感情的江潭落在瞬间悲欣交集。
“潭落,你……你哭了?”郁书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江潭落,他被吓了一跳,然后忍不住放轻声音缓缓地蹲在了江潭落的身边。
几乎是下一刻,郁书愁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江潭落的情丝回来了。
郁照尘刚才那么做,换回了江潭落的情丝!
……这样的感觉,对江潭落而言太过陌生。
千年未曾体会过情绪的他,此时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孩童般迷茫。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上那厚重的云层仿佛终于扛不住了似的疯狂地向下沉。
顷刻间便彻彻底底地将昆仑吞没。
来自天道的力量,把江潭落紧紧包裹,哪怕是他也无法在刹那间挣脱。
圣主——无嗔大声叫到,后来它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全部淹没在了劫云之中。
江潭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乌紫。
紧接着,意识全无。
完了完了完了!江潭落失去意识后,无嗔也跟着他一起重归虚无。不过无嗔终于在这个时候,靠着与江潭落还有九贪剑的感应明白发生了什么——
郁照尘引来的天罚,不只有劫雷,还有一场心劫。
而江潭落与他羁绊实在太深,竟然也被天道一起带了进去。
无嗔不知道心劫中会发生什么,它只晓得这一切出现得实在太过突然,且刚刚正是江潭落情绪最最激动的时候。没有做任何准备的他,现在怕是已经被天道封了记忆,送到幻境里面去了。
鲛人海下,潋水宫。
几个身穿华服的年轻鲛人端着金盘向小道的另一边而去,伴随着远处的仙乐,她们忍不住悄悄议论着:“圣尊大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另一个人激动地说,“现在已经坐在宴席上了,我们一会还能看到他呢。”
“真好啊……要不是这潮生花宴,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圣尊一面!”
语毕,几人便加快速度捧着金盘向宴会所在的地方而去了。
接着一个白尾的鲛人忽然从不远处的高大珊瑚上跳了下来,他伸了个懒腰,径直向着潋水宫最热闹的地方走去——虽然没有被邀请,但江潭落仍要去赴宴。
要是无嗔在这里,或者江潭落没有被天道封去记忆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千年前,身为小鲛人的他与郁照尘初遇的那一天。
而这一次,江潭落与郁照尘一起被天道抹去了记忆。
潮生花如期在五年后绽放,在来赴宴的路上,也没有人阻拦江潭落、对他冷嘲热讽。
直到走近宴席,终于有守在外面的鲛人注意到了他。
“请留步,”两个鲛人对视一眼,来到了江潭落的身边,“殿下,您不在受邀的名册,不能进去。”语毕,还略微行了一个礼。
——没有郁照尘的插手,虽然鲛皇依旧忌惮江潭落这个“不祥之物”,但是唯恐和不祥之物扯上无论好坏半点关系的他,除了当做江潭落不存在外,也没有做过太多事。
故而这群鲛人对江潭落的态度还算礼貌。
“名单?”江潭落皱了皱眉,他反问,“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册子上没有写一个皇族的名字,你们怎么不将其他人也赶出来呢?”
“这……”
江潭落说的没有错,所谓的“受邀名册”上没写一个皇族的名字,毕竟他们都是默认会来的。
看到那两个人被自己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潭落忍不住低头偷偷笑了一下。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见过什么“名册”,他只是凭借自己对鲛皇的了解,猜到对方一定没有在这里写皇族的名字罢了。
趁着两人发呆不知道要怎么做,江潭落直接绕过他们,朝着宴席中走去。
“等等!殿下!”
江潭落的动作将那两个鲛人吓了一跳,他们立刻回头去追。
好巧不巧的是,此时席间一曲终了,正是最最安静的时刻。那两个鲛人的声音不小,正好被席间所有人听了个真切。
下一息,众人的视线都转向此处。
被这么多人看着,一身蓝衣的江潭落却像是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一样,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见状除了那些认识江潭落的人以外,别的来自于三界各处的仙神,也下意识地以为江潭落只是凑巧路过。
殊不知江潭落藏在袖子下的那只手其实也在微微颤抖……今天可真是太刺激了,他忍不住想。
见此情形,坐在最高位上的鲛皇忍不住咬了咬牙:他这个儿子一向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怎么今天突然出来惹事了!
“江潭落,”鲛皇咬着牙开口,“到这里来。”
此时宴席已经开始多时,后面早就没有了空位,只有最上方鲛皇一族所在的地方稍松一点。
担心江潭落到处找位又惹出什么事来,鲛皇最终还是把江潭落叫了过去。
毕竟是个生来就在鲛人海里待着,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少年,听到鲛皇的话,江潭落也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跟着侍从,向宴席主位方向走去。
而同是这个时候,江潭落终于抬头看向了最高处——
那是传说中天帝在的位置。
江潭落看到,金台之上,坐着一个穿着浅金色法衣的人,此时正朝他所在的位置微笑。
那人比江潭落想象中的“天帝”要年轻许多,所以就在那一刹那,江潭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是郁照尘。
于是,就在走向空位的途中,江潭落也下意识地冲着那个人回了个微笑。
开心,青涩,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是江潭落本能地反应,他没有想到,自己刚一笑完,坐在金台上的人竟然笑着朝他点头了。
等等……那是天帝?
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啊!
……江潭落已经习惯了偶尔和鲛皇对着干,不向对方行礼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坐在金台上的人是天帝,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算了,还是行一个礼吧。
江潭落停下了脚步,认真地弯腰朝郁照尘行了一个礼。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行重新站直身子,就迎上了鲛皇满是怒火的目光。
“江潭落,你在做什么?!对圣尊大人怎能如此无礼?”没离开过鲛人海的江潭落不知道,其实鲛人族的礼节与仙庭是完全不同的。
无礼?
江潭落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就听到最上位传来了一阵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微沉,很好听,还带着几分笑意:“无妨,他此前没有去过仙庭,不知道如何行礼也是正常。”
说这话的人是郁照尘!不是说……圣尊大人不理俗事吗?怎么今天竟然替一个鲛人解围了?
听到他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在座的没有人想到,替江潭落解围的人竟然会是郁照尘。就连江潭落自己,也是这样。
第47章 心劫(二)
“这……”鲛皇没有料到天帝竟然会这么说。他忍不住偷偷瞄了对方一眼,见郁照尘果然唇角含笑,没有一丝怒意后,鲛皇先是稍稍放下心来,接着又忍不住猜测起了天帝的意思。
郁照尘为什么会管这件事?
就在说话间,江潭落已经被侍从带到了位置上。
他也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了郁照尘。
这个时候天帝已经将视线重新落入席间,不过江潭落还是能看出来,郁照尘的心情似乎不错。
——实际上郁照尘的心情的确不错。
还是个少年的江潭落不怎么会藏事,他几乎想到什么,就会将什么写在脸上。
方才看到江潭落和鲛皇相处的样子,郁照尘便想起了自己当年……他也曾经和江潭落一样,被上任天帝打压。想到这儿,郁照尘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接着又笑了一下。
不过还好,后来那些人都被他处理了个干净。
千年时光过去,郁照尘差一点就要忘记当年的事,没想到潮生花宴上的这个小鲛人,竟让他回忆起了那个时候。
郁照尘其实没有过多的关注江潭落,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少年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未经我允许,随意出入潮生花宴,等圣尊大人离开后,便去领罚吧!”这是鲛皇的声音。
他并没有开口,只是狠狠地瞪着江潭落。
鲛皇是以鲛人族传承中的传音之术和江潭落对话的,他没有想到修为已登峰造极的郁照尘,其实是能够听到的。
听到鲛皇的声音,郁照尘不由挑了一下眉,露出略微不悦的神情。
放在往常,若是有人敢在郁照尘的耳边叽叽喳喳,他一定会打断对方。但是今天,郁照尘顿了一下,竟然选择继续听了下去。
“不知陛下要我领什么罚?”江潭落非但没有被鲛皇的话吓到,甚至还反问了一句。
因为“不祥之物”的传闻,鲛皇一直将江潭落当做透明人,但同样是因为这个传闻,鲛皇也生怕沾上江潭落的晦气,大多时候他都是“眼不见为净”的。
“领什么罚?”鲛皇一下提高了音调,“自然是你该领的。”
“该领的?可是按照鲛族律法,我身为皇族,来潮生花宴并没有错。还是说陛下实在是太厌烦我,连律法也不想依了呢?”江潭落认认真真地说。
“你!”鲛皇不禁头疼,“强词夺理!”
听到这里,郁照尘又忍不住低头轻轻笑了一下,接着干脆用手撑着下巴,专心去听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了。
这出戏倒是比宴席上的歌舞还有意思。
“陛下,我没有强词夺理,”江潭落本来已经懒得和鲛皇再纠结,但是看到他因为自己气得要死,却又不能在郁照尘的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江潭落还是忍不住假装认真地说,“《海律》第七册,第十九章里写了……”
“住口!”鲛皇之前好像有听人说过,江潭落没事就喜欢跑到潋水宫的藏书阁去,但他真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无聊到连《海律》都看的地步了。
鲛皇一点也不了解江潭落,听到江潭落这么说,他便将对方当成了掉进书袋、不懂得变通的人。
担心江潭落继续和自己杠下去,在潮生花宴上闹出什么事端来,鲛皇终于还是咬着牙说:“今日是潮生花宴,圣尊大人也在,如此大好的日子,我不想再同你说什么。你若是安静下来规规矩矩的,我便可以当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若是惹出什么事……那我可就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海律》不《海律》的了!”
听到鲛皇的话,江潭落差一点就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不过表面上,江潭落还是正正经经地点了点头,顺便蹙了一下眉,表示自己对鲛皇这种徇私行为的不满。
此时江潭落右手边不远处的鲛皇,是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了。
但是一直在看这场闹剧的郁照尘,却饶有兴致地将神识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所以郁照尘自然没有错过江潭落微微扬起的唇角,还有他眼底的不屑。
“蠢材。”江潭落没有出声,但他的口型分明是这两个字。
语毕,江潭落心情大好地从小案上拿起糕点送入了口中。
他来潮生花宴,当然不是单纯为了膈应鲛皇的。放着这么多仙酿、灵果不吃,才是暴殄天物。
江潭落不知道,郁照尘一直在用神识看自己,更不知道刚才看到“蠢材”两个字,郁照尘便立刻明白过来——鲛人族的《海律》里或许会有江潭落说的东西,但绝对不在他说的章节里。
江潭落这是仗着鲛皇没有看过而乱说。
想到这里,郁照尘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放过”江潭落之后,鲛皇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天帝的身上,忽然看到郁照尘笑,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将视线落在了席间的歌舞上……
难道说圣尊大人觉得这个歌舞有趣?
不对不对,此时正是一曲终了,另一曲还未开始的时候,连他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只是鲛皇拢共也就见过郁照尘几次,他印象中的郁照尘虽然永远面带微笑,但那种微笑却冰冷的和庙宇里的雕塑没有任何区别。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投其所好的机会,鲛皇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能放弃。
他忍不住朝郁照尘谄媚一笑:“圣尊大人,不知道您……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江潭落顺着鲛皇的声音,下意识抬头朝郁照尘看去。
紧接着,两人的视线就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
“咳咳咳……”正在吃糕点的江潭落被吓得呛了一下。
完蛋了完蛋了。
因为鲛皇的问题,周围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甚至于不远处鼓乐的声音都小了一点,江潭落的咳嗽声也尤为明显。
郁照尘没有回答鲛皇的问题,而是笑着等江潭落咳完后问他:“你叫什么?”
“我……”
江潭落记得,传说里天帝不近人情,简直是天道的完美代言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位“不近人情”的天帝面前闹出这么大动静,是不是触怒了对方。
江潭落强装冷静:“回圣尊大人,我叫江潭落。”
“嗯。”郁照尘点了一下头,忽然停顿了下来。
就在江潭落惴惴不安,猜测着自己的“下场”的时候,却听对方竟说:“你的灵根不错。”
“灵根?”
江潭落一脸疑惑。
其实鲛族大多鲛人出生之后就会去检测灵根,但是江潭落自小就是“不祥之物”,他当然是没有经历过这回事的。
——实际上这一世心劫幻境中的江潭落,虽然也有一点灵根,甚至比他的同族们强很多。但是和郁照尘还有仙庭的人比,却谈不上什么“不错”。
只不过在坐除了郁照尘以外,没有一个人能一眼看出灵根,于是这里没有人怀疑他说的话。
甚至于就连鲛皇也是。
听了郁照尘的话,他先是愣了一下神,接着立刻跟着点头:“是……是不错。”
难不成江潭落还是个天才?嘴上应和着,鲛皇的心里却满是疑惑。
见到众人都在看自己,江潭落悄悄地将手中的糕点放了下来。要是一般人,被天帝夸了或许会欣喜,但是江潭落却只是有点怀疑……郁照尘提这个做什么?且不说自己灵根是不是很好了,就算好也没有用啊。
毕竟修真这件事也是要讲童子功的,江潭落从小被扔在潋水宫深处无人管教,哪怕天赋再高,到这个年纪也修不出什么花样了。
……最重要的是,江潭落的的确确看了不少书,他无聊的时候也曾试过跟着心法修炼……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灵根不足以郁照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奖。
“谢圣尊大人夸奖。”想了半天,江潭落终于在鲛皇的眼刀下想出这这么一句话。
他不明白郁照尘要做什么,难不成只是随口夸一下?
江潭落还没想明白,郁照尘就再一次开口了。
他淡淡地说:“等潮生花宴后,到仙庭去吧。”
……圣尊大人要将江潭落带上仙庭?!
凡是听到这句话的人,均瞪大了眼睛。
这世上无数人想要讨好郁照尘,想要与他攀近关系。但是郁照尘却始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然而就是这样的他,今天竟然要带江潭落上仙庭?
有了刚才郁照尘的那句话,众人理所应当地以为江潭落一定是天赋过分出众,这才入了天帝的眼。
“愣着做什么!”鲛皇忽然出声,“江潭落,还不赶紧谢圣尊大人恩典!”
他虽然并不喜欢江潭落,但郁照尘将江潭落带上仙庭,无疑是给了鲛人族一个殊荣,他立刻反应了过来。
彻底搞不懂状况的江潭落只能赶紧起身,准备给郁照尘行大礼。
“不必了,”郁照尘摆手说,“坐着吧,不要麻烦。”
江潭落有些艰难地点头,退回了位置上。
就在这时,他的识海中忽然传来一阵声音,似笑非笑——
“你有《海律》吗?我想看看。”
江潭落:!!!
郁照尘怎么会鲛族的传音术,他还说《海律》?
几乎下一刻,江潭落就明白了过来……刚才自己和鲛皇的那番对话,全部落在了郁照尘的耳朵里!
第48章 心劫(三)
江潭落当然没有《海律》。他的确看过这本书,但那也只是闲暇无事的时候随手翻看了一下而已。
不过天帝这么问了,江潭落只能有些艰难地如实回答:“……现在手头上没有。”
郁照尘笑了一下,他低头喝了一杯果酒,就在江潭落以为这一章被翻过去,准备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却见郁照尘再一次抬头问:“你真的背过了《海律》么?”
和鲛皇信口胡诌没关系,但显然不能同天帝这样……
江潭落紧紧地抿着唇,表情不再像刚才与鲛皇说话时那么的轻松。
他当然是想要离开鲛人海的。
去仙庭,彻底脱离鲛人族,对江潭落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他更不想因为说谎得罪天帝——虽然江潭落一开始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回圣尊大人,我其实……”江潭落停顿了半天,终于无比沉重的开口了。
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郁照尘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好了我不难为你。”天帝轻声说道。
什么叫做不为难?
江潭落今晚的情绪大起大落,受到情绪的影响,脑袋动的都慢了一点。
他还没有想明白郁照尘的意思,对方便直接说:“背过《海律》中方才你说的那一册,我就带你去仙庭,怎么样小鲛人?”
几乎想都没有想,江潭落立刻说:“一言为定!”
“好,”郁照尘这一次没有用传音之术,他直接看着江潭落,轻声说,“一言为定。”
郁照尘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却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突然听到他开口,周围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圣尊大人刚才在和江潭落说话?
之前的对话他们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可眼前这一幕与方才郁照尘的话相加,还是在瞬间让所有人都明白了——眼前这个小鲛人,的确入了郁照尘的眼。
于是在后面的时间,众人的目光便不断地在江潭落和郁照尘的身上打起了转。
郁照尘虽然表现的平易近人,但他毕竟是天帝,周围人还是不敢造次的。所以说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看的人其实都是江潭落。
宴席依旧嘈杂,江潭落却像是没有感知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似的稍稍低下了头。
他在心中估算着——天帝来鲛人海是一件大事,早在好久之前,他就听宫人说过,郁照尘会来参加潮生花宴,接着在鲛人海待上大约两日才回昆仑。
也就是说,自己有两天的时间背过《海律》第七册。
江潭落的记忆力虽然好,但是这时间对他来说还是有一些短了。
眼下潮生花宴才开始,离结束起码要一个时辰。想到背书的事情,江潭落觉得桌子上的灵果都不甜了,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
“江潭落,安静待在这里!”看到江潭落手搭在桌案上,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样子,鲛皇忍不住咬着牙警告他。
正在全神贯注想时间的江潭落没有理会鲛皇的意思,不过虽然没有怎么参加过这类宴席,但他好歹知道自己不能再不给郁照尘面子。
于是尽管心里无比想溜,但江潭落还是在这儿待到了最后。
一曲终了,潮生花宴结束了。
鲛皇还没有来得及和主位上的郁照尘客套几句,就见手边的江潭落一句话也没有说,便以最快的速度从他眼前消失。
“——你!”见状,鲛皇瞬间瞪大了眼睛。
无礼,实在是太无礼了!
在潮生花宴之前,鲛皇都是恨不得江潭落离自己越远越好的。到了今天,他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当年就该找人给江潭落教教规矩。
见江潭落一溜烟的地失了,鲛皇最终还是满脸忐忑地看向了郁照尘 。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郁照尘看上去并不生气,相反竟然颇为愉悦地笑了一下。
郁照尘觉得,江潭落这个小鲛人倒是有些好玩。
此时潮生花宴刚刚结束,众仙还在席上没有彻底散去,更别说鲛人们了。
潋水宫深处,安静至极。
江潭落捧着刚才从藏书阁取来的《海律》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接着就坐在窗边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实际上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不能背过这本书,江潭落心里也没有谱,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耐下了心来。
江潭落完全没有思考自己“能不能”的意思,他将全部精力与注意力放在了书本上。
他不知道,此时郁照尘的神识也看向了这里。
潋水宫地势东高西低,江潭落的住处几乎是整座潋水宫最西边。现在鲛人海外太阳虽然还没有落下,可是江潭落在的地方已经变得如傍晚一般黑。
他把房间里唯一一颗夜明珠放在了窗边,又借着窗外一点亮光艰难地看着书上的文字。
郁照尘原本打算看一眼就离开的,但见到江潭落皱眉看书的场景后,他的神识竟然就落在了这里,并久久不曾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临窗而坐的江潭落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用手指重重地按了按额头。
困意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向江潭落袭来。
但是“离开鲛人海”、“去仙庭”这两个念头,却逼着他睁眼。
江潭落顺手将放在桌上的茶盏拿了起来,里面的浓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喝光了。江潭落放下茶杯,伸出食指用力地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接着再一次强打精神看向《海律》。
说起来江潭落有的时候也会看书入迷、废寝忘食。
但那些书毕竟有趣,如今他手上这本《海律》真的是没意思到了极点……自己当时怎么选了这样一本没有意思的书糊弄鲛皇呢?江潭落不禁有一些后悔。
意识到自己分神,江潭落又忍不住伸手弹了自己额头一下。
算了算了,还是背书要紧。
江潭落不知道,此时房间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在。
用神识看了他一会后,郁照尘非但不觉得无聊,甚至还直接隐去身形来到了江潭落的住处。此时看到江潭落不断地用指头弹额头,郁照尘忍不住笑了出来。
——江潭落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曾和江潭落一样,在夜里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直到杀了所有与自己对立的人,然后成为天帝,当三界共主。
郁照尘早就完成了这些,可随之却又陷入寂寞与无趣的漩涡。直到今天,郁照尘终于遇到了一个和他相似的人。
他从江潭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罚……罚跪几天来着?”此时已是午夜,困意再次袭来,江潭落嘴上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不禁揉了揉眼睛,再抬手给自己额头上来了一下。
“罚五天……”他看了一眼《海律》并迷迷糊糊地说。
听到这里,坐在不远处桌边的郁照尘终于站了起来。
他走到江潭落的身边,忽然伸出手去在江潭落的眼前缓缓地晃动了一下。郁照尘是隐去身形来到这里的,按理来说江潭落应该看不到他才对。但是在郁照尘晃手的同一时间,江潭落竟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
不过下一刻,江潭落便终于扛不住困意倚着窗框,抱着《海律》睡了过去。
在困意袭来的那一刻,江潭落的心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
两日后,郁照尘离开鲛人海的日子到了。
和规模盛大的潮生花宴不一样,鲛皇知道郁照尘大多时间喜欢低调,于是只带了几个亲信与贵族送郁照尘回昆仑。
此时郁照尘还没有来,但是他们已经早早地等在这里了。
想起郁照尘席间的话,他最后还是咬着牙把江潭落这个“不祥之物”也叫了过来。
但此时鲛皇发现……江潭落竟然没有来!
这逆子究竟在想什么!
要是他因此得罪了圣尊大人,那么吃亏的可是整个鲛人族啊。
“圣尊大人快来了吗?”鲛皇压低了声音,向一边的侍从问。
“马上就要到这里了……”对方小心翼翼地说。
“马上?”鲛皇不由一阵头疼,他用力按了按眉心说,“好,我知道了。”他以为江潭落无法无天只是对自己,谁能想到他竟然连圣尊大人他都敢得罪?
……早知道有今天,自己就应该早早派人把江潭落带到这儿来!
就在鲛皇咬牙切齿的时候,伴着一阵强大的威压,郁照尘来到了这里。
鲛皇压下不满,慌忙和其他人一起行礼,打算恭送天帝离开。
但没想到,走到这里之后,郁照尘的脚步竟然顿了一下。
而正是在停顿间,一抹银白色的光亮在不远处闪过。
是江潭落!
他终于来了!
“圣尊大人——”江潭落用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他看着对方,气喘吁吁地说,“上次您说的话,还算数吧?”
“自然算。”
“那好,”只见江潭落笑了一下,他将一本书放在了郁照尘的手中说,“您拿着,我背给您听。”
郁照尘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真的背过了《海律》。
听着耳边那些冗杂的字句,他终于正视江潭落——少年果然过目不忘,比自己想的更为厉害。
而在同时,郁照尘后知后觉发觉到……无论江潭落到底能不能背过《海律》,自己似乎都是想要将他带回仙庭的。
第49章 心劫(四)
起码在这个时候,郁照尘把江潭落带上仙庭,只是因为对方在他看来是个有趣的人。
——对于高居昆仑之巅千年的天帝来说,此时江潭落就像是一个漂亮且有意思的摆件。
至少此时是这样。
郁照尘不喜欢身边有人在,到了昆仑之后,他原本打算把江潭落安排在离飞光殿稍远一些的地方。但是鬼使神差的,等到了这里,郁照尘却忽然觉得江潭落应该住在飞光殿的侧殿才对……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只是离飞光殿越近,郁照尘心中这样的念头便越强。
此时昆仑依旧在下着雪,不过雪势不大。
对于常住于昆仑上的仙神来说,这一幕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但是江潭落却看得颇为入迷。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鲛人海,更是他第一次看到雪。
之前江潭落也曾在话本上看到过关于“雪”的描述,可是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什么是“雪飘如絮”、“堆银砌玉”。所以一到昆仑山,江潭落便四处张望了起来,甚至还偷偷地伸出手去尝试着接住雪花,观察它究竟是如何融化的。
江潭落曾跟着书中所载,幻化出双腿学习走路。虽然经过一番努力,他学会了怎么像人一样行走,但他毕竟是个没离开过海底的鲛人,现在稍不留神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江潭落得脚下便打起了绊子。
不过瞬间,江潭落便失去了重心朝着雪地倒去。
“啊!”他没忍住下意识地发出了一阵声音。
完蛋……要在圣尊大人面前丢人了!
江潭落不由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摔向地面的那一刻。
可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竟突然停下了脚步:“往后你就住在飞光殿侧殿吧。”他一边对江潭落说话,一边伸出手去将少年稳稳地扶住。
一阵温热,自手心传来。
果然,还是丢脸了。
江潭落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自己一声,同时耳朵也泛起了薄红。
他是一个会将心中所想写在脸上的人,看到江潭落的表情后,郁照尘忍不住笑了一下。在将江潭落扶稳站好后,郁照尘缓缓伸出手,把坠在江潭落发间的雪花抚落。
“当心着凉,等到了飞光殿,换上厚衣服再去看雪吧。”他直接戳破了江潭落刚才的小动作。
闻言江潭落有些不好意思的将视线微微移开。
江潭落长居鲛人海,自然是没有什么厚衣服的。刚才郁照尘下意识扶住江潭落的时候才发现,少年的手冻得比冰块还要冷。
“好的,”从来没有到过昆仑的江潭落不知道“飞光殿侧殿”意味着什么,听到郁照尘的话后,他赶紧用刚才学来的动作向对方行了一个礼,“谢圣尊大人。”
江潭落没有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仙子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忍不住对视一眼。
圣尊大人竟然让江潭落住在飞光殿!还提到看雪?
他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事情的吗……
“无事。”郁照尘淡淡地对江潭落说。
在鲛人海的时候,江潭落看了不少的书,但是看了与完全懂了、明白了却不是一回事。
在重新迈步向着飞光殿走去的时候,他这才想起——身为天帝,郁照尘的神识无比强大,他压根不用“看”,只用神识就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说自己方才那些小动作,其实都被郁照尘看在了心里……
自己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做这种小孩才会做的事情!
做就做了吧,竟然让圣尊给看到了?
此时江潭落的心中满是懊悔,而这样的神情同样被他写在了脸上。江潭落不知道,走在前面的郁照尘,在这个时候静静地笑了起来。
郁照尘重新看向昆仑的深处,明明还是熟悉的寂静、苍白的样子,但是今天,郁照尘却突然觉得这里也有了几分勃勃的生机。
“圣尊大人,”为了缓解尴尬,江潭落抿唇想了半天,终于想找了一个话题,“往后我在飞光殿当值吗?”
江潭落自然而然地以为,郁照尘把自己带上昆仑,肯定不会养一个废人。
虽然他是鲛人族的皇子,但是整个鲛人族放在昆仑仙庭面前都算不得什么,就更别说是自己这个不受待见至极的“皇子”了。
所以自己来昆仑后,应该就是要在这里当侍从的吧?
当值?
乍一下子郁照尘竟然没有明白江潭落的意思,他顿了一息终于搞懂了对方的想法。
而同样听懂了江潭落意思的其它仙人,则满脸的不可置信。毕竟他们都知道,郁照尘一向不喜欢身边有人,飞光殿里一个当值的仙侍都没有。
更何况,若是郁照尘真的想找仙侍,那么以江潭落的修为和资历,也远远地不够。
“对,就待在这里吧。”
……但能把江潭落带上仙庭,郁照尘显然已经不是他们一贯印象中的天帝了。
“好!”一听自己果然有正事要做,江潭落立刻打起了精神。
他在心中盘算着——听说昆仑仙庭有一座巨大的藏书殿,自己往后若是没有事的话,一定要去那里找几本合适的功法。身为天帝侍从,还是要认真才对。
昆仑的雪还在下,又是一片鹅毛般的雪花坠在了江潭落的睫毛上,然后化作一滴圆润饱满似珍珠的水珠。不过这一次,少年并没有多加理会。正认真想事情的他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让那滴雪水坠了下去而已。
走在前方的郁照尘看到了这一幕,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安定感。
或许之前邀江潭落上仙庭只是图个有趣,但此时看到这样的江潭落,郁照尘却是真的期待起了往后的日子。
……
郁照尘坐在案前着三界公文,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左手边站着一个少年,此时他整认真地研着墨。
少年正是江潭落,他之前没怎么研过墨,现在动作虽然无比认真,但手腕还是不小心晃了一下,“嘶——”他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心。”
下一息,白玉书案上多了一滩墨迹。
糟糕了。
“抱歉圣尊,我这就把它擦干净。”江潭落也被这摊突然出现的墨迹吓了一跳,他本能想用手去擦,然郁照尘却放下公文,将手指轻轻按在了少年细白的腕上。
“食指要按在墨条顶端,这样才能拿稳,若是不按住的话,你的手腕也会蹭到墨汁。”郁照尘将那方漱金磨条拿了过来,并手把手地教起了江潭落如何磨墨。
两人的手,就这样轻轻贴在了一起。
刹那间,鲛人的脸变得通红通红,握着磨条的手也因紧张而微颤了一下。
他活这么多年,好像还从来都没有与谁这么亲近过。
“……砚台用完后记得用清水冲洗,不要让磨出来的墨隔夜变成宿墨。”感受到江潭落的动作,郁照尘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继续耐心为鲛人讲着磨墨的知识。
“是,我记住了圣尊大人。”江潭落连忙点头认真地说。
“嗯,那就好。”郁照尘终于将他的手放下了。
说起来江潭落来到仙庭后,虽然也学了一点天族礼仪,但他对郁照尘的态度,却依旧与其他人不一样。
——要是别人不小心把墨汁洒在郁照尘的桌子上,一定会慌忙跪下,接着说什么类似于“圣尊赎罪”这样的话。但是江潭落却是认真而又诚恳的道歉。
江潭落和别人不一样,他似乎并没有将郁照尘当做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把他当做与自己平等的存在看待。
郁照尘发现了这一点,他并不觉得生气,反倒是喜欢这样的江潭落。
江潭落将漱金墨锭接了回来,继续研磨了起来。
就在此时,郁照尘抬头看向了他,接着突然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眼睛?”江潭落一脸不解地抬头。
“眼底为何泛着乌青。”
“哦,圣尊说这个啊……”江潭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昨夜在看书来着。”话刚说出口,他便觉得不好。
当初在海底的时候,江潭落听说鲛皇曾经“处理”过几个不小心分神,搞砸了事情的侍从。自己这次因为昨晚熬夜将墨溅了出来,郁照尘要是不开心也是应该的……
“如此”只见天帝轻轻地点了点头。
郁照尘知道江潭落在藏书殿找功法的事情。
但不曾将神识落到江潭落房间里,去观察他言行的郁照尘并不知道,原来江潭落夜里还在熬夜研究修炼的事情。
听到这里,郁照尘放下了手中的笔。
江潭落还以为郁照尘这是要发火了,正当他打算低头挨罚的时候,却听到对方淡淡地说:“你一个人修炼,恐怕难得法门。从今日起,我来教你。”
江潭落:“!!!”
等等!圣尊大人说什么?
他要教我修炼?
江潭落当下就愣在了此处。
“怎么?”看到他这个表情,郁照尘的心情不禁大好,“不愿意吗?还是觉得我不够教你?”他笑着问。
“谢圣尊大人!”江潭落赶紧低头,打算行礼,没想到郁照尘竟然轻轻地拉住了他说,“从今天起,不用再向我行礼了。”
这一次,江潭落是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第50章 心劫(五)
昆仑众仙大多门徒无数,而上任天帝,更是有上百个徒子徒孙。
和他们不一样的是,郁照尘从来没有收徒的意思,甚至众人也无法想象他教人修习功法——毕竟人人都知道圣尊大人天资过分出众。
寻常人闭关上百年才能悟出的东西,他只需要一眼就能读懂。郁照尘是三界最强大的仙神,但他这样的人,却不适合教人修炼。
然而这一次众人却发现,郁照尘虽只是随口指点江潭落,可是那个鲛人竟然真的能够领悟圣尊说的话!
就连郁照尘也意想不到。
不知不觉中,他教江潭落的时候都变得认真了许多。
“……你领悟力出众,但是灵根不佳,若是想要有所精进,不如专注符箓。”郁照尘与江潭落一边向藏书殿走一边说。
听到这里,江潭落忽然笑了一下。
“怎么了?”郁照尘转身略微疑惑地朝着江潭落看去。
“圣尊大人之前在鲛人海的时候,还说我灵根不错。”语毕,江潭落朝郁照尘轻轻地眨了眨眼。他知道郁照尘带自己到仙庭来,肯定不是因为什么灵根。
起初的时候,江潭落还有点疑惑来着,不过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明白了原因——无聊。
身为天帝的郁照尘,也会无聊,自己对他来说就是个解闷的人。
江潭落不知道别人明白这一点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在鲛人海当了小半辈子“不祥之物”的他,反正是接受良好的。
郁照尘:“……”
圣尊大人显然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这么直白。
实际上江潭落向来说话比较直接,但是他并不是不会委婉。江潭落之所以会如此明显的将话说出来,正是因为他能看出,郁照尘将自己留在身边,就是为了自己这份与他人不一样的直白。
江潭落乐得如此。
“和鲛人族其它人相比,的确不错。”郁照尘勉强给了一个解释。
虽然他语气还是正经又温柔,但这说话找补的样子,却是别的地方见不到的。
江潭落垂眸笑了一下。
昆仑依旧在下雪,只不过今天的雪势稍小了一点。就在他垂眸那一刻,细小如盐粒的雪就这么落在了江潭落的睫毛上。
等郁照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轻轻触在了江潭落的眼睫上。
那触碰无比细弱,甚至只有短短一瞬。
可尽管如此,在江潭落抬起眼眸的那一刻,郁照尘的手指还是如触电般地收了回去。郁照尘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些不妥当,突然不怎么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一阵风吹来,凉凉的雪花打在了江潭落的面颊上。
少年愣了一下,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和郁照尘之间的气氛有些不正常。
或者说,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暧昧。
这种情绪无论是对江潭落,还是对郁照尘来说都很陌生。他们默契保持沉默,向着藏书殿走去。
……
来到仙庭之后,江潭落几乎与郁照尘朝夕相处。
江潭落的符录之术学得也越来越好了,他的的确确在这个方面有超出寻常的天赋。
而同样在不知不觉之中,郁照尘也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的存在。
他可以与江潭落聊任何事情,甚至于讨论三界事务。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虽然他们相识的时间比起郁照尘的漫长生命来说,只是短的不能再短的一瞬间而已,但郁照尘还是产生了一种江潭落已经融进了自己的生活之中的感觉,他习惯了江潭落的存在。
往日郁照尘处理完公务之后,都会呆在飞光殿里。但是江潭落来到昆仑后,做完手头的事情,郁照尘却总是会与对方一起去藏书殿,亦或者是在大殿之外练剑。
江潭落的灵根普通,使出来的剑法没有太大的威力,但是剑术却练得无比娴熟。
看着江潭落的利落的身姿与动作,郁照尘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遗憾之情。
如果江潭落的天赋再好一点的话,那他一定会有更加高深的修为……
修为。
想到这两个字,郁照尘方才微微扬起的唇角忽然一下便落了下来。
他自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因为修为这件事而苦恼过。甚至于郁照尘连在意都不曾在意。
——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人。
那些普通修士、普通神仙整日思考的问题,从来都没有入他的眼过。
直到现在,看到江潭落在大雪之中练剑的样子,郁照尘终于体会到了那些普通人的烦恼。
他忍不住第一次想:江潭落的修为,以及……江潭落的寿数。
在不知不觉之中,那个高居昆仑仙庭的天帝也在慢慢的落入凡俗。
江潭落的修为不深,他虽然领悟离极佳,并且手上的动作几乎完美,但是遗憾于没有深厚的灵力支撑,一套剑法练下来仍旧是累的不行。
眼见着风雪大了,江潭落慢慢将剑放了下来,接着用袖子轻轻地擦拭额上一点汗水。
他来到昆仑之后,整日都穿着狐裘。
尽管如此,这样的温度对于习惯了鲛人海的江潭落来说还是太过寒冷。他忍不住拢了拢袖口,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圣尊大人您看……”正说着江潭落转过了身,他本来想问一下郁照尘,对方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套剑法练的怎么样,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便看到了郁照尘紧锁着的眉头。
圣尊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江潭落顿了几息,将刚才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他与郁照尘相识怎么说也有一段时间了,在江潭落的印象之中,这位三界之主似乎很少会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
江潭落缓缓把手中的长剑收了回去,接着走到了郁照尘的身边。
“圣尊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稍有一些犹豫的问道。
这一次,郁照尘想刚才的事情想的实在是太过于入迷。以至于听到江潭落的声音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自然不会将刚才瞎想的那些事情与江潭落说。
郁照尘只好笑了一下,他朝江潭落缓缓摇头说:“三界杂事而已,没有关系。”
三界杂事?
这句话要是放到之前江潭落与郁照尘刚刚认识的时候说,少年一定不会怀疑……可是现在,却骗不过他了。
虽然江潭落对三件事务、仙庭的政务没有一点点的兴趣,可若说是不了解,那自然也是假的。
江潭落知道,最近三界没有什么要事。
所以说圣尊大人这是在骗自己?
不过虽然猜到了这一点,可是江潭落并没有戳穿对方的话的意思。
——郁照尘是天帝,无论两人日常相处多么自然,他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嗯。”江潭落轻轻的向郁照尘点了一下头。
他看到,郁照尘紧紧簇起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刚才的那番话松开。
刚认识郁照尘的时候,江潭落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非常重的孤独感。而就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之中,郁照尘身上的这种感觉终于淡了下来。
可是现在,郁照尘的模样又让他想起了当时的那种感觉……
“好了,我们走吧,回飞光殿里去,”郁照尘转身对江潭落说,“当心风寒。”
就在他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江潭落垂眸看到脚下堆积的厚厚一层白雪,接着突然笑了一下。
他蹲下身捧了一把新落的雪,并在郁照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轻轻团成一——团砸向了对方的衣袖。
江潭落居然敢用雪球砸圣尊大人?!
不远处的仙侍们看到这一幕纷纷睁大了眼睛。
当然不只是那些仙侍,就连郁照尘自己都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这么大胆。
郁照尘从出生起便学着怎样做天帝,他当然知道有打雪仗这回事,可压根没有产生过一点兴趣,更没有想过有人敢用雪球砸自己。
但是现在,看到袖口上轻轻滑落的雪,郁照尘竟然没有一点点生气的迹象。
相反他真的因为江潭落的动作而开心了起来,甚至于忘记了方才自己想的事情。
于是就在江潭落的注视之下,在周围无数人的偷瞄之下,一身华服的三界之主真的也跟着江潭落一起慢慢蹲了下。
他用指尖触碰冰冷的雪花,然后将它们轻轻团起,也朝着江潭落所在的地方抛了过去。
——郁照尘突然发现,这件事好像是挺有趣的。
而同样在这冰冷突感传来的那一刻,郁照尘想起了一件事。
他当初把江潭落带上昆仑的时候,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点曾经自己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想要江潭落回到鲛人海杀了鲛皇,就像自己曾做过的那样。
但是现在,他差一点就要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如今的他,一点也不想江潭落变得和自己一样。
……
这一日,天帝第一次与人打了雪仗。
而同样就在这一天之后,原本好好的鲛人,忽然生了一场大病。
——心劫内的他们不知道,因为江潭落的影响,郁照尘的心神开始重塑,而这一劫,也到了将要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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