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白亮月光穿过绿漆斑驳的四格窗棂,流水似的泼洒在洋灰地上,映出屋外团团树影。
微风轻拂,树影婆娑晃动,送来混合着泥土味儿的潮湿水汽。远处有咕呱咕呱的蛙鸣声此起彼伏,既热闹又安静。
刚下过雨么……
姜冬月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做梦,身下不是海景房的席梦思大床,而是睡了几十年的旧木床,硬邦邦的,竹编凉席上面铺了薄薄的褥子和一层老粗洋布,手感十分熟悉。
相隔半尺远,还躺着个更熟悉的人。
她丈夫唐墨。
这家伙跟生前一样怕热,褥子和老粗布都蹬到角落,只胡乱裹着点儿被单盖住肚腹,贴着凉席呼噜噜大睡,□□的胸膛一起一伏,常年劳作形成的结实肌肉泛着健康的光泽,依稀是年轻时的模样。
哼,没良心的倒是睡得香!
姜冬月这样想着,随手一摸,自床头位置捞起扫炕炊帚,倒转过来“啪”地打了唐墨一记。
所谓扫炕炊帚,其实和刷锅炊帚一模一样,都是带穗头的细高粱秆用锄头去了籽儿,再用塑料绳和铁丝结结实实捆扎到一起做的。
拿来扫床上的灰尘飞絮就叫扫炕炊帚,放到厨房刷锅洗碗就叫刷锅炊帚,用来打人也趁手得很。
看唐墨皱起两道浓眉不肯醒,姜冬月“啪啪啪”地又打了他好几下。
死没良心的,一根犟筋拧不转,不让他去工地干活非要去,俩月不到就搭了命,撇下她跟孩子在人世艰难苦熬,险些活不下去。
凭什么在她的梦里睡大觉?
起来!
这回姜冬月用了几分力气,很快抽醒唐墨,也不管他怎么皱眉瞪眼犯迷糊,兀自问道:“你过得咋样啊?吃的穿的还有吧?缺什么给我说,别苦了自个儿。”
看唐墨不说话,姜冬月又抽了他胳膊两下:“问你话呢,赶紧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不说话赶明儿不给你做衣裳了。”
唐墨两道浓眉皱得更紧,慢吞吞点了点头。
姜冬月也不计较:“你过得好就行。”
守寡三十载,她其实很少梦到唐墨。起初是日子太艰难,一个人每天拖儿带女,又要种地、打零工,拼命挣口饭钱。夜里躺到床上,直接两眼一闭人事不知,都分不清睡着了还是累晕了,哪里剩的精力做梦?
再后来勉强熬出个人样,终于把自家日子过起来,每天忙忙碌碌却有滋有味,更顾不上做梦了。
像今天这样清楚地看见唐墨,还是头一回呢。
姜冬月心里揣着那么点稀奇劲儿,戳戳唐墨的胳膊,低声道:“哎,咱闺女那对象又掰了,你知道吧?你也不说给闺女上点儿心。”
她闺女唐笑笑模样生得好,书念得好,人也勤快伶俐,偏偏姻缘不顺,要不是赶上村里拆迁,她其实有心给唐墨迁个坟来着。
不求冒青烟吧,至少别挡着儿女的红鸾星。
“……”
唐墨挺着个板寸脑袋一语不发,只有两只黑亮眼睛上下眨动,一错不错地看着姜冬月。
“哼,就知道指望不上你,梦里也没句好话。”姜冬月熟门熟路地数落丈夫,准备翻个身睡觉。
这一动,才发现身子沉得很,竟是小腹鼓起怀着身孕,看大小约莫五六个月的样子。
姜冬月“噗嗤”笑了:“难怪胸闷气短的,原来儿子还没出生。”
话音刚落,唐墨眼里“嗖”地亮起两簇小火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给闭上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听见儿子就想上天,真是……”姜冬月有心责骂两句,又怕梦里犯了忌讳,到底忍住了,只拎着扫炕炊帚拍开唐墨的胳膊,不许他靠过来。
臭没良心的,想把她带走吗?没门儿!
她好容易熬到儿女念完书找了工作,石桥村还赶上征地拆迁,享福日子刚开始没两年,可舍不得去找唐黑土。
他且得奈何桥边再等她二三十年,哼~
“睡你的觉吧,也就我心疼你,别人半分钱都指望不上。”姜冬月又打了唐墨两下,熟练地叮嘱道,“没事儿别死干活,惦记惦记老婆孩子,记住了吗?”
说完抱着肚子翻过身,闭上眼准备结束这个奇特又古怪的梦。
她今天住的可是海景房,若非赶上高峰期,万万舍不得花那么多。
打从刷卡进门,每分钟都是钱的滋味儿,可不能浪费。
姜冬月想着席梦思大床的高枕软褥,自顾自阖眼睡下,浑然不觉唐墨心里正惊涛骇浪,滚粥似的翻搅不停。
天呐!他听见什么啦?
冬月说肚里怀的是个儿子!
据村里老人说,胎梦是非常灵验的,梦到蛇虎熊豹的多生男娃,梦到花花草草的多生女娃,十个里面八个都是这样。
当年冬月怀闺女的时候,就梦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晃人眼,到了日子瓜熟蒂落,果然是个白白净净的女娃,眼睛都没睁开就会冲他咧嘴笑。
唐墨开心地不得了,跟姜冬月商量着给闺女取名“笑笑”,盼她一辈子快活如意,笑口常开。
要是这回的胎梦准了……
不对,这要是做梦,冬月她为什么睁着眼睛啊?
瞧着还挺清楚的样子,不像噩梦魇住了说胡话。
梦游?冬月也没这毛病啊……
唐墨越想越纠结,一颗心左摇右摆,一忽儿美滋滋,一忽儿凉浸浸,直到姜冬月的呼吸声绵长起来,墙上老式挂钟“铛~铛~”地报时,才拍拍胸口,卷起粗布被单轻手轻脚靠近姜冬月。
等了会儿没动静,唐墨放下心来,一把将那倒霉催的扫炕炊帚扔到床脚,然后伸开胳膊搂住自家媳妇,呼呼大睡起来。
***
翌日
唐墨跟着鸡叫声起床,看看表已经快到五点半,来不及做饭,便拉开炉门,换了块新蜂窝煤,趁火苗呼呼蹿上来的功夫,一边烧水一边在大铝壶里滚了四个鸡蛋。
待姜冬月顶着满头乱发从床上坐起来,他已经把开水倒进暖壶,又重新坐上了大铁锅。
“今天起晚了,我得赶紧走,你自己对付着煮点儿东西吃。”唐墨伸手在姜冬月脑袋上呼噜一把,想到昨儿夜里无辜挨揍,又胡噜一把。
“煮了四个鸡蛋,给你碗里留了俩,起来洗把脸趁热吃,别亏了身子。”
姜冬月晃晃脑袋,直愣愣地看着唐墨:“你、你要进城去工地?”
“嘿,冬月你是不是睡糊涂啦?”唐墨伸手在姜冬月眼前晃晃,“你男人都打多少年木工了?啥时候去过工地?咱可是正经手艺人。”
他边说边找了块小方巾把剩下的两个鸡蛋包起来,披上蓝布外衫,掀开门帘子就要走。
“等等!”姜冬月脑子乱哄哄的,顾不得穿鞋就追上去,差点被堂屋门槛绊倒,“笑笑呢?笑笑上哪儿去了?”
“姜冬月!”唐墨着急忙慌地揽住人,脸都白了,“你是不是昨天魇住了?怎么大清早的就犯迷糊?”
快六个月的身子,真摔到了可是要命啊!
“我……”姜冬月想顺着唐墨的话胡乱编个借口,到嘴边却卡了壳,眼神涣散地望着门板后面悬挂在钉子上的月份牌。
巴掌大小,厚厚的,已经翻过去快一半,粗劣薄纸上写着漆黑的“1992”和鲜红的“六”。
是1992年农历六月。
1992……
姜冬月口干舌燥,一颗心砰砰直跳,越发不知道怎么张嘴。
我一觉睡醒发现换地方了?
我辛苦守寡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多少家业都白奋斗了?
这可叫她怎么说?随便漏两句都能把唐墨吓懵吧……
“这么大人了,你好歹稳当点儿。”唐墨确实吓得够呛,半拖半抱把姜冬月扶回床上,“再睡会儿吧,身上不难受就好了。”
“别担心笑笑,这不是你前两天感冒,又不能吃药,就把笑笑送她姥姥家了嘛。今天要是下工早,我就去魏村把笑笑接回来,行不行?”
姜冬月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行!只要不是去工地,你干什么都行。”
唐墨脑门竖起个浅浅的“川”字:“……怎么还跟工地杠上了?”
看来是真梦魇住了,不是胎梦,唉。
幸亏他昨晚上多了个心眼儿,没敢说话打断冬月,听说那样惊醒了容易厥过去呢。
唐墨暗自惋惜,回想姜冬月睁着眼睛说梦话的情景,到底不放心,硬按着她躺好,飞快从橱柜里舀了一碗小米,倒扣着用毛巾包住,在姜冬月脑袋顶上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各路神仙都不怪……”
转了五六圈,他将碗正过来,看到小米陷下去一层,顿时松了口气:“没事儿啦,歇歇就好,昨天下雨路不好走,地里那点活儿我下工回来再干,你可别逞能瞎拾掇。”
说着又呼噜姜冬月一把,“省得梦魇了晚上再打我。”
姜冬月隔了几十年被人土法驱邪,好笑又有点心酸,整个人倒是平静下来,眼神悠悠地瞪着唐墨:“我还能打你几回……”
“嘿,看把你厉害的,回来再跟你算账!”唐墨放下碗,叮嘱姜冬月躺会儿再起来做饭,然后三步并作两步,推起靠墙斜放的二八大杠,丁铃当啷地匆匆出门。
听声音远了,姜冬月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里把两扇木头门栓上,然后从大水瓮里舀半盆水,小心探头照了照——
还是她!
虽然穿得土气,头没梳脸没洗,但红花搪瓷盆里映出来的人,的的确确是她自己!
姜冬月大松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梳洗过后就四处转悠,从北边堂屋走到南边做厨房的棚子,再到西边放粮食的偏屋,挨个看过去。
甚至饶有兴趣地数了数在窝里散步的几只鸡。
挺好,一只都没少。
转悠回南棚,很快听到噗呲噗呲的声音。
是大铁锅里的水开了,热气从锅盖上的小圆孔争先恐后往外窜。
姜冬月掀开锅盖,随手抓了把小米扔进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今天她得吃点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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