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下午三点,日头开始往西边斜去,没那么热了,姜秋红便蹬着自行车,早早回家了。
她家的地靠边儿,平常没有人走,想着再多翻两铁锨,沿地边种几行高粱。
姜冬月则一直呆到五点多,中途打了水把老房子里里外外拾掇一遍,又给林巧英缝了两个枕头。
“妈,你安心住着,过几天我再领笑笑来看你。姐姐那里也别发愁,回头碰上了我再劝劝她,她心量宽,一准没事儿。”
林巧英大感欣慰:“冬月你可真是历练出来了,知道给妈说两句宽心话。瞧你姐姐,今天要不是赶巧你来,把她劝住了,她非得跟我大吵一架。”
没了随时要爆炸的大闺女,林巧英絮絮地说起陈年旧事,“你老舅在世的时候,那会儿到处乱着,七八个孩子谁也顾不上管。你老舅经常说,孩子再不孝顺,大人在外头不能说孩子是非,啥也不说,他们还是自家孩子,到处说坏了孩子名声,临了更指靠不上。”
姜冬月心知肚明林巧英是怕吵起来让儿子们脸上难看,在魏村被人笑话,当下却不争辩,只安静坐着听,等她不说了,才道:“妈,姐姐也是心疼你,见不得你受苦,一时脾气冲上来就想发火,妈你别跟她记仇。“
看林巧英欲言又止,姜冬月想了想,主动道:“妈你放心,我们都是有孩子的大人了,明白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自家人成天吵吵,叫乡亲们见了总归不像样。”
“出了咱家门儿,我绝不在外头说大哥、二哥和春宝的坏话。你别操心这些了,反正还在一个村儿里,他们仨怎么也比寻常亲戚近些。”
林巧英再想不到小闺女居然这么开通,最后那点儿担忧也没了,说了会儿话就催姜冬月早点回去。
“你没骑车,还带着笑笑,一路走到家,天就不早了。对了,把果子糖给笑笑装回去,我一个老太太啃那些干什么。”
姜东月推不过,把油炸果子和冬瓜糖又带走一半放进自己提篮里,然后在门口宽慰了林巧英几句,才带着笑笑离开。
老房子出门拐两个弯就能到田间小路,平常没什么人,结果今天好巧不巧,姜冬月刚走半路就碰见姜春林媳妇,胳膊肘挎着个篮子,露出两把茴香苗,似是刚从菜地回来。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犹疑着停住了脚。
姜东月眼神淡淡地瞥这位大嫂一眼,径直从她旁边走过去了。
她方才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完全是为了安慰林巧英,实际肚里只有冷笑。就她这仨兄弟,说黑心烂肺都是客气话了。
亲爹生病不闻不问,亲娘老了赶出家门,亲妹妹遭了难差点活不下去,娘家兄嫂权当不知道,连过年都不登门了!
在乡下,亲戚过年不来往,就是无声无息地宣布断绝关系,以后只当彼此是普通乡亲。
较真论起来,自然是连乡亲都不如。
为这事儿,姜冬月气得躲起来哭了一场,以后再没提过兄弟们半个字。
后来她儿女渐长,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石桥村又赶上拆迁,几个嫂子不知为何托长辈说和,她也没搭理。
认真算起来,她和姜春林媳妇已经三十年不来往了,自然更没什么话好说。
走出十几米,唐笑笑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妈,我大妗妗在背后瞪你呢。”
“别管她,咱走咱的。”姜冬月牵起笑笑的手,“你三个舅舅和妗妗都不孝顺,不是好人,你以后千万不能学他们。”
唐笑笑眨巴着大眼睛:“我当然不会啦。我是个好人,每天帮你干活,将来长大了比我爹还高,我就能干更多呢。”
姜冬月被闺女逗乐了:“你努力长吧,多高都行,但不能光想着干活,你还要上学呢。先上小学,再上初中,然后上高中,最后上大学,做个有学问的大学生。”
唐笑笑总是无忧无虑的小脸忽然蒙了点儿阴影,她回头看看,大妗妗已经走得看不见了,这才转过脸对姜冬月说话,声音也小小的:“妈,我真能上学吗?奶奶说丫头片子不能上学,只有男孩才能上学。”
md,一天天净会干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
姜冬月暗自给马秀兰又记一笔,压下火气道:“能上,妈说能就能!别听你奶奶胡说,她大字不识一个,解放后干部下乡开扫盲班,她偷懒死活不去,非说当群众不用识字儿,到现在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男’‘女’俩字儿分不清。”
唐笑笑捂住嘴:“哇~”
姜冬月继续道:“石桥村有小学,等过了秋天,妈就送你去上学。咱们提前找校长报名,把学费交上,再给你做个花书包。”
唐笑笑一向很信任妈妈,听到这话重新高兴起来:“妈,你真好~”
她年纪太小,还不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也不知道“大学生”是什么,只是听说不上学待在家里,就会慢慢地变成睁眼瞎。
瞎子唐笑笑还是知道的,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干活,好像吃饭时都看不见碗筷。
太可怕了……唐笑笑摸摸自己的眼睛,心说她可不能变成睁眼瞎。
她得上学,才能一直看见东西,看见很多很多东西。
***
母女俩走走停停,一个是身子重走不快,一个是蹦蹦跳跳小猫钓鱼,又扑蝴蝶又逮蚂蚱的,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
姜冬月咕咚咕咚喝了两碗水,长长舒了口气。
她今天说话太多,能顶平时半个月,在娘家尚撑着不觉得怎样,回来往椅子上一靠,才觉出胸腔里泛起的疲惫干渴。
刚坐下没歇五分钟,唐墨回来了。
进门将二八大扛往墙边一靠,先舀了瓢凉水灌下去,不等气儿喘匀就开始数落姜冬月:“让你在家歇着,你就不听,我到魏村一问才知道你把笑笑领回来了,白跑一趟!笑笑这么短两条腿儿,倒腾着大老远走回来。”
说着说着又摇头又叹气,还竖起个小拇指,“你大哥这事儿办的,可真是不地道。也就是瞒着咱俩,我要早点儿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叫他得逞,嘿!”
夫妻多年,姜冬月又心思细,看唐墨撅起尾巴就知道他要下什么蛋。
无非是发现她妈叫姜春林做主挪到了土坯房,马秀兰却有个孝顺好大儿,有那么点儿看笑话罢了。
“你别瞎掺和了,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吧。”姜冬月不咸不淡地瞟唐墨一眼,慢悠悠开了腔,“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我嫂子命好,不管生男生女,都有婆家给盖房子、看孩子。到头来沾了这么大光,家里男人还能抻头露面,自己个儿把婆婆挪出去。”
“我要命好积到这种婆家,得一天三顿香地把人供起来。唉,什么也甭说了,都怪我命、不、好。”
“……”
唐墨眨眨眼,又眨眨眼,剩下半腔子话咕噜噜滚回了肚里。
姜冬月这人忒好强,而且从不爱说闲话,上次念叨自己命歹,好像还是生了笑笑没人伺候月子……
唐墨夹起尾巴,一溜烟到南棚子里生火坐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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