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姑爷来了!开着小轿车!”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小孩子们蜂拥着跑出去看汽车,大人们则矜持地挪到街口,边闲聊边等新郎过来。
这年月乡下有汽车的人家很少,接亲时一般都开拖拉机,有的还会骑几辆自行车打头阵,就怕遇到泥坑把拖拉机误在半道上。
能开小汽车接亲,甭管自家的还是借来的,都挺有面子。
没等几分钟,鞭炮声越来越近,两台拖拉机离得稍远些停下,墨绿色的小汽车一路开到街口,紧接着车门打开,跳出个胸前绑着大红花的年轻人。
他胆子贼大,这么多人盯着看也不羞涩,反而挥挥手高声喊道:“乡亲们,我来接小霞了!父老兄弟们高抬贵手啊!我往后干啥都听小霞的!”
年轻人正是李建军,他所在的西康村和石桥村一样,都隶属平村镇,但西康村距离洪金市更近,也更加富裕,村里有三四家板厂,好些外村人也会到西康村打零工。
看新郎不但开了小汽车接亲,还说话逗趣,众人轰地叫好,喝彩声响成一片,连原本打算在门口拦一拦的唐墨和唐贵都笑了。
“嗨哟!这小伙儿敞亮!气派!”
“秀兰家新女婿真不赖,会说话,挺配小霞~”
“还有钱呢,听说家里是个万元户。”
“天呐,小霞可是要嫁过去享福了!”
外面动静挺大,唐霞在屋里脸都红透了,着急忙慌地让马秀兰给她披盖头,端端正正在床头坐好。
等李建军念着吉祥话来到屋里,外面管事的高喊“吉时到!新郎接新娘子上轿!”,她便被李建军扶着,一起拜别马秀兰和俩哥哥,顺利进小汽车后排坐好。
跟去吃喜宴的乡亲们你拉我我拉你地爬上拖拉机,待鞭炮声再次响起,就一路浩浩荡荡地朝西康村出发了。
按照习俗,这些乡亲才算真正送嫁的人,他们把新娘从娘家护送到婆家,叫做“娘头”,不但吃席时坐前头,也比婆家的乡亲先开饭,以示对新娘的尊重。
接亲和送嫁的都走了,唐贵家院里霎时间空下来,有麻雀落到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瓜子皮。
不去吃席的人正准备各回各家,马秀兰忽然捂着脸哭起来:“呜呜呜呜!小霞出门子了,我这心里忒舍不得!舍不得啊!呜呜呜!”
婆家娶媳妇是喜事,娘家嫁闺女也是喜事,但一个迎一个送,自然滋味不同,常有娘家父母发嫁了闺女之后在家掉眼泪。
几个婶子大娘见状,纷纷上前安慰马秀兰,有的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么好婆家你可知足吧”,有的说“新女婿多风光啊,咱全村都没这么能说会道的小伙子”,连夸带捧的劝马秀兰别哭。
马秀兰反倒哭得更起劲了:“我舍不得小霞啊!我闺女在家样样好,啥都替我说话,今儿送走了小棉袄,往后我在家哪儿还有个贴心人啊!呜呜!”
拎笤帚扫地的姜冬月:“……”
从厨房端来炸蘑菇串儿的刘小娥:“……”
“我往后日子咋过啊?”马秀兰擦擦眼角,继续哭嚎,“我在家里还能靠谁哇?呜呜呜!”
她哭成这样,倒不全是装模作样,因为她跟着唐贵过日子,唐霞没出嫁时,家里有一儿一女都是她生的,甭管想干啥,至少有个亲闺女跟她同鼻孔出气。
现在唐霞一走,她眼前就剩一个孩子了,刘小娥却有俩儿子,两头儿分量立马不一样。姜冬月更是不知道为啥变硬气了,油盐不进的,马秀兰想想以后的生活,悲从中来,越发哭得大声,好像转眼要被儿媳妇赶出家门似的。
“妈,你别哭了啊!”姜冬月实在听不下去,扔掉扫帚上前劝慰,“小霞是去婆家享福了,又不是出去逃荒遭罪了,你哭成这样,她在婆家怎么安心过日子呀?”
“再说了,你从前不是经常讲,婆妈婆妈,是婆婆也是妈,天下婆婆都拿媳妇当亲闺女疼爱吗?想来小霞婆婆也跟你一样。”
不爱说话的大嫂都出头了,刘小娥立马跟进:“是啊妈,我大嫂说得对,你就放宽心吧。往后过日子你更不用愁,我就是你亲闺女,准比小霞见你还亲呢。”
边说边给在场的人挨个发蘑菇串,“吃了我的串儿,大家伙儿都给我作证啊!”
满屋人都笑起来,连夸马秀兰有福气,俩儿媳妇都贴心,夸得马秀兰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瘪着嘴响亮地打了个嗝儿,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趁众人哄笑的空当,姜冬月又安慰几句,赶忙带上唐笑笑和唐墨离开。
再多待一会儿,恐怕马秀兰就该对着儿子哭天抢地抹眼泪了。
回到自己家,草草吃过午饭,姜冬月收拾了碗筷,对唐墨说:“我下午回娘家看看我妈去,你在家盯着点儿孩子啊。”
唐笑笑举起左手:“妈,我也想去姥姥家!”
“改天再带你。”姜冬月边说边往提篮里拾了二十个鸡蛋,又装两双新做好的鞋垫,“今天有点儿晚,我快去快回,你在家跟你爹玩儿吧。叫你奶奶哭那一场,妈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得回去看看我亲妈。”
唐墨:“……”
别说,他真觉得最近姜冬月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前顶多关起门抱怨两句。
看看姜冬月同样越来越大的肚子,唐墨识趣地把心里话咽回去,说道:“冬月,我送你吧,你今儿忙活半天了,再到魏村走个来回,腿脚都得肿了。”
姜冬月瞥唐墨一眼:“我慢慢走,没事儿。咱们乡下这土路太颠簸了,你骑车又跟长翅膀飞似的,我不敢坐。”
唐墨:“……那我带你走大路?那路都铺了石子洋灰,平整。”
姜冬月还是不让:“那条路都通向青银县了,得绕多大一个圈子?还没我走得快呢。对了,我听会粉嫂子说,爱党带着几个人去平金河上闸了,你今天是不是得浇地啊?”
“早着呢。”唐墨将兜里的瓜子掏出来倒桌上,招呼唐笑笑吃,“我偷空去地里瞧了,第一道河的正浇着,等轮到咱们第三道河,估计得后半夜或者明天早上了,看水大不大吧。”
姜冬月:“你今天就没上工,明天还有空去浇地吗?”
“有,两天假呢。”唐墨拆开块硬糖放嘴里,含含糊糊地道,“这两天厂里活儿少,我跟刘建设都请了假,他也要浇地嘛。”
“行,那你勤往地里跑着点儿,别让笑笑去河边。”
姜冬月说完,拎起提篮就出门了,留下唐墨和唐笑笑面面相觑。
唐笑笑眨眨眼:“爹,我还是想去姥姥家,要不你带我去吧?”
“嘿!你妈刚走我就骑车撵,她不得骂我!”唐墨一把掐住唐笑笑,把她高高举起来放到脖子上,“笑笑呀,你跟爹说,你妈这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大了?”
唐笑笑抱住他的脑袋,认真回答道:“没有呀,我妈脾气最好了,比奶奶好,比小姑姑好,比小婶婶好。”
唐墨哈哈大笑:“还是亲闺女向着亲妈,难怪我妈今天哭成那样。走,爹带你再上奶奶家转一圈儿,然后去地里看发水!”
唐笑笑顿时两眼放光:“看发水喽~”
父女俩一拍即合,锁上门溜溜达达地走了。
***
过了处暑,天气就没那么热了,姜冬月沿着田间小路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魏村石碑。
她在村口歇了会儿,然后才往土坯房走,刚推门就见林巧英正在院子里纺线,手摇纺车呼噜噜地转个不停。
林巧英纺的是白洋线,这种线坚韧柔软,而且不易断裂,用来缝被子褥子、做棉衣棉裤特别舒适,几十年后的集市上仍然有卖。
“冬月,你怎么半晌天的过来了?”
林巧英高兴地迎上去,看见姜冬月拎着提篮,忍不住数落她,“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啊?鸡蛋就算自己不吃,还能卖个体己钱存起来呢。”
乡下的土鸡蛋在城里很有市场,隔一阵儿就有人专门过来收,走街串巷地吆喝,一斤鸡蛋给九毛或者一块。
以前姜冬月都把鸡蛋小心攒着,几毛几毛地换点钱补贴家用,现在更愿意自家煮了吃,有营养,且比肉便宜得多。
“不卖了,咱们自己吃吧,块儿八毛的不顶用,我寻思干个小买卖挣钱。”姜冬月把鸡蛋挪到林巧英的篮子里放好,又让她试试鞋垫,“用缝纫机做的,妈你试试合不合脚。”
林巧英铺到鞋底试了试,看大小正好就收起来,取出几块冰糖给姜冬月泡水喝。
“你现在大着肚子,走路做饭都费劲,还琢磨什么小买卖啊?好好吃鸡蛋养身体,倒是个正经事。”林巧英看向姜冬月的肚子,“你真没照b超看看?万一是个女娃,你家老太婆肯定又不给你看孩子。唉,老天爷千万保佑我家冬月这胎生男娃吧,将来还能有个依靠。”
往常姜冬月听见类似的话就憋气,免不了回怼“你养仨儿子也没防老”,再跟林巧英吵几句。但她现在已经免疫了,只摸摸肚子,把今天给唐霞送嫁的事儿学了一遍,末了道:“唐霞拙手笨脚的,除了嘴没一处地方勤快,我婆婆还当她小棉袄呢。”
“我怎么也比唐霞强点儿,以后我尽量对你好,笑笑有样学样,等我老了对我也好,就算是有依靠了。”
这话把林巧英逗乐了:“哎呀,冬月你说得在理儿。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小时候跟个闷葫芦一样,凭谁也想不到,长大了心眼儿这么透气。”
她好几天没见闺女,攒了一肚子话,说着说着就提起孙梅芝,“老孙家的闺女跑回娘家住,都好些天了,隔三差五听见老孙在街上骂他女婿没良心,满肚子花花肠。这事儿你知道不?”
姜冬月心头一动:“知道,村里都传遍了,他女婿还是支书的兄弟呢。妈,你看孙梅芝要是离了婚,能在娘家待住吗?”
“好端端的说什么离婚啊?”林巧英拍闺女一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不许再提这话了!”
姜冬月“嗯”了声,有心再问问孙梅芝家里的情况,奈何林巧英不爱出门,又跟孙家关系平平,说了几句便没啥兴趣,转头开始数落姜冬月脾气倔,不肯受罪生男娃。
“没儿子腰杆都挺不起来,孙梅芝有个老爹跟兄弟撑腰,你要一直没男娃,将来可怎么办呀?上回你大哥过来还说你不懂事。”
姜冬月:“……”
不得不说,她以前经常跟亲妈说着话吵起来,并不能都怪自己。
姜冬月边纺线边听林巧英叨叨,听到“你舅姥爷的干兄弟的侄媳妇家有秘方”时,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妈,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啊。”
林巧英依依不舍地把闺女送到门口,不忘叮嘱她:“我看老孙头儿不是好说话的人家,你可别掺和别人家事儿啊。还有,往后棒子越来越高,牛虻要出洞了,掰棒子之前你就别来了。我要实在想你和笑笑,就慢慢往石桥村走。”
“行,那我这阵子就不来了。妈你也少出门,等以后我生完孩子叫唐墨买个自行车,再来看你就方便了。”
姜冬月说完,出门拐上小路,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个身量娇小的女人迎面走过来,边走边咬着嘴哭,泪水流得满脸。
仔细一瞧,居然是孙梅芝!
姜冬月那颗心登时砰砰直跳,她深呼吸几次,开口叫住了孙梅芝。
“梅芝,有日子没见了,咱俩说几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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