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慈和骆随洲之间的低气压延续到了第二天的测试赛现场。


    当然,骆随洲本来就话少,所以他的沉默不算反常。黎慈坐在他的旁边,她戴着耳机正在听他们待会儿即将上场表演的短舞蹈配乐,她沉浸在耳机所隔绝出来的独立空间里,所以她也不说话。


    两个人看似相安无事,但总涌动着古怪别扭的氛围。


    姜愿愿一边调整身上的考斯滕,她总觉得右手手臂处的剪裁不够贴合身体,她一边用手肘推了推自己的搭档。


    “你看他们,像不像是冷战中的情侣。”


    姜愿愿总是语出惊人。她的搭档不敢苟同。


    “等着看吧,现在他们谁都不搭理对方。但是过会儿到了比赛的时候,他们又必须得表现得难舍难分。”姜愿愿笑眯眯地说,“这就是冰舞的魅力。”


    黎慈骆随洲这对刚刚开始搭档训练两个月的冰舞组合,在场边等待的时候,就一直是目光聚焦的中心。


    黎慈作为冬青奥会的冰舞金牌,很多人都对她充满期待和好奇。


    只因为冰舞项目实在是太特别了。这是一个亚洲选手始终难以跻身世界前列的项目。正也是这个项目的不可逾越,所以让人更想知道,为什么黎慈能成为冬青奥会的冠军。既然她当初作为美籍亚裔能够做到,那么是否意味着,其实别的亚洲选手——亚洲本土培养的选手——终有一天也能够站到同样的高度上。就比如她现在身边的搭档,骆随洲。


    黎慈和骆随洲在双人滑比赛全部结束后出场。他们也是当天出赛的第一对冰舞组合。


    韩云欣陆霖因伤病缺席,使得今天的冰舞比赛失去了一定的戏剧性。但有黎慈和骆随洲在,就绝对不会让人失望。他们带着近乎世界顶级的编排难度,作为初入成年组的选手,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杀气。


    两个人站在冰场上的时候,彼此之间的隔阂又突然间消融了,这就如同姜愿愿在赛前所说的那样,仿佛他们昨天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争执。他们又恢复到了情绪饱满的状态里,力求呈现出最好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短舞蹈正式开始。


    他们的发挥非常平稳,彼此也就一起训练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所呈现出来的水准,严丝合缝的配合,就已经胜过很多搭档数年之久的冰舞组合。这是他们刻苦训练的结果,也带有天赋能力的印记。


    考虑到体能和心态,编舞师把难度最大的短托举放在了前半部分的编排里。


    这也是黎慈和骆随洲最重视的一个技术动作。他们昨天的不愉快,就是因此而起。


    今天他们能否拿下这个直线托举呢?


    标准的滑行进入,正确的发力配合,黎慈利落地翻过骆随洲的肩膀,稳稳地处在托举姿态里,骆随洲保持直线滑行,两个人的稳定性非常好——


    尽管骆随洲的左侧肩膀依然下压,但不妨碍这成为一个堪称完美的托举。


    “好!”


    姚教练看得心潮澎湃,他激动地直接从评委席上站起身,大力地为他们两个的精彩表现鼓掌,他对他们赞不绝口。


    他跟身边的冰协领导交换了眼神。黎慈回国的决定,的确给花滑国家队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像这样的天才,简直是可遇不可求。各地的省队如果也能源源不断地输出这样的好苗子,那该有多么好啊。


    国内的冰舞,未来可期啊!


    黎慈和骆随洲的短舞蹈节目还在继续。


    他们结束连续单足步法,即将进入同步捻转步。


    音乐提速,乐曲的风格到达最激情澎湃的部分。密集的鼓点与脚下冰刀的变刃和转向完全吻合,他们的同步捻转步传递出强势的力量感,每一次的停顿与变向都紧紧抓牢观众的眼球与情绪,势必要引起最强烈的共鸣和震撼。这是一套兼具技术和艺术表现力的节目,编舞师也拿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准。


    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


    但意外也是在转瞬间发生。


    还是在同步捻转步中,黎慈和骆随洲原本保持着和对方的距离,他们快速地做变向,同步性总体较好。但是第三次换向时,黎慈和骆随洲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而偏偏换向后是右脚的单足转体,左腿向同侧抬高摆出。所以当距离拉得太近之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骆随洲高速转体时,左脚冰鞋下的冰刃硬生生地深划在黎慈的腿上。


    瞬间就见血了。


    黎慈的右腿上划开一道几公分长的口子。


    剧烈的疼痛让她的动作险些变形,但她强忍住了,同时迅速飙升起来的肾上腺素让她有意志力和腿上的疼痛感相抗衡。她和骆随洲都非常沉稳果断地结束了第三次变向后的动作。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冰面上留下了断断续续的血迹。冰刀迅疾地压过黎慈的鲜血,将冰面上的冰碴子向两侧推开,滴落的鲜血也一并被向外抹开,使得痕迹变得越发触目惊心。


    带血的同步捻转步终于结束。他们还剩下两个技术动作。


    但这种程度的失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黎慈和骆随洲这种水准的运动员身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


    黎慈忍痛还想继续滑完这套节目。这是比赛。赛场上发生任何状况,只要身体还能坚持住,运动员就不会轻易放弃。


    但旁边的教练组都坐不住,国家队的队内测试赛,总不能真的看着运动员在冰场上坚持滑到底,反而把伤势弄得更严重,后面还接着花滑大奖赛美国站的比赛呢。


    姚教练当即就喊停了比赛。


    音乐中断。


    骆随洲第一时间把黎慈抱下冰场。


    他把她抱到场边,他一贯沉稳冷静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焦急和关心。队医马上过来接管,她让骆随洲把黎慈抱到冰场旁边的应急医疗室里,然后拉起帘子关上门,大手一挥把骆随洲赶了出去。


    蓝教练进来陪同。


    队医仔细检查黎慈腿上被划开的伤口。


    “还好,伤口不深,就是血出得有点儿多,不会有什么大影响的。我帮你把伤口缝合起来就没事了,也不会耽误大奖赛。先给你打一针麻药,可能会有点儿痛,黎慈,你忍耐一下。”


    队医有条不紊地做事。


    打麻药的时候,黎慈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推入麻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蓝教练把外套披在黎慈的肩膀上,她摸了一下黎慈的手指,很凉。


    也是叫人揪心。


    蓝教练出去给她倒热水。


    黎慈很难过。


    她的声音微不可察:“我从来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这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麻药开始发挥作用。队医准备给她缝针。


    黎慈坐着,她把伤腿放平。队医用镊子夹着棉花球,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周围皮肤上的血迹擦拭掉一些。黎慈全程都盯着腿上那处被冰刀划开的皮肤看,直到蓝教练掀开帘子走进来,她都像是没有听见动静,仿佛刚才打的麻药不仅仅减弱疼痛感,也一并将她的知觉削弱了。


    队医拿着医疗针,戴着口罩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抬眼看向黎慈,说:“黎慈,我马上要给你缝针了。这个过程,你自己看着伤口被处理,可能会觉得紧张或者不舒服。你要不要看看别的地方,把注意力分散掉。”


    这就像有些人不能看医生护士给自己扎针抽血一样。


    蓝教练也附和队医的话,她握住黎慈的手腕,温声说:“是啊。黎慈,跟我说说话吧。缝针的过程很快的,不会很疼的。”


    她们都太担心黎慈,也太照顾黎慈。黎慈在她们的眼睛里,也还只是一个刚刚年满十八岁不久的孩子而已。


    但黎慈比她们以为的都要更坚强。


    她摇头,仍然固执地盯着队医下手给她缝合的位置,她就亲眼看着医疗针在皮肉里来回穿过,将原本这道被划开的口子一点儿一点儿收拢起来。她要把这些全部都牢牢地印记在脑海里,她在冰场上犯了低级的错误,所以就会受到这样的结果。


    血溅冰场,这是她得到的教训。


    “骆随洲在外面等你。”蓝教练对黎慈说,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避免这次事故给这个年轻的姑娘留下心理阴影。


    蓝教练总是习惯性地把黎慈看作是稚嫩的小运动员,就跟队里那些年轻而莽撞的姑娘们一样,长在温室里的花朵,经验尚浅,需要蓝教练像健壮凶狠的母鸡似的张开翅膀去保护。蓝教练经常忘记,黎慈其实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运动员,她曾经拿起过冬青奥会的金牌,是世界冠军。黎慈远比外表看起来的要更强大,她能够直面血淋淋的伤口和难愈的疤痕。


    “因为你的伤在大腿上,所以我没有让他进来。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他也不肯走。”蓝教练道听途说了一些故事版本,都是关于昨天上午的训练时间里,黎慈和骆随洲的那次失误导致险些摔冰,以及在这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冰冻氛围。蓝教练说这些话,肯定是为了劝和他们。大赛在即,总不能两边都带着矛盾去比赛吧。而且,蓝教练也担心,今天比赛时发生的意外,可能跟昨天他们的争吵有关。


    “你别太责怪骆随洲,他也是不小心才会——”


    “教练,是我的问题。”黎慈的话掷地有声。


    她对于测试赛时在冰场上发生的状况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同步捻转步上发生的重大失误跟骆随洲没有任何关系。


    “同步捻转步要求男女运动员之间的距离尽可能地贴近。所以,我当时有意识要缩短跟骆随洲的相隔间距。但我的脑子里只想到,我们的滑行速度一直慢于我以前跟黎昂搭档时候的速度,所以我得加大力量,才能产生同样的效果,结果这就出错了。我的判断有误,我忽略了我和骆随洲其实已经滑得很快,于是距离一下子收得太近,他的冰刀马上就碰到我。”


    黎慈把责任划分得很清楚。错在她,不关骆随洲的事。


    蓝教练听得很清楚,在她看来,黎慈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只不过是还没有习惯和骆随洲搭档而已。他们才不过重新组队两三个月而已,能够达到现在这样的效果,已经让所有人都感到惊叹。他们的未来还长着,现在也才刚要面临升入成年组后的第一个赛季,不着急的。


    “这都没关系的。没有人怪你。黎慈,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蓝教练安抚道。


    黎慈:“但是大奖赛美国站的比赛马上就要到了。我不想以这个状态去参加比赛。我不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


    “我不想去参加黎昂的退役仪式了。我要留下来,抓紧这最后一周的赛前训练时间。”


    做出这个决定,对黎慈来说,没有那么容易。


    毕竟,那是她哥哥的退役仪式,每个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里仅有这么一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蓝教练愣了一下,她随即劝说黎慈要深思熟虑。


    “相信我,黎慈,现在你需要的是调整状态。不要让自己始终处在紧绷的状态里面。你应该回到你的家人身边待几天,去参加黎昂的退役仪式吧,见见你在美国的朋友们。我保证,当你踏上美国站的比赛场时,你的状态会比现在好很多。”


    队医已经把黎慈的伤口缝好了,她站在旁边的操作台前面归置和整理医疗器材,她也帮腔:“是啊,黎慈,你和骆随洲都需要休息,把精神放松。骆随洲的状态也不好。你看,他昨天居然把手臂肌肉给拉伤了,过来找我拿冷敷喷剂。你说放在平时,他怎么可能会练着练着拉伤手臂肌肉呢?”


    队医随口一说,结果黎慈怔住。


    她这才知道,昨天骆随洲的手臂肌肉拉伤。


    是因为接住她的那一下吗?


    难怪他当时立马就沉着脸滑开了。


    原来是去找队医处理。


    但她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蓝教练看黎慈想心事出神,轻声问道:“黎慈,你没事吧?”


    黎慈摇摇头:“我没事。我想,教练您说得对,我还是应该去参加黎昂的退役仪式。”


    蓝教练微笑:“是啊,权当是提前过去调整时差了。”


    她温柔地摸了摸黎慈的头。


    黎慈的难过情绪却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她抬起头,看着白色窗框旁边洒落下来的日光,她不知道骆随洲现在在做什么,他又是否正在对她感到生气。他对她说过的,在大赛前要避免受伤,但是现在她的大腿上多了一道刚刚被缝合的伤口。


    她有点儿找不到方向了,就像是处在急速下沉的涡流中。


    *


    *


    黎慈的机票就订在训练赛后的第二天。这个航班时间是她早就确定好的。她一度因为训练赛失误受伤的事情情绪低落,宁愿放弃去参加黎昂退役仪式的机会,也想留下来继续打磨技术动作。但既然蓝教练建议她好好休息、放松情绪,黎慈还是决定采纳教练的意见。另一方面,她也真的不想错过黎昂的退役仪式。


    她在房间里收拾行李。


    她不准备拿太多的东西上飞机。她带走了自己参加大奖赛美国站比赛时候需要用到的东西,包括她的考斯滕和冰鞋。她会先参加黎昂的退役仪式,然后飞去芝加哥和国家队大部队会合,在那里进行美国站的签到检录以及赛前训练。


    黎慈把行李整理完毕,一个大箱子,一个登机箱,还有一个双肩包。


    这就是她明天早上要带去机场的东西。


    她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护照,然后她坐在床边,拿起了手机。


    黎昂最后一条发给她的短信还躺在她的收件箱里。


    “骆随洲会来吗?如果他来的话,我可以把气垫床从阁楼里搬下来放在健身室里。他可以睡在那里。”


    黎昂热切地希望她能够邀请骆随洲,仿佛那才是他一母同胞的手足骨肉。他觉得她需要和新搭档成为绝对的好朋友。


    但黎慈一次也没有跟骆随洲发出过邀约。她之前只跟他简单提过一句,她会在训练赛结束后提前去美国,参加黎昂的退役仪式。她对他,只是告知而已。


    现在她有点儿不确定。


    这是她向骆随洲发出邀约的最后机会。


    黎慈点开骆随洲的头像,她可以给他发一条消息,短短几个字就能把事情说清楚。


    当键盘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她和骆随洲的关系还没有融洽到这种程度。尤其是最近接连不断的突发事情让他们之间原本逐渐向好的关系急转直下。她从中看到了很多来自于自己这一面的责任。她有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妥当。她不想把自己置于复杂而难堪的状况里。


    黎慈放下手机。


    或许,还是不邀请了吧。


    她把手机连接到充电器上,然后回到了床上,关掉了屋子里的灯光,仿佛已经下定决心。


    尽管她明天要早起,但她此刻注定难以产生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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