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瑶早晨是被一声鸡叫惊醒的。
她一睁眼, 便和一只咯咯叫的老母鸡四目相对,尖叫一声后,又听到房间角落里传来幽幽的声音。
“顾姑娘, 您可算醒了。”
顾瑶抱着被子, 惊悚地发现屋内有七八个小娘子。
她们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好似饿狼盯着一块肥肉。
“既然醒了,便开始罢。姐妹们,我们时候不多了!”
“好嘞!”
一双双雪白的腕子伸手来拽顾瑶的被子, 小姑娘吱哇大叫:“你们要做什么?”
“给你梳妆呀~”
“我梳什么妆,为何要梳妆?”
那几位小娘子面面相觑
“顾姑娘, 这个时候可别逗咱们开心了, ”妆娘们捂嘴笑起来:“当然是成亲!”
“噢, 成……什么, 成亲?!”
顾瑶被小娘子们摁在铜镜前, 看着镜子里目瞪口呆的脸,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今儿个是顾姑娘大喜的日子, 可莫要再说胡话了, ”其中一个小娘子拿出一枚温柔的帕子, 哗啦啦拧尽了水, 轻柔地在她脸上擦拭:“瞧这底子多好,白得跟块玉似的, 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接下来又是绞面,一根红绳系上两端,中间穿着一枚铜钱,手指叉开,那红线便像剪刀一样从皮肤上刮过。不知是谁的手指随着嫣红的线弹着她的额头:“上弹天地父母,身体康健。”
随后是鼻梁:“中弹夫妻琴瑟和鸣, 恩爱不离。”
最后是下巴:“下弹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屋内的热水蒸腾起白色的薄雾,让眼前的呢喃和穿梭的妆娘,都有些如梦似幻。顾瑶生出些许不真实感,镜子里的人面容娇嫩,绞过皮肤光洁如玉,细绳没控制好力度的时候,还留下了几抹浅浅的红痕。
是痛的,应当不是做梦罢?
新娘子是一刻钟也停不下来的,开过面后又要梳妆打扮。大概又是折腾了整整三个时辰,闺房的大门才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顾宜修站在门外,等了许久,脸色并不好看,是以来往的宾客都对他敬而远之。
厢房稍有动静,他便迅速地望过去——只见一抹红梅般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屋顶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而这一抹红,又有些鲜艳得刺痛。
顾瑶披着火红的盖头,像是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孩一样走不动路。她被两个女傧左右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丈量这个熟悉无比的庭院。
“我来吧。”顾宜修走到妹妹身边,代替了一个小娘子,搀扶起她的手臂。
一旁的女傧下意识道:“新娘子今儿个除了夫君,不能碰外男……”
顾宜修冷冷地送去一瞥,那一眼吓得那傧娘缩了缩脑袋,又听到顾瑶笑了笑:“他是我阿兄,谁都碰不得,他也能碰得。”
说罢,一只藏在流苏喜服下的手探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挽上了顾宜修的胳膊。
像是儿时那般。
兄长的身子好似颤了颤,而后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她缓缓走向大门。
“我本以为哥哥你今日会去国子监,”顾瑶喃喃道:“连我都以为阿爹是随口一言。”
“他已经帮我告了假,我也是一早才知晓。”
下意识的埋怨被他咽回肚子里,顾宜修看了眼一身火红的顾瑶,再怎么说今日也是她大喜的日子,至少在今天他希望顾瑶可以是天下最快乐的女子。
虽然他并不快乐,因为从始至终,这件事情都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只是圣上金口玉言,一纸婚约赐下了,人也带来了,这婚不成也得成。
于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就这样成为了别人的娘子。
李衍虽才貌无可挑剔,但他会像自己一样呵护她、疼爱她、把她视为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存在么?
从庭院到大门的路如此短暂,顾宜修还没找到答案,等候多时的锣鼓便“咣”地敲响,那一身喜庆的喜婆挥起了红帕子,扯着嗓子喊道:“吉时到,女婿要过门儿啦!”
大雍的上门女婿,都要一早便守在老丈人的门前,晾上半天以示诚意。然后等新娘子梳洗完毕,吉时来临,便是以锣鼓为号,让新娘子迎新郎入门。
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喜婆在地上放了一只火盆子和许多铜钱,新娘子要等新郎一一跨过,随后才能一同去拜堂成亲。
耳畔边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顾瑶的世界依旧是鲜红的,但她听到了稳健的脚步声向她走来的声音。那双黑色的、绣有喜纹的靴子迈过了被视为钱财诱惑的铜钱,跨过了除晦的火盆,终于来到了她身边。
那一瞬间,熟悉的香味在身边站定,周围的空气好似染上了一抹令人面红耳赤的火热。这是她的心上人呀,穿着喜服,站在她身侧,要和她一起恭拜天地父母,成为白首不相离的夫妻了。
光是想到这一点,她便难以抑制地颤抖,心脏好似要从胸膛里飞出来。
“李衍?”
她小声唤了唤身侧的男子,却没得到回应,那微弱的声音像是一滴水。很快便被嘈杂的乐声吞没。
但她却没有勇气再喊他第二次了。
这一路,李衍并没有按照习俗,牵起她的手腕。于是顾宜修继续搀着她,把二人引到喜堂。
喜堂似乎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吵闹,似乎有一霎那变得沉默起来。顾老爹端坐在八仙椅上,隔壁放了一碗茶,代替他早亡的妻子。
“怎的,再愣一愣,天都黑了。”他拍了拍桌子,似乎唤醒了宾客的兴致,周围的人又开始喜气洋洋地笑起来。只不过不知为何落在顾瑶的耳朵里,竟然有些僵硬虚假。
顾将军独女大婚,虽然没有铺张的场面,但是前来赴宴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牵头炒热了气氛,这群人精立刻学得有模有样,喜庆得好似那成亲的新郎官是自己。
那经验老到的傧相嗓门洪亮地喊道:“新郎新娘,跪——”
顾瑶慢吞吞地跪在地上,繁琐的喜服把胸前勒得紧紧的,让她有些难受。
盖头轻轻晃了晃,细碎的流苏露出些许缝隙,她看到李衍也缓缓跪下,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朱红色。
“一叩首,拜天地!”
周围响起了稀里哗啦的喝彩声。
“二叩首,拜高堂!”
顾老爹擦了擦眼泪,把亡妻的茶水洒在二人面前。
“三叩首——”
左右两侧的女傧把二人扶起来,面对面站好。傧相的话便终于重重落下。
“夫妻对拜!”
……
顾家为二人准备了新房,是置于庭院深处,坐北朝南的厢房。
这个房间起初被当作祠堂使用,因为采光好,又清净。结果顾老爹懒得收拾,时间久了索性闲置下来,正巧在这次派上了用场。
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宴席还未散去,宾客大快朵颐之时,新人只能被送入洞房,相顾无言。
有些地方是有闹婚的规矩的,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儿干,便来寻新人的乐子,让新郎官挑开盖头后,做一些上不了台面之事。但是这次顾宜修面带煞气地守在庭院前,似乎连一只偷窥的鸽子都飞不进去。
同外面的热火朝天不同,房间内,喜烛“哔啵”地燃烧着,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顾瑶坐在床榻上,等着李衍用桌子上的玉如意,挑开她的盖头。
但李衍坐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好似睡着了一样。
若不是胸口浅浅起伏,顾瑶都以为顾老爹拿了个人偶来应付自己。可是为什么李衍不动手呢?她肚子好饿,掀开盖头就能喝合卺酒,吃桌子上的点心了。
而且这被褥下的桂圆花生也塞太多了罢,坐着也难受。
“李衍,你是不是睡着了?”她问道:“该挑盖头了。”
对方只是沉默。
“就桌子上的玉如意来就好,快呀,我肚子好饿,想吃东西。”
回应她的只有肚子咕噜噜的响应,带着小姑娘不忍心发散的怨气。但是李衍依旧没有动作,而且,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等下,今日他说话了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天都没有听到李衍开口,那么自己为什么就确定这个人是李衍,而不是别人?!
一股巨大的惊骇席卷而来,饶是她再相信顾老爹不会傻到坑自家闺女,但这红色的喜服过于刺眼,像一把火一样烧得人心烦意乱。她几乎是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并从床上跳了下来。
久违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小姑娘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头上金灿灿的凤冠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烛光下,床榻边,李衍似乎被她的举动吓到,缓缓抬头,清隽的脸色无任何表情。
幸好,是他,真的是他……
呼吸似乎又通畅了起来,她长舒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万幸。
“真是的,你为何不理我?”顾瑶把掉在地上的盖头捡起来,放到桌上,顺势坐在凳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盘盘糕点:“害我一直不等你挑盖头,饿得前胸贴肚皮……”
她迅速塞了几口栗子糕下肚,总算舒坦了不少。房间里弥漫着糕点的甜香,她吃了一会儿发现李衍还是没有动弹,便拿了一块梅花糕递给他。
“你怎么不过来呀?莫要客气,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罢。”
梅花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凑近到男子面前,可是过了许久,顾瑶的胳膊微微发酸,也没见李衍抬起手来。
“还是说你想让我喂你?”
小姑娘笑了笑,凑到自己漂亮的小夫君面前。
他穿红衣可真好看,眉目疏朗,俊逸诱人。
只是一双眸子不知为何淬着一丝冷意,看着些许古怪。
顾瑶以为那是疲倦,毕竟他一早便要忍着寒风等在门前,便不忍再逗他,把糕点塞到他手上。
“算了,还是你拿着……”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谁扼住了脖子,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那宽大的喜服袖子下,一条粗糙的麻绳拧出了一个死结,将李衍的双手紧紧捆在一起。
所以他跨过火盆子后,没有牵过自己,也拿不到桌子上的玉如意,接不了自己递过来的梅花糕。
因为他,根本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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