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家在市郊一处偏远的院子。一大早谢幼云便把顾瑶喊醒, 两个人坐着马车去了。
大约行了一个多钟头,马车才在一处挺阔气又低调的庭院前停下。小厮们利索地放下凳子,静候着二人下车。
大门不远处, 一个头发花白的管家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官话说得极好:“二位姑娘自京城而来,一路长途跋涉,实在辛苦。我家大人已在府中备好接风宴,请二位跟我来。”
又是接风宴, 顾瑶不由得想起她和李衍在连城吃的那顿,全程都是寒暄客套, 再好的珍馐也索然无味。
结果二人却被领到了一处紧闭着的房门。
仔细一听, 里头还隐隐传来靡靡的丝竹声。虽说宴请的场合时常会有歌舞助兴, 但这曲子也太过轻浮, 咿咿呀呀的唱词不住地喊着“情郎”。
然而待小厮将门推开, 面前的情景才是真的让人瞠目结舌——在那一片香汗淋漓、衣不蔽体的舞娘中, 七八个柔若无骨的女人如蛇一般缠着软榻上的男子。他眉目英气, 鼻梁高挺, 带着北匈人的特征, 却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眸。
“两位刺史大人, 请随意找地方坐下罢。”
这句话不知为何惹来那群水蛇般的女子一阵巧笑。一只涂了蔻丹的手捏着葡萄,暧昧地送到男人的唇边。男人习以为常地张嘴吞了下去。
顾瑶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热, 她想转身离开,却听到“砰”地一响,那守门的小厮已经颇有眼色地将门合上。
“齐大人,承昨日沟通,今日我同顾大人就武学堂一事前来拜访,您现在是否方便?”
谢幼云看着面前的旖旎春光, 开门见山地提起公事。
此言既出,那软榻上的男人才悠悠抬起头来,看向房门前站着的二人。鹰隼一般的目光在顾瑶身上饶有兴趣地停留了一会儿,齐涉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来。
“小雀儿,你叫什么名字,为何突然自己送上门来?”
他上下打量着顾瑶,那淡粉色的唇、娇软的身子,乌黑明亮的杏核眼,面前的小姑娘每一处都长在了他的喜好上。他不由得眼睛发亮地探起身子:“过来,到我面前来。”
北匈人喜欢将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比喻成鸟雀,那声“小雀儿”的意味便十分狎昵,惹得那环伺的小妾们打量连连。
这个人,果然是个登徒子!
顾瑶的心底迅速燃起一层怒火。她此番前来,乃是以京城刺史的身份,同他的官级不分上下,甚至有了曦河的令牌,她的级别高于郡守。
可是这个男人依旧对她毫无敬意,态度轻浮,眼神轻佻!
她的声音夹杂着怒意:“齐大人,难道郡守府的下人如此不知规矩,没有通报我们的身份么?”
齐涉似乎对她的怒气有些惊讶,挑了挑眉毛,唇边的笑意更深:“原来是只呛口的小雀儿。”
谢幼云立刻冷声道:“齐大人若是不愿商谈,那我们只好即刻返京,将齐大人之言行如实汇报给陛下。”
这下子,连谢幼云的表情都有些阴沉。齐涉没再逗弄她们,拍了拍手,屋内的莺莺燕燕顿时乖顺地离开了。
屋内顿时空荡荡,一片寂静,他摊开手,冲二人道:“好了,碍事的东西都走了。两位……刺史大人——”
他故意在末尾重重咬字,神色似有揶揄:“此番前来,有何等重要指示,齐某洗耳恭听。”
这话实则是挑衅。毕竟谢幼云在来到雁郡前,已经以京城刺史的名义递了名帖,希望与他商谈武学堂一事。
此番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给她们二人下马威,让她们知难而退。
然而,顾瑶向来软不吃硬,他一番挑衅反而激起了小姑娘的胜负欲,非得给他个难堪不可。
“齐大人,京城的武学堂在两个月后便要竣工,届时会有一批学子入学。如今三十多郡已经派了合适的姑娘赴京参与遴选,为何雁郡迟迟不肯响应?”
小姑娘瞧着可爱,好强心一上来,便有些咄咄逼人。她死死地盯着齐涉的眸子,看着那双眼睛从起初的玩世不恭,到后来的不爽,细微的变化皆被她捕捉到。
这个郡守,果真是个自大狂。他喜好打压着别人,却容不得别人做出一丁点的反击,顾瑶只是抛出一句反问,齐涉的表情已经变得阴郁。
他见不得样貌乖顺的雀儿有着烈性的脾气。虽说这种女人在床上也有一番滋味,但他的妻妾从来都是温顺的,被女人挑衅让他感到难堪。
“顾姑娘……哦不对,顾大人,”齐涉眯起眼睛,像是在瞄准远处的猎物一般:“我雁郡女子虽体质强健,却并非是为了习武此类勾当。矫健的女人才能生下矫健的孩子,英勇的母亲才能养育出英勇的雁郡男儿,不是么?”
这话说的,合着雁郡的女人活着,便只有繁衍后代的作用?怪不得他方才把那些舞女、小妾都称之为“碍事的东西”。
人怎么就成了“东西”呢?
谢幼云突然冷声道:“齐大人此言差矣,我大雍从未规定女子不可入仕,也从未规定女子必须生育后代。不知齐大人抱有此番观点,又有何依据?”
“谢大人,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可有依据?”
“此乃自然之律法。”
齐涉哂笑:“那女子长有胞宫,有繁衍之能,为男子生育后代,也是自然之理。”
谢幼云正欲开口反驳,顾瑶突然摁住了她的手,递给她一个“让我来”的眼神。
对付这种人,不能靠嘴皮子功夫。
鹘和青罗曾经说过,让一个北匈人心服口服的法子,便是干趴他,那里的人流着慕强的血。是以今日和他磨嘴皮子是没有用的。
她大步上前,站在齐涉面前,五指收拢成拳。
“既然你我观点相悖,要说服彼此也只是无用功,不如换个法子。”
她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齐涉见闻,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方才他还觉得小姑娘咄咄逼人,如今看来,倒真有几分逗人发笑的天真。
真有意思。
万花丛中过,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有趣的女人。
“好啊,顾大人有何想法?”
“赌。”
顾瑶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扳手腕,一局定胜负,输者要服从赢者的任何命令,齐大人以为如何?”
他看着小姑娘雪白纤细的手腕,突然间拍了拍大腿,仰头大笑:“顾大人实属妙人,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他笑了许久才停下,唇角挽起一抹悚然的弧度:“任何命令?”
“任何命令。”
“好!”
于是一声令下,大门从外打开,小厮们鱼贯而入,搬来一张案几,搭起一个简陋的擂台。
……
这是一场令整个郡守府都闻风而来的比赛。娇小的姑娘和他们那徒手杀死山林野狼的大人面对面,进行一场最为简单的力气对决。
小厮和方才的莺莺燕燕们又被请了回来,作为见证人。他们看着瘦瘦小小的顾瑶,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
知道有羊入虎口,但没见过有如此傻的羊,不仅亲自送到狼的嘴边,还把自己的后路都给封死了。
他们家大人怎么可能会放过眼前的小姑娘?
不管从哪方面讲,顾瑶都太合他胃口了。只是此番挑衅,似乎把他也惹怒了,不晓得今夜这小姑娘能不能活下来。
谢幼云知晓顾瑶的本事,但是同眼前雄壮的男子一对比,还是忍不住为她捏把汗。
但是话已经撂了出去,她们也别无选择,这一局,顾瑶非赢不可!
一声“开始!”,两人的掌心迅速握在一起,手肘相贴,开始角力。
顾瑶的神色十分认真,细白的手腕被他几乎包裹在手掌中,像是一节弱不惊风的芦苇。结果几秒钟过去,二人竟然僵持着,纹丝不动!
一开始的漫不经心的齐涉突然眼神一变,不由得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那细白的手腕宛如钢铁铸就的高塔,在他的蛮力碾压下竟然毫无反应!
怎会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额头冒出了一丝冷汗。
然而,紧张的气氛不仅影响着二人,连围观的众人也不由得屏息凝神。下一秒,顾瑶突然咬紧牙关,用力一压,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那粗壮的手腕像是倒塌的军旗一样,狼狈而猝不及防地倒在了案几上。
她不费吹之力便扳倒了齐涉的手腕!
现场一片死寂,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似乎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仿佛是只电光火石之间,齐涉就输了。
而且,还是毫无悬念的输赢!
直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赢了。”
齐涉抬起头来,看着表情惬意的顾瑶,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齐大人,愿赌服输罢,”她笑得眉眼弯弯,缓缓起身,神色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对了,好心提醒你一下,遴选在四月底,莫要耽误了时间。”
……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暗,一轮明月缓缓爬上天幕。
马车按照原本的路线返回,来回又是一个多时辰。谢幼云听到顾瑶肚子咕噜噜地响,笑道:“要不要找家酒楼吃点晚膳?今日你是功臣,便由我来请客。”
此事解决的出乎意料地顺利,顾瑶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功臣,谢幼云正想找家酒楼犒劳犒劳她,却见小姑娘摇摇头。
“不啦,我回去有些事情。”
“方才就见你急匆匆上了马车,可是同李大人有约?”
顾瑶被她说中了心事,面色一红,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
作夜李衍同她约了今日,说是有话要说,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月色下,马车咕噜噜地行驶,她的心思却飞得更快,恨不得立刻缩地千尺,来到他身边。
就这么想着,马车逐渐来到客栈附近。
然而,本应当是清净的街道,不知为何越来越嘈杂,似乎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妇女、小孩的尖叫与哭喊。
马车猛地刹车,车夫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恐惧:“前面过不去了!”
“发生了什么?”
“那里走水了!”
顾瑶当即掀开车帘,朝外面望去。
面前的人群四散开来,宛若逃亡,而他们逃离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客栈——
橘红色的火舌翻滚着、贪婪地舔食着夜幕。早日离开时还好端端的客栈,此时被一股浓烟包裹着,烧得惨烈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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