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如锦草如茵,两点孤灯难照明。今夜,富贵风流乡隐隐天外的寂静、被一个冷漠的男人与一位自私的女人袭击,犹如镜花与水月短暂的相逢。
松窗映月,席泠望着箫娘在床上端坐,一针一线地弥合了他袖口上的破洞,他的心仍冷硬如铁,不加修饰地嘲讽她的无用功,“你什么也不必做,就算做了,我也不会感激你。”
夜尚凉,箫娘的九曲回肠被一举堪破,心里更凉。
她咬断了线,将衣裳丢在枕边,眼皮直翻他,“你这个人,心肺都是冷的,有什么意思?噢,我替你洗个衣裳打个补丁,就是图你报答我什么?心眼也忒多了些,只把人往坏了想……”
月阴在窗,巧渡席泠冷峻的背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别跟我拽文拽词的,我听不懂。”箫娘讨厌被他看穿,噌地站起来,负气而去。可当途经他身边,莲步又止,垂眼瞥他胸膛前的书,“我没读过书,不认得字。”
那负气的语调里透着幽怨,是她的拿手伎俩。她以为,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不妄想在一个哀怨柔弱的女人面前做英雄。
可惜席泠瞧也没瞧她,吐字如吐息,平静随意地,“嗯。”
箫娘似有一口气堵在肺腑,胸喘不平,腮帮子也吹起来,“我虽没读过书,可我懂道理。就好比我如今做了你娘,你且别管它是亲的还是续的,你做儿子的,就该孝顺我。这些日子,我烧了多少饭你吃?你连句谢的话也没有!”
银台烛暗,席泠总算搁下书抬首,“挟恩图报?”
“我听不懂!”箫娘恼得直跺脚。其实她听懂了,可被他拆穿了算计,恼羞成怒。
“听不懂就罢了。”席泠复转回去,留给她一个冷峻的侧脸,“回去吧,不几时席慕白就要回来了,倘或他瞧见你在我屋里,一定打你。”
箫娘骇目圆睁,“你不喊他爹?”
他些微垂了脑袋,吭吭笑了两声,很是不以为意,“我是不孝不义的孽障,自然不喊他爹。”
这对父子间的恩怨,箫娘没空理会,她连自己也顾不过来呢。她开门出去,亸鬓拖云,孤影扫月。席泠暗瞧着,门却缓缓禁闭了他千年幽寂的眼。
闲庭明月夜,吹彻低箫,余音袅袅。席慕白三更适才归家,像是输了钱,吃得烂醉,进了卧房便摔胳膊跌灯,指着洗干净的帐子左摇右晃詈骂:
“你才进门那日我赢了五两银子,我还只当你是个福星,专助我做个常胜将军来。没曾想我今日倒还输出去一两!福你老娘!”
箫娘掀了棉被坐起来,或许是被席泠挑破了贤良的伪装,今夜懒得再装,挑起眉来斜眼睨他,“我老娘早死了八辈子,骨头只怕也化了灰,你要问她的罪呀,到阴司里找去好了。”
那席慕白醉得眼前直晃着重影,昏暝的屋子兀的多出好些家具。他甩甩脑袋,像匹马呼着腮,怒从心起,扬起拳头预备把眼前晃来晃去重影揍一顿。
谁知往前一冲,不防绊住根长条凳,一头磕在床沿上。闷地“咚”一声,唬箫娘一跳,她下床取烛一照,席慕白业已瘫在床下呼呼大睡。她也就安然倒回枕上,不管不顾蒙头睡到天亮。
第二天,霁风云杳,席慕白醒来脑门肿了好大个包,揉着额角往床上望,“我怎的睡在地上?”
箫娘翻在枕畔冲他千娇百媚地眨眨眼,“你昨日回来,说是输了一两银子,要冷静冷静。跟自己置气,生死不到床上睡,我有哪样法子?”
他唇上的八字胡可笑地跳一跳,“是输了钱,嘶……隐约记得心里窝着好大的火,要回来揍个人,嘶……揍谁来着?”
这时节,恰值西厢门响,箫娘回想昨夜之恨,恶从胆边生,朝窗户外头努努嘴,“还能揍谁,揍你儿子么,不是他整日哭丧着脸克的你,你能输钱?”
席慕白思来果然可恨!哪里抄了根棍子出去。箫娘兴兴跑到窗户上瞧,窗纱透隐,院门来回晃动,早不见席泠的影,留下席慕白在院中徒劳跺脚。
午晌箫娘打发席慕白用罢午饭,他又揣着银子出门去,誓要把昨日输的银子赢回来才罢。箫娘乐得自在,带了一钱银子往秦淮河畔寻裁缝铺子裁衣裳。
恰值夫子庙一班学子散学,皆穿湛蓝的直裰,或打折扇,或背褡裢,扎着巾纶,跟着小厮仆从,水流似地朝河岸涌。
那行院人家的姑娘们或倚门楼,或凭玉阑,朝着锦心绣肠的王孙公子们招揽,越姬吴女,眼媚多娇,正好个峰恋碟意,鸾凤流连。
箫娘人群里瞧着,擦身的锦衣华服像擦身的荆棘丛林,她恨不能把浑身骨头都缩起来,好把她鄙陋的粗布苎麻藏掩起来。
富庶之乡,风流窟窿,唯独她是个例外,是万艳群芳里的荒草,脂粉裙钗里油污,那么格格不入。
她此生最不甘的就是做了这个例外,于是冷眼朝两岸琼楼玉宇与河中的锦绣画舫一扫,攥钱的手嫩筋狰狞,堵着口难吁的气走进料子铺里,朝柜案里笑问:“掌柜,什么料子给男人裁衣裳好?”
“哟,奶奶是要给家中哪位爷们裁衣裳?”
一声“奶奶”唤得箫娘飘飘欲仙,晕头转向,无不骄傲地轻挑着下巴,“给我儿子。”
那掌柜会来事,见她这情状,又打量她衣着,只管把一匹孔雀绿缬绢取下来与她瞧,“鹅黄十样花纹的,时兴,眼瞧着没多日入夏,裁好啦正合时宜呀,又不贵,小公子么大也不过五六岁,买料子保裁好,也就七十文。”
“七十文……”
正暗自检算,那掌柜生怕她冷静思虑,忙追问,“贵公子多大的身量?”
箫娘剔他一眼,“可比您老高出一个头。”
“哟,不得了,奶奶生的可不是一般人,那得是哪世的神仙托生的吧?”掌柜分明猜出个原委,一味说好话哄她。
哄得箫娘骄傲挺直了腰,“那是。”
到底囊中羞涩,箫娘只扯了料子,麻绳困着拿回去,预备自己裁。绕过长街,又转短巷,远在紧闭的院门下瞧见站着位公子,穿苏罗直身,头戴描金忠靖冠,风飘翠袖,金谷幽兰之姿。
比及箫娘过去,他正转背朝左,箫娘歪着脸喊住他:“小官人是寻我家里人?”
那少年惊愕回首,须臾拱手见礼,“鄙姓何,愚名盏,是左边何家独子。原是来拜见碎云兄的,谁知见院门紧闭,大约碎云兄还在私塾未归,多有叨扰。”
原来是邻居,箫娘心思一转,忆起先前晴芳的话来,这何家是在应天府衙门做官的,这何盏大约就是那位在上元县衙里做主簿的小公子。
这便掏钥匙开了院门,无不殷勤地请他进,“原来是何小官人,‘碎云’是泠哥儿的字?我倒不晓得他有这样个字,碎云……听来就不吉利,该叫锦云才是。你院里坐,我给你瀹茶来,这时候,泠哥儿也该回了。”
那何盏颔首,在石案旁拂袍而坐,与箫娘一笑,如暖风和煦,“他的字是先生所赠,先生讲,他性情孤冷,如雪似霜,李太白有诗云: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因而得字。”
满地苔痕浮杏花,真格像落了满地的雪,箫娘到底不能切实体会,奉茶与他,抱歉地笑,“我不认得几个字,也没读过书,不大听得懂。”
“不妨事。”何盏接过茶,笑叹,“我们那一班学生,先生只为他赠字,可见他才华斐然,深得先生青睐。”
孤男寡女,为着避嫌,箫娘去将给风吹拢的院门拉开,端着个一尺圆的簸箕在正屋门槛上坐着挑拣红豆,“那照您这样讲,我们泠哥儿就该做官的,谁知考了个进士,还是不中用。如今这世道,艰难呐,我们家也无个权贵帮衬。”
说到此节,她轻轻睇他一眼,眼风别有一丝凄婉风韵,“左邻右舍非富即贵,我们连多走动些也不敢,生怕叫人说我们巴结奉承。难得您小官人肯过来走动,茶不好,请将就些。”
何盏适才想起打听她的身份,闻听是席慕白未成礼的妻房,复拔座起来郑重行礼,尊了声“伯娘”。箫娘忙挥袖招呼他,“您坐,还没行礼过户呢,哪里见得您这样的大礼。”
金乌偏西,何盏抬眼把东墙的杏树望着,眼波如酲,几分熏醉。
箫娘暗窥他,亦跟着朝那墙头跳瞩一眼,眼珠子骨碌转一圈,与他搭讪,“这时候泠哥儿还不回来,别是被哪样事情绊住了脚,小官人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又难等,不如告诉我,回头我转述他。”
叫他一惊,何盏眼似飞雀,目光在墙头盘桓两圈,旋飞回来笑,“就是咱们上元县的学府缺个教谕1,我就想起碎云兄来,想与他商议了,向我父亲举荐他。”
官职虽未入流,好歹也算入仕!箫娘笑由心发,目光斑斓,花颜绚烂,忙搁下簸箕捉裙起来为他添茶,“哎唷,多谢你多谢你!你饿不饿呀?你且坐会,我泡着豆子,煮碗绿豆粥你吃好不呀?”
突如其来的过分热络将何盏吓一跳,两眼铮亮地盯着她,直打拱手,“伯娘不必忙,我不饿。”
箫娘正欲劝,恍见院门间席泠进来,袖袍盈风,眉目含霜,睃过箫娘,目光落在何盏身上,向他作揖,“照心兄。”
何盏字照心,二人先前同在县儒学读书,如今一为落魄进士,一是顺途主簿。
两个人站在一处,一位似孤松孑立,玉峰杳杳;一位骨如清风,芝兰玉树。箫娘细细比较,仍觉席泠身上那一种浑然天成的孤高更胜一筹。
两人院中相谈,箫娘避走房中,窗下隐隐听见何盏将推举席泠任教谕的始末详说了一番。
见席泠稍有踟蹰,何盏因问:“有什么难处?”
席泠浅笑,澄明的眼深眱他,“你怎的想起我来?我如今不过教几个幼童,哪里做得教谕,只怕误人子弟。”
何盏旋即松快地摆摆袖,“碎云不要妄自菲薄,你的才学,就是府学里的人也教得,何况县学里的生员2?我父亲提起这事,我头一个就想到你。教谕虽不入流,可好歹也是算入了仕,过二三年,再升主县丞、县令……以你的才华,前途未可限量!”
说得轻巧,可席泠自中第以来,已坐了多时的冷板凳。偏生性子孤孑,不爱与人为伍,更不愿巴高奉承,有好差事,谁能想得起他?
亏得何盏钦佩他的文章,又有邻居同窗之谊,机遇难得,席泠便领了这个情,“多谢,改日我设宴请你。”
“你客气。”何盏拔座起来,赤忱地拍一把他的臂膀,“我回去与我父亲说一声,请他同县令打声招呼,事情就成了。那头得了信,我来告诉你,你就好向私塾请辞。”
箫娘在屋里瞧见,忙捉裙跑出来款留,“何小官人就去了?留下吃饭呀。”
款留不住,何盏且去。比及人没了影,箫娘倏地跳得离地三尺高,昨夜恩怨尽消散,围着席泠打转,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儿,你出息了!这就算一只脚踏入官场了,往后必定前途无量、节节高升,往北京顺天府去做个阁揆也是保不准的事情!”
青瓦上洒下晴光,箫娘的眼窝像两轮红日,璀璨夺目。不知怎的,席泠觉得她这股趋炎附势的劲头,直接得,有些令人无从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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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教谕:明代中央设“国子监”、府设府学、县设“县儒学”。县儒学是一县最高教育机关。内设教谕(相当于教委主任或县学校长)一人;另设训导(辅助教谕的助手)数人。
2生元:一般指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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