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亦生前一直在经历饥荒和逃难,旱灾之下更没有多余的水源用来清洗身体,因此他生命尽头的那一两个月,身上一直有股不好闻的味道。他走了已有近十日,身体已经开始腐朽了,这具尸身放到任何人面前恐怕都要退避三舍。
但陆敛却像是半点闻不出来一样。他亲手替谢亦洗去脏污,为他接上手臂,换上他生前惯穿的藏青色劲装。然后捧起他的手,从指尖一寸寸吻上去,他低垂着眉眼,虔诚而珍惜。
他每吻一次,就有一道精纯的神力从他唇间渡到了谢亦的尸身中。
尸身有他的神力相护,不仅停止了腐败,状态还越来越好。没过多久,身上的尸斑和腐味消散,皮肉甚至开始恢复弹性,脸上也多了血色。
那只黑猫也被陆敛带回来了,随意丢在了一旁。但是小猫还是如同在那棵枯树下一直守着谢亦一样,被陆敛放下后就自己跑到了谢亦身旁,像之前那样围着他打转。
此时它看见谢亦身上腐败的气息消失,脸上出现了血色,甚至还有一种隐隐可以被动物嗅见的生机传来,它顿时兴奋不已。
猫不懂什么是“死”,只知道有一天这个一直照顾他的人突然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身体也一天天破败,就像无数它曾见过的倒在山林里的动物一样。
但是此时它看见谢亦的变化,也嗅到了那股“生”的味道,它以为这个人好起来了,马上就要睁开眼睛了。
小猫扑在谢亦身上,不住地“喵喵”叫,像是喜悦,又像是催促他快些醒过来。
然而它叫了很久,这个人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小猫的眼瞳越来越暗淡,却还是一直叫着。
直到很久以后,猫的叫声已经变得嘶哑了。它其实也很瘦弱,谢亦死后,它一直守着谢亦的尸体,很饿的时候才会循着记忆回到谢亦给他留食物的山洞里,喝点水,吃些食物。然后又回到那棵枯树下。
它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叫这么久,更是力竭了。
它终于明白,这个人不会睁开眼睛了。
它最后哀哀地叫着,用自己的头轻蹭谢亦的颈间,就像它从前那样。
陆敛任由这只猫在谢亦身边叫着,无言了许久,最后见它这样,他也赤红了眼眶。
他比猫更知道,谢亦不会再醒过来了。
哪怕他可以把谢亦的肉|身恢复如初,这人也不会再醒来了。
除非……找到他的元神。
修士只要元神不灭,就不算“死”。身体死了,元神也可以独自存活一段时间,修为越高,元神存在的时间越长。
但谢亦被丢在凡界时,已经不算是修士了,只是个普通人。而普通人的元神,会留存在身体里,三日内便消散殆尽。
因此谢亦这具身体,只是空荡荡的肉|身,没有半点魂魄……不对!
陆敛像是猛然惊醒,他身形骤然消失在洞府里,再次出现,却是在凡界的一处宅舍前。
这里地方很偏远,四周没有什么人烟,这处宅舍很普通,不大,占地不到一亩,门前两棵柳树在初冬时节已是枯黄。
陆敛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有个穿着朴素但整洁的老妇人给陆敛开了门。
老妇人一开门,看见来人的模样便心头一跳。她活了五十多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她都不敢直视这人的面容,只敢低头看他的衣摆,心中恍惚有一个念头:这是神仙到他们这儿来了?
“请问阁下……”
“我找李柳柳。”陆敛说。
“找少夫人?”老妇人有些惊讶,但是在这男人面前,她却什么都不敢多说,这人的一字一句都让人除了“遵从”想不到其他。
老妇人将陆敛请到厅堂里,便去跟李柳柳说了。
李柳柳嫁给了陈家长子,陈常肖。陈家原本是在镇上开酒楼的,生意很不错,在饥荒来临之时,陈家家里还备了许多粮食。后来眼尖饥荒越来越严重,镇上也越来越乱,陈常肖就把李柳柳的爹娘从村子里接出来,然后两家人带着粮食和钱财,带上两位老仆,逃到了很远的地方。这里人不多,饥荒也没有那么严重。
陈常肖从小就爱慕李柳柳,陈家家风又好,因此两人婚后感情一直很好。
李柳柳听老妇人说外面有人找她,而且那人还跟“神仙一样”,顿时也有些惊讶。
陈常肖也在家,闻言便跟李柳柳一起去了厅堂。
从屋里出来,便一眼就能看到厅堂。他们能看到那人并没有坐下,而是背对着他们站着。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他们心头大震,觉得老妇人说的“跟神仙一样”并非夸张,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请问阁下找我何事?”李柳柳走到厅堂前,小心翼翼地问。
陆敛转身,看向李柳柳。她变化没有多大,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不过气质比起从前的青涩活泼,更添了温婉,头发也梳成了妇人髻。
匆匆打量李柳柳一眼后,陆敛没说话,而是看着李柳柳的眉心。
李柳柳自己看不到,她的眉心一直被一股极强的愿力笼罩着,这股愿力保护着她在旱灾饥荒中也一家平安。
只需要一眼,李柳柳整个人的命数都如同卷轴般铺在了陆敛面前。
旱灾过后,大启灭亡,纷乱骤起。无数藩王、将帅裂地为王,无数人落草为寇,各地战乱不休。两年后,陈常肖会参军入伍,最后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将军。他终生不纳妾,和李柳柳琴瑟和鸣,育有两子一女。
对于凡人来说,绝对是很好很好的命数。
陆敛打量的目光太过有侵略性,李柳柳被他打量得心下发寒,陈常肖见状不由上前一步,是将李柳柳护在他身后的架势。
陆敛没多说,他略一挥手,李柳柳眉心的那股力量便被他收入掌中,那是谢亦燃烧元神而凝聚的愿力。
眉心的愿力被抽去,李柳柳顿时觉得身上一轻,好像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被人拿走了。她整个人也不由后退一步,被陈常肖扶住。
随后陈常肖忍不住肃声问陆敛:“你到底是谁,到这干什么?”
陆敛周身气魄极有压迫性,在这个情况下陈常肖还敢开口质问陆敛,不得不说,不孬。
陆敛没有理会陈常肖,而是看向李柳柳:“我只是拿回一样故人赠你的东西。”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男人一说“故人”,李柳柳便下意识想到了谢亦。
或许是因为,她的人生和寻常百姓的一生并无不同,所见所闻都是一样。如果说她的人生里出现了什么能被眼前这个一看就不是凡人的男人称作“故人”的人,也只有谢亦了。
她咬牙给自己壮胆,问:“既是故人赠我,你又凭什么拿走?”
陆敛看着李柳柳。再次见到这个女人,他神色平静,但内心却并不平静。
他发现自己还是嫉妒她,他想到谢亦对她的温柔心软,对她的拼命相护。还有她对谢亦的直白剖白,毫无顾忌的追求。
而他不曾对谢亦说一声,他爱他。
后者的事实,在谢亦已经离开的现在,似乎更加让他感到闷痛不已。
面对李柳柳的质问,他说:“因为这是能救他命的东西,我必须带走。”
闻言,李柳柳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什么意思?他现在生病了吗?!”
陆敛没有回答,而是又看了李柳柳一眼,语气平静地说:“我不会白拿你的东西,你且放心。”
说着,一股凡人看不见的神力飞入李柳柳的眉心,代替了之前愿力的作用。
这股神力对陆敛来说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微小。并非他吝啬,而是他知道对凡人来说,命数过大反而会招致灾厄,让她保持谢亦原本给她定的命数就好。
李柳柳感觉好像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但是她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个了,她满心都是陆敛说的“救他的命”。
“你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到底怎么了?”李柳柳急切地追问。
陆敛神色氤上一层暗淡,他没有回答,而是对李柳柳说:“你且好好生活,你过得好,他也会高兴的。”
因为这就是谢亦的愿望,是他燃烧一半元神也要实现的愿望。
陆敛说完,身形便消失在了这厅堂内。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厅堂里剩下的三人皆是面面相觑,心中大惊。
“这……难不成真是神仙显灵?!”老妇人满眼震惊,忍不住对陆敛先前站立的地方跪了下来。
李柳柳和陈常肖倒都是心性坚韧的人,见状吃惊后也并没有像老妇人一样跪拜。
陈常肖关切地问李柳柳:“他说的故人是谁?”
李柳柳刚刚和那男人对话的模样,应该是知道故人是谁。
“我猜测,应该是谢大哥。”李柳柳说。
她此时神色还是十分担忧,一直为陆敛的话心神不定。
陈常肖心中一惊:“谢亦么?他难道也是神仙?”
陈常肖是知道谢亦的。李柳柳虽然是被迫嫁到陈家,她对自己有喜欢的人并不愧疚,因为她也是被迫的。但是她依然选择对婚姻坦诚,因此她在新婚的第一夜就跟陈常肖说了这件事,她已经做好了打算,无论陈常肖听完后,是厌弃她,还是直接休了她,结果她都接受。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陈常肖虽然难过,但是并没有半点发火。只是说婚前她心有所属,并不怪她。他们二人既已成婚,婚后夫妻一体,同心协力过好日子才最重要。
他们成婚也快一年了,李柳柳发现自己也渐渐喜欢上了陈常肖。虽然到现在也不时会想起谢大哥,但只是担心挂念他的安危,再无旖念了。他们夫妻二人在这乱世中,却是越发越同心同德,日子也越过越好了。
李柳柳摇头,担忧道:“我也不知道,可是,那人说要到这里来讨要东西给谢大哥救命,我很担心……”
而且那人的意思也就是说,谢大哥把能救他自己性命的东西给自己留下了。那男人湛然若神,又神通广大,谢亦留下的东西想必也极为不凡……她第一次知道谢大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她了,心中更加愧怍。
陈常肖叹气,他倒没吃醋。他也是个敏锐明理的人,这些日子李柳柳对他的心意他能看出来,也能看出来此时李柳柳只是挂念谢亦的安慰,感念他的恩情。
“那人有神仙手段,有他在,自是轮不到我们操心。明日我陪你去庙里拜拜,尽我们自己的微薄之力罢。”他宽慰妻子道。
…………
再说陆敛这边,他转身便再次回到了存放谢亦尸身的洞府中。
他将从李柳柳那里拿回的愿力取出,元神化作一道红色的线浮在他面前的半空中,陆敛的手轻轻拂过,将属于谢亦元神的部分从中抽去了出来。
谢亦燃烧了元神,元神化作驱动愿力的力量。因此,这力量就算抽取出来,也不再是元神了。它不再承载谢亦的任何意识,靠这样的“元神”想要把人复活,可以说是痴人说梦。
陆敛乞求能在这段“元神”中寻找任何一点谢亦的意识,他一寸寸地寻找着,最后什么都没找到。这段“元神”和谢亦真正的元神,除了是同源之外,可以说是再也没有什么相同了。它已经成为了一种单纯的能量。
陆敛的眼眸彻底灰暗下来,花白的头发也越发斑驳。
但总比没有好,总比没有任何希望要好。
陆敛将这股抽出来的“元神”纳入他自己的识海深处,用自己的识海力量去蕴养他。
他不愿离开谢亦身边,在洞府中和谢亦呆了七天七夜才出洞府。
七天过去,谢亦的身体每日都被陆敛用精纯的本源神力蕴养,已经从骨瘦如柴的状态渐渐变得健康起来,变成跟谢亦从前在修元世的模样一般无二。甚至连皮肤都还是温热的。
他被陆敛抱在怀里,面色红润,皮肤温热,好像下一秒就要对陆敛睁开眼睛一样。
陆敛眷恋地拥着他,直到洞府外面再一次被人求见。
陆敛一突破后就闭关不见人,唯一两次出来还都是去凡界。大家起初不敢来干涉他,见时间一长,不由也有些焦急了。林瑾之因此吩咐门人去求见陆敛。
陆敛一直没有理会,但这次听到求见声,他却动了。
他小心地将谢亦从自己怀中抽出,让他平躺下。
“我也想跟阿谢一直在一起,但……”
他在谢亦眉间轻轻落下一吻,随后在他周身和整个洞府中布下重重阵法。
但是有些人,还是应该得到应得的惩罚。
他想到害阿谢沦落凡界,修为全失,还满身沉疴的人,眉间骤然凝上了一层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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