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6年5月19日,伦敦
“妓.女来了!”
“御用婊.子!叛国贼!”
安·博林被处死的这天,泰晤士畔沉雾阴翳。
吵嚷的人群聚集在伦敦塔下,高喊唾弃着那个正走向断头台的女人。
而在人潮的咒骂声中,安·博林光洁苍白到让人觉得不真切的面容上,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她近乎于沉着的踏上刑台,面对着观刑众人,“虔诚的基督子民,我依法来此赴死。”
即便将要身首异处,安·博林仍然试图维持举止优雅,有尊严的接受她的命运,“我已向上帝告解我的清白,并衷心面对死亡,那些因我而受到不公正罪罚之人,我甘领数死以拯救他们。”
她在这场宗教斗争政治博弈中已然落败,她如今感到唯一痛苦的,仅剩那些因她而遭受政敌诬陷、罗织罪名,而枉死的人们。
随着她的声音,原本高喊咒骂的观刑人潮,竟不禁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他们像是极意外的、并且第一次发现这件事——她看上去竟然像是一位真正的英格兰王后,而不是将要失去一切名誉与生命的“娼.妇安·博林”。
她此时所展现出的高贵威严,甚至让人一瞬间困惑起她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责:与上百人通奸、与兄弟乱.伦、使用巫术蒙蔽国王、致使整个英格兰四分五裂!
“我有时候真认为她就是个女巫。”刑场的不远处,那些用尽手段才终于合谋将安·博林送上断头台的权贵大臣们,唾弃道,“马上就要被砍断脖子了,难道还指望能迷惑人心,挽回声势?”
“当然是为了她那杂种女儿。她表现的越是有尊严令人尊重,伊丽莎白今后就越少受到‘她母亲是那个娼妇安·博林’的波及。”
“这妓.女可是出了名的可怕脾气,现在站在断头台上不但没有当众指责国王,反而装成殉道者一样为所有英格兰人与国王祈祷,倒真是为了伊丽莎白费尽心机。”
伦敦塔下,安·博林的“临终之言”就像是一场滑稽戏码,而刑场是她的临终舞台。
她高声称赞亨利是“至高无上君主,芸芸众生之最佳王公”时,脑海中响起的正是亨利恨意昭彰的怒吼,“伊丽莎白是杂种!而你不是我妻子!”
不,她的伊丽莎白!她生命中唯一的纯白!绝不会一生受人鄙薄轻视!
她心头无声呼告——我爱你,伊丽莎白!我全身心的爱你,我希望你永不被忘记!
而此刻,安博林终于结束她最后的政治表演。
断头台上,她平静的直跪在地,如同一位殉道者般,低诵她最后的祷词,“耶稣请接受我的灵魂,主,怜悯我的灵魂。”
在这一刻的伦敦塔下,竟然好似无人能够笃定判决,刑场上的这个女人究竟该是要被投下地狱,还是蒙召天堂?
或许即便是安·博林自己,也无法确认——
她想,她毫无疑问是个忠诚信徒,也曾有过许多善行。
她被坎特伯雷大主教与新教徒视作“承载着上帝耶稣之爱,全欧洲最令人拜服的基督徒,新教最伟大支持者与拥护者”。
但同时,她当然也不算是个好人。她的对手政敌在她这儿得到的对待堪称残酷,权欲野心更使她狠毒跋扈。
宗教斗争、王权交锋,倒台者注定万劫不复。
正如她如今被政敌送上断头台,如果她在这场阴谋中不曾落败,那现在被丢去喂狗的就是她的仇敌。
如此看,即便她被投下地狱,也不算冤屈。
“轰——”伦敦塔楼传来处决之声,礼炮轰鸣,惊起群群飞鸟。
“将我的灵魂托付给耶稣。”安·博林已结束她最后的祷词。
她沉静而缄默的直跪着,仿佛是世上最虔诚温顺的羔羊。
可她的背脊却依旧挺起笔直。
仿佛即便面临最可怕的无望境地,也绝不愿屈服的倒下去。
要让她屈从听命,只能砍断她的脖子。
于是此刻——
“锵——”法国刽子手抽出锋利长剑,对那颈项一挥而下。
她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如同基督亲临,带来神喻。
「行善者复活得生,作恶者复活定罪」——《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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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烧。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无尽的火焰焚烧着。
强烈的痛苦让她本能的想要挣扎,可是她的身体却无法扭动一下。
她嘴唇想要张合,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向外流淌,心跳如雷鸣般轰然。
她被钉在十字的刑架上,窜起的烈火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
焚烧的火舌如同极刑的鞭挞,将会无尽的燃烧下去,要使她永受痛苦。
她被投下到地狱火湖中了吗?
安·博林想,这「世间最痛苦的可怕之地,恶人受永刑,永不得赦免之处」原来就是她的最终归属。
而她这受上帝诅咒的罪人,将被无止境的焚烧刑惩,永无天日。
在十字刑架上,除了烈火与极致的煎熬,她无法看到和感受到身边的一切。
熊熊火焰烧的她无法呼吸,这是上帝的刑罚吗?所以使她的挣扎无力,令她的叫喊无声,连呼吸都已被剥夺。
她甚至不知道这焚烧是来自地狱火湖,对她此生作恶的惩罚。还是天主对宗教异端的火刑,要以这烈火焚身,烧尽她灵魂中的邪恶。
她想要祈祷,让自己尽快被烧化,烧焦,烧成灰烬吧。
可那烈焰一遍遍再次焚烧而来,让她清楚自己早已到了死无可死的境地。
她无法感觉到这焚身极刑到底持续了多久,无尽的痛苦已经让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也许只是度过了天主教会用来烧死异端的半小时,也许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也说不定。
她以为自己的血肉会被烈火烧化,然后流到地上。可是并没有,她逐渐感觉到十字刑架的沉重,仿佛正压在她身上。
就好像她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将要走上她的赎罪之路。
可是她看不到前路,除了无边无际的烈火毫无他物。
对她的焚烧还在继续。
安·博林挣扎着想要前行,即便她依旧无法感觉到一丝一毫身体的力量。
又一阵火焰袭来,她绝不愿屈服于这焚身的痛苦——那十字架压下来,她一定要向前,一定要走上去。
她心脏忽然爆发出一股极大的震颤,她的眼前仿佛涌出一片混乱的、奇异的画面——
荣耀的光亮,邪恶的黑。受膏者与蛇。明亮的晨星与堕落的无底坑。黄金的宝座与乞丐烂衣,玫瑰与泥沼。那万主之主,七头十角的红龙。天国的羔羊,一股鲜血洒在黄金十字架上,刺眼的猩红,一片炫目的光,纯粹的白【注】——
然后所有一切汇聚成一处,扭曲,扭转。
猛地撕裂,碎片般袭来,刺眼的光让她本能的一霎闭上眼。
然后忽然,那焚身的灼烧消失了。
不够真切的,半梦半醒般的,她开始感觉到一阵微风。
接着是一股植物的清新气息,安·博林嗅到分辨出来,似乎是紫杉树的香气。
而与微风和紫杉香同来的,还有一段低沉的声音,似乎是两人的交谈声,从模糊难辨,正逐渐变得清晰——
“夏洛克,我已经说了,这件案子不用你操心。”
“能让你甘愿从内阁办公室来出外勤,看来这案子也许和白厅有关,还是军情六处?中情局?或者是你忙着挑起的哪场战争?”
“夏洛克!不管你是一心想让自己引人瞩目,还是‘善良的’热心公益,都到此为止吧。我想你恐怕不想被‘送’进戒.毒所,你知道这又会让妈妈担惊受怕的。”
“我让她担惊受怕?让她担惊受怕的是我吗?麦考夫。”
“难道你想说是我?总而言之,你还是尽快回蒙塔格街吧。对了,对于你配合退出这宗案子的回报,我可以同意你的搬家要求,并且愿意降低对你的监控级别。”
安·博林耳边传来的交谈声,让她感到困惑,无论是这些话,还是她的境地。
她在哪?是谁在说话?
她试图去向声音的方向看,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她几乎要绝望的以为,自己依旧还坠落在黑暗的无底深坑中。
然而她很快发现,眼前的黑暗,似乎有着隐约的蒙蒙微光。
就仿佛是眼前被蒙着什么。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
当手抬起的一瞬间,她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激荡。她的身体真的可以动作了!
她不由强烈的呼吸着,胸前一阵剧烈的起伏。
下一刻她摸到了遮在眼前的布。
她摘下来,发现那是她在斩首行刑前,被戴上的蒙眼布。
与此同时,她眼前一片光亮争先恐后的涌来。
不再是那可怕的无穷无尽的火光,她看见柔和的天光,还有一片绿意。
安·博林发现,她似乎是站在一片高大的紫杉树篱中。
与她得出自己的身处之地,这个结论同时的,她意识到,之前听见的谈话声已经停止了一会儿了。
而且,在她身后,正有脚步声朝她逼近。速度很快。
她转过身,一道瘦削而高大的身影越过树篱转角,闯入她的视线中。
她看见了一双剔透冰冷的灰绿色眼睛,和那张仿佛是全世界最无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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