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凌初心里是多么忐忑,又是多么期待。
亲耳听到小皇帝的应允,凌初面上只是含着微笑,心里却高兴得和什么似的。他按捺住自己内心的喜悦,将已经填好了银丝碳的一个瑞鹤祥云珐琅彩的铜袖炉塞到小皇帝的手里,细致叮嘱道:“今日天寒风大,陛下虽然足不出户,但也要注意防风保暖。”
“知道了。”小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袖炉上的流苏穗子,“隋阳,你可是越来越啰嗦了。”
凌初哭笑不得:“好好好,还请陛下宽宥一二,微臣这就去忙了。”
“嗯,去吧。”小皇帝懒洋洋地一抬眼,眉梢间隐隐天生一段风流。
凌初到底不放心,离开前又吩咐了吉祥如意好半天,让他们好好照顾好小皇帝,可千万别受凉了。等他彻底离开紫微宫前往羽林军的路上,忽然想到了小皇帝说他啰嗦的笑语,脸上也不自主带了几分笑意。
这两年下来,凌初已经通过杨搏,把羽林军牢牢抓在手里,所以方才动了带小皇帝出宫看看的心思。
算起来,小皇帝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宫廷,这四面高墙桎梏出的一方天空,就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大的天地。再想到自己小时候就已经把京城好玩的好吃的,摸了个遍,凌初更加心疼小皇帝了,所以打定主意,要带他出宫看看。
但是,带着一国之君出宫谈何容易,况且守卫宫城的禁军都是霍廷昱的手下,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小皇帝,确实很难。
所以,凌初想到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隋阳,你好大的胆子!”小皇帝乍听到凌初的主意,也是惊诧无比,“是不是朕太宽纵你了,竟然你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主意。”
“都怪陛下平日里对隋阳太好了,所以隋阳再怎么胆大妄为,也是陛下惯得。”见小皇帝一向从容冷静的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无奈和哑然,凌初不禁温柔笑道,“那陛下还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宫呢?”
只见小皇帝脸上万分嫌弃,直到自己可怜巴巴看了他半天,才无可奈何道:“好吧。”
凌初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刚低头轻笑出声,脑袋上就被恼羞成怒的小皇帝轻轻拍了一下:“隋阳!”
其实,凌初的主意也不算什么,但对于一向恪守种种宫规的小皇帝来说,还是有点出格。
因为,凌初的意思是,他用轻功带着小皇帝,不惊动紫微宫和周边的禁军,直接偷偷溜到宫门那边。他早已令人备好了骏马,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带着小皇帝一路飞驰,逃离皇宫。
虽然凌初信誓旦旦不会惊动任何人,但真正行动那天,小皇帝还是挣扎了许久。
宫里已经在小皇帝的主持下,把冬至的节礼都发放下去,接下来一整晚都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可是,趴在臣子背上,还是令小皇帝有些手足无措。
只见他轻轻抿了抿唇,对着凌初鼓励的眼神,才闭上眼睛,任由凌初将自己背到背上。
凌初的武功经历了两世的历练,如果放在江湖上,足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此刻身上背负着一人,也不影响他轻功的发挥,他身姿轻盈,敏捷地在屋檐墙壁上飞快行走,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就已经掠过重重宫墙。
小皇帝安静地趴在他的背上,凌初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心跳也越来越快。就在他怀疑自己整个人都要出毛病时,凌初终于翻过宫墙,见到了早已令人备好的两匹骏马。他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将背上的小皇帝先放下,心里闪过一丝自己都不明白的失落:“陛下,我们到了。”
“等等。”小皇帝拉着他的衣袖,眼神是和年龄相符的期待,以及淡淡的担忧,“朕不会骑马。”
“是隋阳糊涂了。”凌初才想到小皇帝没学过骑马,围猎时也只是坐在静止的马上旁观,自己倒一时疏忽忘了这件事。他眼神微微一暗,下定决心道,“陛下,恕隋阳冒犯了。”
凌初没等小皇帝回答,就径直将小皇帝抱到马上,自己也翻身而上,坐在小皇帝的身后。他的双臂环抱住小皇帝,以一个令自己心慌的姿势,握住前头的缰绳:“驾!”
凌初本来为自己的胆大妄为而有几分心惊,可当他坐在马上,因没有看到小皇帝神色间有责怪的意思,心底就越来越火热。
大靖皇室尚黑,是以今夜小皇帝特意选了月白色的衣服,外头罩着一件雪白的银狐皮斗篷,斗篷上綴着一圈毛绒绒的雪狐毛领,更显得小皇帝粉雕玉琢容颜如画。
凌初从来不曾这么近的瞧过他,今日趁着幽幽月光,只觉得怀中的少年帝王眉眼隽寒清秀风流。明明是矜贵明艳的容颜,却偏偏眉眼泠泠,流露出苍山寒雪千秋寂寞的冷意,是天上谪仙般的空灵清透,又是人间留不住的高洁出尘。
凌初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人,只觉得自己的心泛起前所未有的颤动,整个人宁愿永远醉死在这冬至的夜里。
灯前看花,月下观美人。
凌初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从未想过,这幽幽月光竟然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又或许,有魅力的不是那月光,而是那月下美人。
只一个侧脸,就可勾魂摄魄,一个眼神,便可倾国倾城。
凌初只觉得自己魂不守舍,全身心神都放在怀中人身上,直到听见小皇帝说话,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嗯?”
“这是到了吗?”小皇帝轻声问道,打破了凌初不知飘到哪里去的遐思。
“是的。”凌初昏昏沉沉的脑子忽然清醒,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对着小皇帝胡思乱想了一路,脑子嗡地一声炸开,脸红得几乎可以滴出血来。他不知道从哪里跑回来的理智控制住了他的身体,机械地拉住缰绳,几乎同手同脚地跳下马来。凌初都不好意思回头去看小皇帝的表情,站稳身体后,才扶着小皇帝慢慢下马。
此刻,京城中的夜市正值高潮。街上旅人游客如织,许多百姓祭祖结束,就拖家带口出来闲逛。在大靖,冬至又被称为“亚岁”,是个及其重要的节日。平日里的宵禁也会在今天取消,京中更是会举行一年都没有几次的夜市。
凌初无意间纵马来到京中最繁华的街衢,只见四处张灯结彩,两旁铺子人来人往,买卖声不绝,竟然比白昼还要热闹。他牵着马跟在小皇帝的身后,眼神半点没有放在这繁华如斯的夜市上,只专心致志看着小皇帝一人。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高楼千灯,明若仙境,却不敌那人眸子里的流光溢彩。
满街红袖,衣香十里,却不如那人回首时的盈盈一笑。
凌初只觉得自己傻了一般,小皇帝贪婪地看着这帝都夜景,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影,如痴如醉,似呆似癫。
“隋阳,谢谢你带朕——带我出来。”小皇帝的话打断了凌初呆呆的思绪,“我很欢喜。”
凌初回过神来,只见小皇帝眉目弯弯,脸上的难得一见的欣喜和愉悦,不由自己也高兴起来:“陛下言重了。”
小皇帝摇摇头,灵动的双目似有嗔怪之意:“唤我公子。”
凌初这才发现看自己的失言,低头认错道:“是,公子。”
“我从未想过,这宫外人的日子,竟然这般的热闹与欢喜。”小皇帝的眸子里倒映着远远近近的灯盏,璀璨如星辰。
“公子这话,倒让隋阳想起了书上读来的一桩前朝旧事。”抛却身份的束缚,凌初生性带来的洒脱便显露一二,他不着痕迹地一边为小皇帝挡去络绎不绝的人流,一边和他说着话逗他开心,“前朝一位明君深夜,在宫中听闻丝竹歌笑之声,就问四周宫人‘此何处作乐’?宫女回答道:‘此民间酒楼作乐处。陛下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那位明君就说道:‘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想来,公子行事,也和这位明君一般。”
“这是仁宗说的话吧。”小皇帝淡淡一笑,气度高傲卓然,“仁宗虽善,但行事未免过于优柔,宽仁少断,是以仅能守成,趋于庸常之君。”
“公子自然高过仁宗千倍万倍。”这几年下来,凌初早已经对小皇帝五体投地,他真心说道,“公子今天所见到的繁华之景,已经有十余年不曾出现,正是由于公子的精心呵护,京城才能重现这番盛景。”
凌初的话也不算恭维,先帝早年穷兵黩武,晚年又大开杀戒,京中人心惶惶,每年元日都不敢大肆庆祝。他前世懵懂,今生才隐约感知到,百姓的生活在一点点变好。后来他来到紫微宫,守在小皇帝身边,才知道真正知晓,这天下长安的背后,小皇帝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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