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陵崔氏的宅子里,崔明望正在和陈瑜收拾今日手谈的残局。
棋盘上黑白交错,两方皆不是走迅猛如飞的路子,因此一盘棋足足下了一天才算完结。
“不愧是棋圣门下,璇之的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明。”崔明望抚须大笑,他一向喜欢和陈瑜下棋,因为在他所接触到的棋道高手中,陈瑜是最有分寸的一位。
从来不逞强争势,更不骄纵狂傲,不管是谁,败在他的手下都不会红脸急脖子,反而心悦诚服舒坦无比。
这可不是普通的棋艺高超就可以做到的,更重要的是,对于待人接物的分寸把握,要拿捏得刚刚好。
“和璇之对弈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就是老夫的棋艺实在有些委屈璇之了。”崔明望见垂眉敛目正在收拾棋盘的陈瑜,忽然有些许感慨,“璇之十成功夫最多拿个六成出来,应付我们也就够了,也不知道璇之遇到什么样的对手才能酣畅淋漓大战一场。”
陈瑜心念一动,手上依旧不紧不慢收拾着:“璇之听闻,霍廷昱并没有把那些人手收为己用,反而拿着方子,暗地里找人研制解药?”
“哎,说来也怪,不知道这霍廷昱怎么想的,连紫微宫上下都被清理一番,任何对小皇帝身体不利的隐患都被他铲除了。”崔明望略微有些失望,“看来老夫打算借霍廷昱之手除去小皇帝的打算,是难以实现了。”
陈瑜想到那副已经被凌初毁去的画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怕是那霍廷昱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哼,逼宫的事都做了,现在又猫哭耗子,假惺惺得装给谁看。”崔明望冷哼一声,轻蔑说道,“成大事者,最忌讳反复无常,果然低门小户出来的,都是不成器的东西。”
“也不知道今天凌初去见了那小皇帝,又能说些什么。”陈瑜并没有说话,就听见崔明望接着说道,“老夫倒要看看,那小皇帝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光介兄放心,等凌初回来,自然可见分晓。”陈瑜将玉石棋子一一放入棋盒,神态自若道。
那夜宫变之后,凌初日日寝食难安,牵挂着宫中的小皇帝,终于在今日再次见到了自己的意中人。
“陛下——”凌初机械地行过礼,有几分畏手畏脚一般缩在原地,呆呆看着多日未见的心上人,唯恐此刻的相逢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只见异常素净的紫微宫里,陌生内侍重重叠叠,小皇帝肉眼可见得消瘦下去,面上也是一副病容,看得他异常心疼。
凌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他的内心如同被无数毒虫撕咬着,痛彻心扉。他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奉上自己的一切来讨他欢心的人,就这么被关在宫廷深处,忍受虎狼之辈的欺凌。他心中的恨意几乎控制不住的显露,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不绝。
隔着众人,小皇帝看懂了他眼中的关切和自责,只淡然吩咐道,“所有人都退下。”
“朕的话是不是要霍大将军再说一遍才管用?若是这样,朕就等大将军来了再说。”紫微宫里的内侍们正犹豫一二,就听到小皇帝言语冷冷,似有怒意,全部忙不迭的退下。
见众人都退下了,小皇帝才安慰般对凌初一笑:“起来,到朕身边说话。”
“是。”短短几日,凌初无比憔悴,却比先前沉稳了不少,如果说先前的他意气风发,更像是一把璀璨的利剑,现在的他就有了几分重剑无锋的味道。
“近来可好?”
“劳陛下挂念,隋阳一切都好。”不知是否是疾病的原因,小皇帝的声音绵软低沉。凌初心里难受,毫不犹豫地半跪在小皇帝的床榻前,“不知陛下——”
“无妨,朕也一切都好。”
小皇帝的眼睛还是如昔日一般明亮,但面色苍白了不少,眼下有浅浅的青黑之色,整个人如同一尊精致的琉璃,透露出几分清冷易碎的脆弱。
“陛下——”凌初眼里满是心疼,他开口想说什么,却不由带了几分哽咽,“是臣连累了陛下。”
“时至今日,多说无益。”小皇帝见他脸上满是惭色和悔意,出言安慰道,“今日见你安然无恙,朕心甚慰。”
他的心上人,到了这般田地,都那么温柔坚韧,仿佛世间没有什么磨难可以让他低头。
他不该被命运这般苛责,他不该在这深宫里被消磨至死,他应当可以漫步大好河山,可以笑听江湖风云,可以安安稳稳度过此生。
凌初的手指不自主攒成拳头,在心头不知转了多少遍的话终于被他说出了口:“如果可以,陛下是否愿意放弃一切,去享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小皇帝将凌初的话又念了一遍,“那么,谁来做这个皇帝呢?谁能守护好这大靖江山呢?谁又会对这天下万民负责呢?”
“陛下,隋阳只是不忍见你落于霍廷昱之手,被困于深宫。只要陛下愿意,隋阳不惜一切代价也会让陛下逃离这牢笼,平安喜乐度过此生。”凌初急切地说着,那日在牢中,他对着霍廷昱亲笔绘制的画卷几欲发疯,他完全不敢深想小皇帝落入霍廷昱之手,会遭遇什么。
“所谓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那时陈瑜的话语恰到好处地响起,一字字一句句都敲在凌初的心上,“陛下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若是遭遇折辱,陛下又岂肯苟活于世。”
身为天下至尊的帝王,却被臣下囚禁于深宫,更被乱臣贼子觊觎,如神明一般从云端跌落被拉入凡尘,这般的屈辱,天下间有几人可以承受?
或许,陈瑜说的不对,陛下会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但是凌初并不敢赌这样的可能。
只要涉及到小皇帝,他就心思大乱,他绝不能让他的陛下,玉石俱焚或是忍辱偷生。
陈瑜的条件几乎撞到了他的心上,只要他配合世家除去霍廷昱,顺利登基,令世家可以以废太子忠臣的名义重返朝堂,世家就可以让小皇帝死遁逃离宫廷,保全性命。
自己重来一次,当皇帝又不算什么,哪怕他成了世家的傀儡,言行不得自专,那又怎么样?
只要他的陛下,可以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平安快乐,他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心甘情愿。
凌初的眼神急切而慌张,带着无声的祈求和无尽的期盼,只希望可以得到意中人的点头。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只要陛下愿意,只要陛下愿意,他就——
“朕不愿意。”
短短四个字击碎了凌初一切的希望和勇气,是啊,到底是他奢望了,他的陛下怎么会愿意呢。
“朕既得位于先帝,受命于天,牧天下苍生,又岂能抛弃自己的子民。”凌初失魂落魄间,只听到小皇帝斩钉截铁,掷地胜如金玉,“朕就是死,也要死在万民身前,绝不避让。”
凌初心头剧震,只见小皇帝神色一派威严凛然,孤傲桀骜如负雪苍山,冰冷轩昂而不可冒犯,他不由低下头去,深深叩首。
他会尊重小皇帝的一切决定,并时刻惟小皇帝马首是瞻。
但是,他也绝不会放过那些胆敢伤害小皇帝的人,比如,霍廷昱。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隋阳绝不再多言。”凌初闭上眼,沉声道,“但乱臣贼子不可不诛,隋阳愿为陛下除去霍廷昱。”
“隋阳仔细想过,表面上是霍廷昱逼宫作乱,实则少不了背后世家的支持。隋阳这几日细细观察,发现世家和霍廷昱之间分歧渐大,他们彼此都有不满之意,间隙可用。”凌初比之前稳重了不少,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谋而后动。
“霍廷昱行事谨慎,身边从来没有无人陪伴的时候,你准备怎么杀他?”小皇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凌初,“还是说,你打算和你几年前没有实施的计划一样,伪装成刺客亲自去刺杀他?”
凌初不语,似是默认了小皇帝的说法。
凌初心里还有些忐忑,几年前他就动过刺杀霍廷昱的心思,还是被小皇帝给劝了下去。现在他又起了这样的想法,虽然自觉今时不同往日,但到底还是有几分担心小皇帝责怪。
小皇帝并没责怪凌初,只是悠悠一叹:“前面让朕隐遁的主意,是陈瑜的,后面这个,才是你的吧。”
“是。”凌初有些摸不着头脑,隐隐有些担忧,点头应道。
“你可知道现在的霍廷昱是什么身份?”小皇帝凌厉的眸光带着看穿一切的洞彻,“他是破除中书令郑基和丞相石康谋逆之事的最大功臣,身居大司马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他没有不曾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他就永远是大靖的大司马。”
“可是陛下,他有不臣之心!”
“那你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他的不臣之心?”小皇帝言语中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还是像郑石两人一样,将废帝立幼主的口号弄得人尽皆知?”
“陛下——”
“隋阳,如果你现在对霍廷昱下手,谁都不会觉得你是出自对朕的忠心,而是认为,你想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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