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上她的眼,全然忘了该有的礼节。”
云雁西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继续讲述往事。
“姑娘面无表情地端量我:‘这场子,本小姐定要亲自找回!’说罢,抽出一根银鞭,摆了个起手式。
“我有点懵,完全没预料这位官家小姐纡尊下场,且瞧她那架势,明摆练过。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试图拒绝,不料她皓腕游转,长鞭如银蛇出洞,快速向我卷来!
“我急忙侧身滚开避过,借机捡起一把刀,横劈抵挡她的第二鞭。别看她只有十八九岁,鞭法凌厉,滴水不漏。我收起小觑之心,展开净山堂的刀法。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刀在长短上吃亏,外加我使剑更顺手,接连百招,都没能占据上风,堪堪打了个平手!大街观者围了一层又一层,或高声喝彩,或低声议论,把路堵得死死的。
“那姑娘将银鞭舞成一条条、一溜溜、一团团……从四面八方穿刺;而我也从容不迫,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越打越兴奋,恨不得斗个筋疲力竭。
“可毕竟在人家地盘,我再狂肆,也须留三分情面。待到两百招,我主动后跃,执礼道:‘姑娘武功高明,在下佩服。’那红衣姑娘冷笑收鞭:‘胜负未分,何以着急罢斗?’我道:‘此为道路要塞,众目睽睽下打斗,既妨碍交通,亦有失斯文。’
“我原意是想就此打住,可那姑娘不依不饶:‘也罢!城北松树林有座八角亭。明日午时,你我相约再战!’说完回身上马车。我呆看众护卫送她离去,竟分不清该喜该怒。
“翌日,我换了长剑,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去赴约。说实话,我也搞不懂为何隆重其事,或许因人家是官家千金,又或者给予对手尊重,更甚者……隐隐约约滋生出微妙情愫。”
顾思白道:“你对她一见钟情了!接下来是不是你让着她,然后夺得她的芳心?”
云雁西长眸透着几许柔暖:“松林之约,她只身一人前来。我至今仍记得那画面,松柏苍翠欲滴,她头戴帏帽,亭亭立在阳光下,风扬起薄纱时,予人非尘世中人的感觉。
“她没多说话,直接甩鞭,和我再度交手。我以家传剑法接招,只道会更得心应手。偏生她已从昨儿交锋中窥探我的招式,用长鞭拖住我,逼迫我上蹿下跳,耗费精力。这一战,斗了整整一个时辰,千招后仍难分高下。
“我犹豫是否该用杀招速战速决,又恐出了偏差,酿成毕生之憾;身为男子,年岁稍长,体魄强壮,随便认输,我脸面又挂不住……略微分神,她的鞭尾恰好勾住我的袖子,猛力一拽,生生撕下半截!
“可与此同时,我探臂前掠,剑锋刚好挑中她帏帽上的红纱,强行削落大半!此举颇为无礼,我连忙收剑赔罪。偷眼望她时,却见她眉眼鼻唇精致得堪比国手所绘,很是美丽。她发觉我在偷窥,瞬即满脸绯红,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
“我本来因走神而输了一招,阴错阳差扳回。她卷起长鞭,语调平静:‘今儿胜负未定,明日同一时间地点,恭候大驾!’她转头就走,根本不让我开口。
“我拾起地上红纱,心咯噔往下坠,随即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那时我还没晓得心动。回城后,到处打听这姑娘的身份,却得悉,诺玛族洛松氏的瑜安亲王,正向她提亲……”
烛伊闻言震惊。叔父?前几年意外身亡的那位?
云雁西接着往下说:“我一下清醒了。她是外族贵女,我乃江湖客,压根扯不到一块,平白无故打了两架,输赢有何用?我辗转难眠,次日大清早去了八角亭,壁上留书称‘云雁西甘拜下风,望梅千金海涵’,又用卵石压住半片红纱,仓皇离开。
“第二天,我准备拜访兵器大师,刚打开客栈房门,外头竟是梅家小姐!她没戴面纱,娇俏容颜一览无余。我的心又剧烈乱跳,还得装作镇定:‘昨日云某已认输,何劳姑娘亲至?’
“梅家小姐神色淡漠:‘既然我赢了,得讨些彩头。’武林中人的彩头,轻则为金钱,重则缴出武器,更有的要砍手指、挖眼珠子……我暗觉她得寸进尺。明明势均力敌,我那句‘认输’不过息事宁人,她竟直接堵我门口!
“我直视她,积攒的好感在消亡。许久,她盯着案上画具,打破沉默:‘你会作画?’我愕然点头。她似笑非笑:‘给我画幅画吧!’我生平最得意是丹青,其次才是武功,自然不会拒绝。
“我问她画什么,她略一思索,在摊开的宣纸上比划:‘此处绘高峰,下方为流水,山间有烟岚,水边缀枯木。’我总觉此布局异常熟悉,刚落笔,便记起……这不是我在赤月国野庙墙壁上画的?
“那一刻,我疑心是巧合,强作镇静,复原了头一次描绘的部分。梅小姐领取一支狼毫,添了扁舟、层云及嶙峋怪石,又指引我延拓山与水,并加上南飞孤雁。我定定注视她,几乎控制不住发抖的手。
“之后,我俩轮番增添细节,重现那山水画卷,直至她以一树古梅收尾。不需任何交谈,心照不宣——她记得我!我写的诗不像诗的话,她看到了,又凭借八角亭留书,认出了我!
“可她半句话不说,静静等待画干,教我无从分辨她此行目的何在。我和她就这样傻傻站着,险些站到天荒地老。墨色干透后,她小心卷好画,一言不发走向门口。
“有种直觉,我若放任她踏出那扇门,她会嫁入亲王府,而我依旧是居无定所的江湖客,今生今世再无交集。于是……我迈步上前,悄悄勾住她的衣袖,低头小声问:‘能不嫁别人吗?’
“她没转头,反问我:‘别人,是谁?’我整个人像是被火烧了一样,吞吞吐吐:‘除了我以外的,都是别人。’”
——能不嫁给除了我以外的人吗?
烛伊、顾思白和盛九很快理解了这句很绕的话,眼神发亮,嘴里无声喊了句“哇哦”。
纪允殊此前也曾想象过英气男子向飒爽女子暗诉衷情的场景。
当初毫无触动,如今却不禁莞尔。
后来的故事走向,他耳熟能详。
···
当云雁西磕磕巴巴说完那与之爽利个性毫不相符、七弯八绕的言辞,梅浅月没回望,也没甩开他的手,可他凭她腮骨的外扩猜出,她在笑。
他头一回见她笑。
迫不及待想看……且要一直看下去。
于是,他稍加用劲,拉她回屋。
四目相对,万语千言洋溢于赧笑间。
梅浅月的父亲为诺玛族国库掌库司首官,她的双胞胎弟弟则供职于律刑司,家族显赫。
她本人自豆蔻年华便外出游历,先在宣国学诗文,后到赤月国习香道和作画。
去年赤月国山中采药,无意间看到云雁西壁所画,一时技痒,为这段情缘埋下种子。
她本不想嫁给亲王,更不甘心当端庄文雅、规规矩矩的亲王妃。
闹市故意引云雁西相斗,一则为自家护卫争口气,二则宣泄归族嫁人的烦躁,三来……若闹出点跋扈名声,没准亲王会因此悔婚。
她和云雁西以笔墨邂逅于赤月国,虽未谋面,已凭借彼此笔下的意境交换心中事;此番不打不相识,无分轩轾,更是惺惺相惜;再加上他血气方刚不失温和风度,她俊逸动人又不乏豪爽利落,爱慕之情早在你来我往中悄然萌芽。
“梅家小姐”与年轻汉族男子当众斗殴、且私下约战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兼之她无视非议,独自到客栈寻访这名男子……和洛松氏的婚事不了了之。
两人不顾家族反对,结为连理,定居冽国。
闲来焚香作画,切磋武艺,恩爱缠绵,堪称神仙眷侣,更在七年后分夺画魁与香魁,双双获“八奇”雅号。
然而花难四时香,月无朔望圆,夫妻间再美满,终有一事梗在心头。
因梅浅月早年常使用各种香料,积攒毒素,不易有孕。
即便调养过后,一胎死于腹中,千辛万苦诞下第二个宝宝,气若游丝,没能熬过十日。
孩子,成了他们最大的奢盼,也是最大的痛。
回首旧事,云雁西眼底波澜渐起。
“九年前,我三十岁,浅月二十九,经过重重忧虑,谨慎呵护,我们才顺利拥有第三个孩子。看着那皱巴巴的小脸,听着中气十足的哭声,夫妻喜极而泣,捧为至宝。
“我俩寸步不离,战战兢兢看他抬头、翻身、独坐、爬行、走路,乃至牙牙学语……确认他与正常小男娃别无二致,才放下心头大石。可我们家小琛儿,只活了四个年头,非因体弱或伤病,而是……我的争强好胜和疏忽大意!”
话说到此,云雁西两行男儿泪划过面容,满是凄然与愧疚。
另一侧,纪允殊缓缓闭上双目,以遮掩痛心憾惜的眼光。
烛伊觉察他情绪有异,猛地记起“倚梅客”初登门时的对话。
——这些年……你还怨我?
——我不能把气撒在你身上,心里怨两句也不成?
莫非……云雁西夫妻二人毕生憾事,竟和纪允殊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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