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慕清衡站起身, 他起的急,衣袖的风带翻了笔,一大片墨迹染在他刚刚写好的纸上。

    他温和的眉眼终于失了平静, 忙不迭绕过来, 捧起慕蒙的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

    责备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是没舍得说出口。慕清衡眉宇间满是焦急, 并住修长的手指, 柔和的白光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散出。

    慕蒙一缩:“等……”

    “别动。”慕清衡不由分说的拉住她。

    虽然语气强硬,但手上的力道轻柔极了, 好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哪怕用一点点力气都能碰坏。

    慕蒙眼睁睁看着慕清衡用最高的治愈术为她抚平伤口,这种治愈术灵力消耗极大,但见效却快,多数是用在濒死重伤时。

    她蓦然想起,之前通过灵微探听到姐姐当年被害真相时,她一度崩溃,咬伤了自己的指尖,慕清衡也是这样小题大做的为她治愈伤口。

    如此皮肉之伤, 包扎好养两天便是, 他却不是第一次这样心急如焚了。

    慕蒙不错眼地盯着慕清衡看, 这一次她看的清清楚楚,慕清衡目光忧急, 唇色绝对比方才苍白几分。

    转眼之间,慕蒙的手腕已经恢复如初,细白的一节皓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若不是慕清衡指尖沾染了些许血迹, 刚才的一切几乎像是个梦。

    “你小心些,不要迷迷糊糊的弄伤自己。”慕清衡垂眸看了一眼指尖的血痕,慢慢的合拢手指,将它隐藏在掌心。

    慕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腕,“我知道了。”

    慕清衡眉心微蹙,手指摸上桌子边角开裂的地方,虽然有意压抑,但仍有一丝怒意从嗓音中泄出:“天经阁的值守真是当的好差事,这样的东西还摆在这……”

    慕蒙提醒道:“哥哥,这里的东西都是圣祖留下的。”

    “而且刚才分明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她偏着头,仔细瞅慕清衡的脸,“你——身体不舒服?”

    她看见慕清衡紧蹙的眉心。

    也看见他不着痕迹的呼吸。

    她几乎可以断定,刚刚那一瞬,就是慕清衡以往心脏犯疼时的表现。

    “好了,不写了,我们回去。”慕清衡没回答,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

    慕蒙有点哑然,没想到他能把帐算在它们头上,“可是我才刚开始写。”

    慕清衡不由分说,将纸笔归到一处放好,“你既无事,父帝不过是想你稳妥些再给慕落传灵力,他日理万机,这点惩罚只怕这会已经忘了。”

    也罢。

    正好她也不愿意和慕清衡独处一室。

    尤其是在找出他心脏疼痛的缘由以后。

    慕清衡对她的在意程度令人咋舌,她受一点点伤,慕清衡就难受成这个样子,若是再重些,慕清衡会痛到什么程度?

    如此致命的弱点,偏和自己扯上了关系,该如何利用呢……

    慕蒙垂下眼眸,不动声色摩挲了下手腕,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

    从天经阁出来,慕蒙一心惦记着将灵力还给姐姐,辞别慕清衡,直接去了天牢寻找慕落。

    这里鲜少有人踏足,温度都好像比外边低一些。原本天帝指派两个侍女来照顾长公主,但慕落自己嫌烦,全都给打发了,以至于这里真的连半个人影都没了。

    慕蒙踏进天牢时,慕落还有些不可置信,离小妹的生辰礼才过去不久,她真是没想到,居然可以这么快再次见到蒙蒙。

    “蒙蒙,今天天帝怎么会允许你来看我?”慕落见到妹妹自然高兴,但笑意还没完全扬起来,便凝固在嘴角,“是不是外边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人欺负你?”

    她素白的手攥住栏杆,神色有些不安,经受了多年的苦楚,她思考问题时,下意识的就会从最坏的出发点入手。

    慕蒙心里一阵难受,当下扯过天牢的铁索,手上一用力将铁索断成两截。

    “蒙蒙——你在干什么?”慕落诧异一瞬,忽然反应过来目光一凝,“蒙蒙,你怎么忽然灵力这样高强?徒手拽断带着加固封印的天牢铁索,你、你是不是……”

    “姐姐,你不要紧张,我没有走歪路,也没有乱吃灵药。”不怪慕落紧张,这么短的时间内,灵力提高到这样的高度,走正统路子是绝不可能的。

    慕蒙推开天牢房门,先是眷恋地抱了慕落一下,小猫一样在姐姐怀中蹭了蹭,而后拉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脉上,“你摸摸看就知道。”

    慕落在蒙蒙靠近时忍不住扬起嘴角,当下也不问,从善如流地摸上她的灵脉,刚一碰上却愣住了。

    她眉心细细蹙起,一言不发的又探仔细一次,终于慢慢地抬起眼眸,不敢置信道:“蒙蒙……这是怎么——你体内怎么会有我的灵力?”

    是她的灵力,确认两遍,绝对不会错。

    “这怎么可能?难不成你去了东海?”慕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不迭抓住蒙蒙的手,目光从手臂到全身翻来覆去检查,“可受伤了?”

    见姐姐想远了,一下子紧张兮兮的,慕蒙笑盈盈握住她的手,乖乖地摇头:“没有受伤,我也没去东海,”她顿了顿,轻声道,“姐姐,你相信我吗?”

    “这是什么话,我当然相信你。”

    妹妹这样郑重其事,又莫名其妙带着她的灵力,慕落自然知道外面发生了不小的事。

    静默一瞬,温声驱散她的迟疑:“蒙蒙,你不必有顾虑,只要是你说的话,姐姐绝不怀疑。”

    一瞬间慕蒙眼眶有些发酸,但她不敢让眼泪落下来,赶紧眨眨眼睛:“姐姐,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受人之托,将灵力还给你的。”

    她将钟离微的事捡要紧的讲了一遍,略去许多细节,只说他当年性情大变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因为被人控制心神,如今清醒过来,只想好好对慕落的亏欠。

    慕落听完久久不语,慕蒙瞅了瞅她,又说道:“姐姐,东海王确实没有恶意,我见到他时,他形销骨立,十分憔悴,而且我提出要他先将灵力转承给我,他也没有任何犹豫。若真有恶念,必定不会给的这么痛快。再说灵力还给了你,你就比他强上许多,主动权就不在他的手上了。”

    说了一长串,慕落却还是拧着眉,一个字也不说。慕蒙觉得奇怪,凑近一些睁大眼睛:“姐姐——”

    慕落侧过头,英气妩媚的眼睛盯着慕蒙,终于伸手揪了她耳朵一下。本想用力,但一碰上妹妹洁白耳垂后又舍不得,只好轻轻捏了捏。

    “你呀,真是叫人后怕。钟离微有没有恶意也是过后才能知道,若他真的带着阴谋前来,你跑到他面前,岂不危险?”

    慕蒙立刻解释让她放心:“没有危险的姐姐,他本就是一个人来的,九天门那人又多,他肯定伤不到我。”

    慕落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哪就这么简单,他若是在灵力中动了什么手脚,转承在你身上,这样阴损的招数,你如何防范得了?”

    慕蒙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心疼。

    这件事对姐姐来讲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数,她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委屈,反而一个劲的关心自己:“姐姐,你不要想啦。好在东海王并没有任何歹毒心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别担心了,我现在就将灵力传给你好不好?”

    慕落按住蒙蒙的手,“先不急,蒙蒙,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传灵力所用的时间可不短,这期间没有办法分神讲话,慕落自问没那么沉得住气,蹙眉道:“钟离微说他被人控制,但此刻清醒过来并已找到了蛛丝马迹,可以揪出那贼人,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不,”慕落刚问完,立刻摇了摇头,“你只说当时他的神色动作便是了。”

    她深知妹妹心思单纯,是从小被他们呵护长大的娇花,倒不指望她能分析什么,只打算问一问当时的情况,自己慢慢思索。

    慕蒙认真回忆一番,姐姐问什么便答什么:“他说的认真,神色也笃定,想来不是单单做出承诺,而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

    停一停,慕蒙靠近姐姐一些,小声说:“不过姐姐,我觉得这里边有问题。”

    真是奇了,慕落本来神色平静,听妹妹这样说,忍不住挑眉微笑,“什么问题?你说说看。”

    “我想过了,这个坏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东海王,手段必定十分高明。只是当年他控制东海王时,东海王与你都灵力强盛尚且不曾发觉;那他撤除控制时,东海王并不清醒,只是一具傀儡罢了,若想让他发现不了有太多方法,怎么会留下蛛丝马迹?”

    联想当时慕清衡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慕蒙越发觉得,这定是他故布的迷障。只怕东海王找来找去,也只会与真正的方向南辕北辙。

    慕落越听笑意越深,终于忍不住双手捧着蒙蒙的脸颊,毫不客气地揉了揉,“我家小蒙宝真是长大了,原来姐姐担心你被保护的太好,心思太过简单将来受人欺负,现在倒好,我可不用担心了。”

    她欣慰的摸了摸慕蒙的头发,温柔地将她揽在怀中,“你比姐姐强多了,当年我懵懂无知,吃了血泪教训才学得聪明。你现在这样很好,叫我很放心。”

    姐姐声音太温柔,怀抱也太温暖了。

    慕蒙很庆幸自己是趴在她怀中,可以不着痕迹地抹掉眼角的泪水,她回抱住慕落,低声说,“姐姐,我会变得更聪明些,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慕落轻轻放开她,很宠溺地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蒙蒙,我还有一个问题。”

    慕蒙点头,清凌凌的水眸认真的望着慕落。

    沉吟片刻,慕落轻声开口:“东海王不知道是谁控制了他,可你知道。对不对?”

    她目光沉沉:“他是谁?”

    ……

    慕清衡从天经阁出来后,径直回了宫殿。

    长烬殿一片肃静,他治下极严,只要他没有旁的吩咐,这里除了有几个值守的侍卫,绝不会有人在此走动。

    慕清衡绕到书桌后,凝神静思一会儿,徐徐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神色从容地书写。

    然而刚写了两行,他眉心微蹙,忽然笔尖凝滞,旋在空中微微有些抖。

    慕清衡神色一凛,闭上眼睛正暗自调息,忽觉暗处有人,目光冷冽地扫过去,玉妲正从那边走来。

    “主人,属下有要事禀……”

    “谁让你进来的?”慕清衡语气冰凉,一挥手一道灵力甩出,玉妲猛地退后几步狼狈的跌在地上,“我难道没说过,若无事宣召,不许随意进出这里,你嫌命长?”

    玉妲哪想到慕清衡一上来就这么不留情面,从前也有过急事奏报,他虽然不悦却也允许她说话,这一次却如此动怒。

    她哪敢起身,赶紧爬起来跪好:“主人息怒,属下、属下只是有急事……”

    玉妲心里害怕,连冷汗也顾不得擦,在慕清衡寒冰般神色的压力中,哆哆嗦嗦地为自己多解释两句:“并非属下不懂规矩,只是一连几日见不到主人,无人拿定主意,许多事情推进不下,方才忽然察觉主人气息,这才、这才未及事先通禀直接出来的……”

    说来也有三四日了,不得传召就算了,连主人的一丝气息也无。玉妲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慕清衡:似乎……似乎主人脸色不太好,难道这几日不见是因为他受了什么伤?他卧床养伤才没有出来?

    此刻不是细思的时机,玉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说正事:“主人,荒边玉魔石已经问世,比我们计算的要整整提前近两个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玉魔石千年现世一次,魔族众人共沐魔祖之恩,是全族灵力最强盛之时,此乃整装待发剑指天族的大好时机。

    思及此,玉妲不由得满心激动,连面对慕清衡的恐惧都稍稍消散了些。

    慕清衡原本面无表情,听她说完,忽然一勾唇角讥讽:“这就是你所做奏报的急事?”

    “既然玉魔石提前问世,你们也无能力将它推回渊潭之中,那就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着,也需向我禀报?”

    他冷冷扫了一眼,眸中冷意彻骨,“区区小事便自乱阵脚,指望你们踏平天族,真是痴人说梦。”

    “可……”

    玉妲下意识说了一个字就不敢再说了,主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他生气是什么样子,她经历过几次自觉应该能应付。但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主人用这样轻蔑的目光,这样不屑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自诩聪明,可主人更加深不可测,下一句话该怎么说玉妲已经没有头绪了。

    玉魔石提前问世,覆灭天族的计划迫在眉睫。可是原本定下的灭族云泽却未成功,云泽境犹在,青凤翎的究竟到没到手主人不提谁也不敢问。

    计划都是环环相扣,云泽之谋未知,后边的事情该如何继续?

    “以后若无吩咐,你们照计划准备便是,如有变数,我自会告知。”慕清衡不着痕迹地深深吸气,将苍白的指尖拢在袖口中,语气中的阴鸷像浓的化不开的墨,“今日我免你的罪,如若再敢犯,即便你对我还有点用处,我也绝不会容你。”

    玉妲立刻磕头称是。

    慕清衡指尖微微颤抖,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拳,将刚刚书写好的信纸慢慢折好,一言不发的装进信封。

    玉妲战战兢兢站起身,本要退下,一抬眼看见慕清衡的动作,微微一愣,随即神色大喜。

    主人果然早有准备,这是要开启那个计划了吗?

    她连忙小心翼翼弯腰,双手举过头顶准备接信。

    慕清衡瞥见,耐心几乎告罄:“还不滚?”

    玉妲被他喝的一愣,这样的信件、如此封印的灵力——这难道不是给妖族三公子去的信件吗?此类信件一向都是由她亲自负责啊。

    这么多年了,这样的信件,她怎么可能看走眼呢?

    玉妲困惑极了,主人说过很快会重回荒边,难道不是要利用妖族三公子设局,以便摆脱天族之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的返回魔族吗?

    但这些念头转瞬即逝,纵使玉妲心中有再多疑问,此刻也不敢多问一个字——主人既然无心让她送信,必定有别的安排,那赶快退下就是。

    她什么也没说,快步退回黑暗之中,只是在转身之前,犹疑地向慕清衡望了一眼,目光在他苍白的唇色上流连片刻,终于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

    等所有气息重归安静时,慕清衡终于放松心神,一偏头,“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他再也压不住浑身的颤抖,大口喘着气环抱住自己,像是置身冰雪中般牙关打颤,冷汗自额角沁出,渐渐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流过惨白的脸颊。

    原来这就是九毒噬骨的滋味。

    第一次毒发,就如此厉害。

    蒙蒙……

    慕清衡死死捏紧拳头,衣料在他掌心褶皱的不成样子。

    蒙蒙,蒙蒙……

    恍惚间,慕清衡发觉自己已低低呢喃出声。嘴里念着蒙蒙的名字,似乎真的可以暂缓这一份难捱的痛楚。

    “蒙蒙……”他轻声低唤,目光眷恋而缱绻,只是这样念一念她的名字,唇角已然忍不住想要翘起。

    慕清衡轻轻闭上眼睛,默默忍受这毒发之苦。

    犹如焚身烈焰,也如置身寒冰,似野兽撕咬,也像万虫啃噬。痛不欲生的滋味,也许只有前几次的撕心之痛能稍可比拟。

    但说到底,他发作的几次撕心之痛,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委屈罢了,甚至连情伤都算不上。尚且不知,真正的撕心之痛,发作起来该是作何滋味。

    慕清衡不愿再想,再痛如何,左右那是与他无关的。

    他只需想一想蒙蒙的笑脸,想她甜甜唤他哥哥的声音,好快些熬过这非人的折磨。

    但也许因为太过痛苦,他闭上眼,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浮现于脑海中。

    成人礼上,蒙蒙挽着慕落的手走远,“灵微,去拿上好的伤药给太子殿下包扎一下。”

    云泽境中,蒙蒙声音轻轻:“我有点想久琰哥哥了。”

    桃花林里,她护在在别人面前怒视他:“你干嘛打他?”

    微风徐来,她忽然吻了他,神色痛而紧张。可他再次站在画面中细细去辨,却没有发现让他安心的一抹娇羞。

    ……

    慕清衡紧紧闭着双眼,不断摇头,似乎想将什么可怕的东西从眼前甩开,但终于蓦然睁开眼睛,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暗红而滚烫,一大片蜿蜒在桌面铺开的白纸上,称的颜色更加刺眼,带着几欲作呕的腥气。

    九毒噬骨的痛楚仍在加剧,浑身的骨骼仿佛变形般,被折断、磋磨、碾碎,但他意志坚强这种痛苦尚且还能忍受,真正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心脏却也开始隐隐绞痛,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九毒噬骨的毒发在这种痛楚面前,近乎不值一提。

    伴随痛楚爬上心头的,还有一抹必无可避的恐慌。

    慕清衡怔忡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他太自负了,时至今日,历历数来才恍然发觉,许多事情,已经悄然变了模样。

    蒙蒙难道……难道也……

    慕清衡拳头死死的抵在胸口上,额头青筋隐隐爆出,冷汗不断的从鬓角流下,终于支持不住,慢慢从椅子上跪跌下来。

    仿佛呛住了一般,一阵一阵低低的咳。每咳一声,就会有几丝鲜血流下。

    “没关系……没关系……”

    他顾不上擦,魔怔一样的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境地,只要他快动作快一些,小心一些,就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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