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久久不能回神, 他怔怔看着慕清衡,仿佛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终于,他抬起手, 微微颤抖指着眼前年轻的男人:“谁与你说我们不是亲父子?谁与你说的?!若让我找到此贼子必将他千刀万剐!什么尘封的旧事?全是一派胡言!衡儿, 你这般聪慧, 洞察世事,难道会轻易相信什么奸人的挑拨?我就是你的亲爹爹, 今天你跟我说过的话, 我只当没听到……”
“可是你听到了,”慕清衡平静的打断, 目光冷厉颇有威压, “而且这是无法磨灭的事实,不如你先听听我接下来的话吧。”
窗外冷冷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一面侧脸温润皎洁,一面阴沉冷冽,犹如鬼魅。
天帝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渐渐地神色化为心疼,语气也软下来:“你想与爹爹说话,我自然会听。可是衡儿, 切不可糊涂啊!”
慕清衡对天帝的话无动于衷, 从始至终连表情都没有变过:“你不必做出此等姿态, 我知道我的要求动了你的利益,你很难答应我, 所以我才说要与你做一个交易。”
“荒边冢的魔族始终是你心上的一根刺,我来帮你把这根刺拔掉吧,”慕清衡负手慢慢走到天帝身边,在他身侧站定, “只要我出手,他们无处遁逃,我可以保证这世间再不会存活任何一个魔,从此六界清净,你心中高悬着的忧患便可永远消失了。”
天帝闭上眼睛,好似在隐忍。半晌,他重新睁开,眼神一片坚定:“衡儿,别说爹爹并没有把荒边冢那些残存的魔族余孽放在眼里,就算真如你所说,那是我心上的一根刺,这根刺也不该由你来拔。更何况,上一次天魔大战,震慑犹在,魔族根本翻不出天族的封印,我们没有必要非取他们性命不可。”
慕清衡耐心听完,勾唇一笑:“可现在有必要了。”
“你不知道,魔族早就找到了通往外界的办法,而且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不日就要攻打天族,如果我不先下手为强将他们绞杀在荒边冢,等他们上来天族只能迎战,一旦开战,就算打赢了也势必会造成一些伤亡,你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吧?”
他气定神闲,天帝却渐渐眉头紧拧:
“你怎么知道他们找到了通往外界的办法?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做了准备,很快便会攻打天族?”天帝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每说一句,声音便沉怒一分。
慕清衡收敛了笑,冷淡着眉眼抬起手来。
苍白修长的手在月光下如上好的玉瓷一般,看上去干净剔透。他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的手,“我知道,自然是因为这是我一手促成的。”
“我怕你不会同意我去剿灭魔族,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逼你答应。”
“你疯了是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竟敢勾结魔族?!”天帝眼中迸发出怒气,一手指着慕清衡,气的胸口不断起伏,“你难道不知道魔族都是一群没心肝的东西?你以身犯险,难道就为了、就为了要……恢复你的真实身份吗。”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显得有些沙哑。
慕清衡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自主的柔软下去:“是。我毕生所求,注定我无法继续做你的儿子。”
顿了顿,神色重新冷硬起来:“而且我还要向你纠正一件事,我并非勾结魔族,我现在……”
他字字清晰,“就是魔族。”
慕清衡说完慢慢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他身上清雅洁净的气息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迷雾般源源不断、不详而阴森的沉沉魔气。
天帝完全愣住了,甚至连眼珠都忘了转动,只有两片嘴唇发出细小的颤抖。
他竟不知道,这个孩子……
他魔族灵力如此强盛,已经到了可以对魔气控制自如的地步。
慕清衡缓缓睁开眼睛,周遭的魔气随之渐渐淡去。
“如果这样你都不同意我剿灭魔族,那我倒是还有更直接的办法,逼得你不得不同意。”
天帝依然愣愣地望着他,渐渐眼眶发红,垂在袖中的双手不断颤抖,终于忍耐不住扬手狠狠打了慕清衡一个耳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啪”的一声,慕清衡的脸侧过去。
这一巴掌没有留情,他的唇角有些开裂,隐隐有血丝渗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如果一个伪装不好,走在外边、让天族的人知道,我都保不了你!即便你什么都没做,即便你是屡建战功,光风霁月的天族太子,也没有人会容忍你,没有!他们甚至会众口一词让我杀了你!你为什么要断送自己?!为什么这么糊涂?为什么?!”
慕清衡用手背蹭了蹭唇角,笑了:“我很清醒。”
魔族对他来说的确是一把好用的刀,可以利用他们达到不同的目的,发挥出不同的效果。
曾经他率众剑指天族,如今也可以屠灭换取一个名分。
“我会把荒边变成真正的坟冢,替你除去此生最大的心结,然后,你要还给六界一个真相。”寂静的夜里,慕清衡的嗓音格外清冷。
天帝沉静了很久,缓缓开口:“不用。这些都不用你来操心,衡儿,就算如你所说,魔族已做好万全准备攻打天族,我也会想法子应对。至于你是怎么勾结的魔族、和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哪怕是犯过什么错,我都不会与你计较,只求你就此停手。你有伤在身,什么都不用管了,风风光光的做这个太子殿下,这一段时间就好好修养吧。”
“还有你的要求,以后不必再提。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哄骗了你,若将此人揪出来,我必定千刀万剐以泄我恨。衡儿,孩子,你不要偏执了,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即便你罔顾天理伦常,孤意入魔,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我血脉相连,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一错再错。”
他言辞恳切,甚至算得上卑微。慕清衡沉默听完,慢慢低笑出声。
渐渐地笑声转大,几乎不可自抑,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慕歌川,你真是装腔作势的一把好手,我以前竟没发觉你竟如此会摆腔调。”
他长眉微拧,目光满是厌恶,“你拿出这一副慈父的面目,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我是心甘情愿走上自毁道路的,绝不会怨怼旁人,可若是没有你,想必我也绝不会走到今日。”
“如果你真的如你嘴上所说的那般疼我,”慕清衡缓缓勾出一个微笑,眼神阴冷语调轻曼,“我什么都不做,明日你就发下诏书昭告六界,将我真正的身份公诸于世,你做得到么?”
天帝眼中浮现浓郁的愧疚,他嘴唇颤抖,半晌伸出手:“衡儿,其实我——”
“不用说了。没有关系,你不答应也无所谓,剿灭魔族我势在必行。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慕清衡道,“由你来昭告六界,对我来说不过是方便一些、快一些罢了。你既然不愿意,那由我自己来告诉天下我究竟是谁,也未尝不可。”
……
慕清衡的生辰才过去两日,这两日慕蒙只觉自己要被自家爹爹烦死了。
从前还不觉得,这两天他不知怎么了,隔三差五就派人来请她去看一看慕清衡,好像没有人时时看着他,陪着他,他哪天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多数是派他的亲随侍卫来。
“小殿下可有空闲?若是无事,去看看太子殿下可好?”
“小殿下,太子殿下那边准备了你爱吃的糕点,您不去尝尝吗?”
“小殿下练功辛苦了,去太子殿下那歇一歇吧。”
甚至有几次是他自己抽空过来。
“蒙蒙,你怎么还在自己宫殿呆着?怎么不去看看你哥哥?”
“你哥哥近日心绪不佳,你要多陪陪他。爹爹这忙的抽不开空,再说人也老了,怎么也不如你细心体贴。”
“蒙蒙,快,快去和你哥哥一起吃饭。”
诸如此类,慕蒙简直都要怀疑慕清衡去爹爹面前告了什么状,控诉她近几日对他疏远冷淡。
这天,她又被爹爹好言好语劝去探望慕清衡,毕竟是爹爹亲自下令,她不好忤逆,只好去了。
反正这几天她能推就推,推不了的,自己也寻出个好由头。
她和慕清衡没什么话说,也不愿意在他这浪费一天时间,每到这里就问他去不去练功,他不去她便自己去。这样一天下来,既没荒废时光,又不必与慕清衡说话,倒也相安无事。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今夜无星无月,天幕黑沉沉的,仿佛野兽蛰伏的眼睛。
从下午一直到天黑,修炼的差不多了,慕蒙渐渐收回内息,忽然察觉身边站了个人。
身旁这人气息极其熟悉,从前让她倍感安心,后来叫她恐惧厌恨,现在无端又多添一层烦躁。
慕清衡来干什么?
他们天族男子和女子所走的路子不同,修炼时不宜挨的过近,以免刚柔相撞,所以每天他们两人虽然在同一地方修炼,但相隔的很远,根本不会打照面,若不是到修炼结束,他是不会过来的。
慕蒙睁开眼,仰头迎上慕清衡有些忧虑的目光,疑惑道:“哥哥,有什么事吗?”
“蒙蒙,你再运转一遍灵力让我看看。”慕清衡低声道。
慕蒙眨眨眼,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抬起手合十再散开,慢慢运转内息激荡灵力。
她闭着眼睛,但仍能感觉慕清衡灼热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慕蒙只作不觉,将灵力周转完一遍后,睁开眼,“好了。”
慕清衡神色不变,仍然颇有些执拗地站在一旁,“不是这样,你把你刚才独自一人运转灵力的方法给我演示一遍。”
慕蒙拢在袖中的细白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她顿了顿,扬起小脸露出一副天真温柔的笑容:“哥哥,我一直都是像刚才那样修炼的,你看到的是什么样?也许是我粗心大意,转错了路子,你让我重复,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出错的了。”
慕清衡的目光很静,他背对着光,瞳仁显得比平时更加漆黑:“蒙蒙,哥哥可以什么事情都由着你,唯有这件事情不行。”
他抿着唇,声音比刚才低沉许多,“你修炼的方向并不是炼化赤心丹,你在拉长赤心丹瞬时使用的时限。蒙蒙,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你拉长了时间又如何?就算你能保持巅峰灵力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十个时辰又怎么样?一旦停止,你的身体会受不了如此大的消耗,力竭而亡!”
慕蒙一时沉默。
慕清衡的确细致入微,居然能发现她修炼中的细小差别。
他说的没错,自己重生以来修炼的方向便不正统,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她重生的节点是自己的成人礼,留给她的时间太紧张了,很快就要经历云泽境之变,接着用不了多长时间,慕清衡就会用计返回魔族,随即便要发兵九天门。
虽然重活一世有许多事情走向已改变,但是魔族不除,她如何能放心。
可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完全炼化赤心丹,想要保护自己的族人,拥有和魔族一战的力量,只能延长赤心丹的使用时限。这是她想出的唯一办法。
曾经她如果妄动赤心丹的力量,最多一柱香的时间便会支持不住,但修炼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有把握源源不断的使用它,至少可以坚持两个时辰。
慕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翘起唇角,轻轻松松地笑起来:“哥哥,你别紧张呀,我只不过是修炼一番,又不是真的打算和谁大干一场慷慨赴死。就算我真的想也没有机会啊,若是将赤心丹的巅峰状态维持几个时辰,只怕要踏平半边天了。我与六界素无冤仇,上哪搞这么大阵仗去。”
她说的轻松,慕清衡的神色却并未放松,眉宇间仍有深深痛色。
“蒙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在她面前慢慢单膝跪地,柔声道,“可是你没有必要这样修炼呀,现下六界太平,你根本用不到赤心丹的力量,循序渐进慢慢修炼对你有好处,就算真的有什么危险,要上战场也是哥哥去,知道么?”
“你只要安安心心一点一点炼化赤心丹便好。哥哥会陪着你,护着你,让你安全无虞的完全掌控赤心丹的力量。”
慕清衡温软着语气说完,表面平静,但指尖却不动声色地微微颤抖。
他当然知道蒙蒙这样修炼的缘故,上一世给她留下的阴影还是太重了,才让她一个人默默做着与魔族殊死一战的准备,他不知道该怎么疼宠她,才能让她安心踏实,回到过去的天真无忧。
这种忧虑与怜惜,很快便化作一种本能直击心脏。
慕清衡的心仿佛有一柄重锤在砸,一下一下痛不可当,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成了无法复原的零碎碎片。
喉咙涌上一阵强烈的血腥味,他的心像是被发狂的野兽撕扯,血液顺着涌上来想要喷涌而出。
慕清衡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将血气兀自压下去。
“蒙蒙,你听话好不好?”他声音很低,“我怕你会伤到自己,怪我没有早一点察觉你走偏了路,不然一定不会让你受这种罪,你……”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般修炼吗?”
忽然,慕蒙打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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