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慕蒙没有去敲遮青的门,而是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被自己脑海中这个荒唐到可怕的念头震慑住了,这样的情绪并不适合见任何人, 只能回来安静的思考。

    慕蒙缓缓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靠在椅背上, 仰头看着房梁,目光有些呆滞, 但大脑却比她的神色要活跃许多。

    对, 如果呢?

    先不要考虑这个念头究竟有多么荒诞,也不要考虑这件事情是多么的奇思异想, 不必想慕清衡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不管遮青和慕清衡的性格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是的,这些都不管。

    只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性——遮青有没有可能就是慕清衡呢?

    慕蒙呆呆的思索良久,她忽然发现,无论找怎样多的借口,无论如何拼命反驳,她都必须无可奈何的承认,遮青确实有可能就是慕清衡本人——

    北疆初见,他慌乱地撑着竹棍想要逃跑, 却狼狈的摔倒在地。泽儿扶他, 他却低声混乱地说自己脏。

    那般自厌, 又那般可怜,“原是我上不得台面, 姑娘不必介怀。”

    她将他错认成敌人把他抵在墙上,他表情却难过的仿佛她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对不起……你要擦擦吗?”

    蛇蛊暗窟中,人界的修仙一族因慕清衡之事迁怒她, 他不动声色的帮她解围。

    问他的名字,他却难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说。”

    云泽境内,他拼命保下云泽全族,奋不顾身地挡在云久琰前面,说的那么认真诚恳,“不必言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天仓境中,他欲杀叫破秘密的楼卿霜,“此人疯言疯语出言不逊,不敬天帝,不如直接杀了。”

    夜风习习,他低声说:“既然慕清衡罪无可恕的确该死,揭露此事又会伤及天族根本,更是破了父女情谊。百害而无一利,又何必耿耿于怀把此事放在心上。莫想了,忘了吧。”

    荒边冢里,她倾心一吻,他却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能喜欢我?你怎么能喜欢我?”

    他说:“你可知我曾经是个做尽了恶事的坏人?”

    他说:“我只是在赎罪而已。”

    他说:“萤火之光,如何与明月清辉相较?你是天边霞光纤尘不染,为何要想不开与污泥做伴?”

    他说:“公主殿下,我只是你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过客,请你不要如此垂怜。”

    他说:“我不值得。”

    他说:“我不配。”

    他一次又一次的否认自己,厌恶自己,甚至主动担下莫须有的罪名,原来他没有羞辱别人,其实他是在践踏自己。

    耳边依稀回响着他那凄厉绝望的笑声:“慕清衡,他真是——他真是枉做小人啊……”

    他是慕清衡吗?

    他不是慕清衡吗……

    这是世上最荒唐的事。

    可……也是世上最正常、最情理之中、该意料之内的事。

    如果遮青就是慕清衡,他身上一切矛盾,所有的自厌,万般忧郁苦楚,就通通解释的清了。

    慕蒙怔忪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忽然一下站起身,迈开腿快步向门口走去,手碰到门栓那一刻,却猛然顿住。

    现在去找他?说什么?难道要问他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慕清衡?

    接下来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现下对自己而言,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无论他是遮青,还是慕清衡,她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

    诚然,她是喜欢遮青的,甚至可以毫不夸张扪心自问肯定地说,她深爱着遮青。爱他的勇敢和正直,也爱他的敏.感和自卑。

    可然后呢?如果遮青是慕清衡呢?

    慕蒙放在门栓上的手一点一点垂下来。

    如果遮青是慕清衡,他的过去对她来讲便不再是一片空白,他站在她面前时,终于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曾经,现在。

    是什么造就了他,是什么改变了他,她全部知道的清清楚楚。

    那么现在,如果遮青就是慕清衡,那你还爱他吗?

    她问自己。

    慕蒙默默垂下眼眸,长卷如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敛下方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从窗帘头射进屋内,淡淡的光影中漂浮着细小尘埃。

    慕蒙一夜没有合眼。

    虽然她不曾休息,但气色依然极好,白皙如瓷的肌肤透着淡淡红晕,她轻轻推开门,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遮青的房间离她并不算近,一路走来穿梭过庭院中的曲径花林,淡淡清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满目柔软清丽之色,慕蒙却无暇观看,只径直向前走去。

    转过长廊,推开大门,遮青就站在庭院中。

    清晨的日光下,他如同沾着露水的一株挺拔雪松——即便他的容颜并没有那么出类拔萃,但他的身姿和气度却当事无双,如同一幅隽永写意的水墨画。

    他的眉宇间依然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郁,神色里的谦卑与纯净让人见了,几乎想伸出双手抚平那些难过的沟壑。

    他察觉到动静,微微侧头向她望来。

    慕蒙望着他那双好看干净的墨黑瞳仁,仿佛从那里他整个人的外壳在不断地脱离剥落,渐渐变成了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而很快的一切随风化去,风沙过后,依旧是遮青安静从容的站在原地。

    慕蒙弯起唇角,步伐坚定地一步步向他走去,轻轻拉起他的手,对他笑道:“遮青。”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谁一般,如画的眉眼中皆是点点细碎光芒的温柔笑意,阳光照映在她如花瓣般娇美动人的脸颊上——似乎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无声惊艳。

    遮青微微怔愣。

    下一刻,他有些不安地轻轻抽出手来。只是眼神并没有移走,仍然被吸引般虔诚的望着眼前美好的姑娘。

    “蒙蒙……”他低声唤了一声,动了动唇,将那句下意识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你今天真美。

    今天的蒙蒙比以往似乎多了一层耀眼的、让人灵魂都颤栗的光芒。如珍珠般璀璨夺目,还似乎带着灼热的温度。

    让人既忍不住想靠近,又生怕自己玷污了这份纯粹的美好。

    慕蒙装作不经意般再次拉起他的手,悄悄的握紧,她笑了笑,低声问道:“遮青,你好些了吗?昨天我看你神思恍然,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安慰到你,本来想去陪你的,但是……”

    她顿了顿,微笑,“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一直没有解决好。直到刚才终于全部处理完了,你会不会怪我来的太晚?”

    她说的很慢很轻,语气如同身上圣洁光芒一般温柔至极。

    遮青有些受宠若惊地摇头,“当然不会,蒙蒙,其实你不用理会我的,昨日是我失态了,我……

    忽然慕蒙打断他:“遮青,你喜欢我吗?”

    她的话题转的太快,猝不及防,又与之前毫无关联,遮青一呆,茫然须臾才低声呢喃:“什么?”

    “你喜欢我吗?”慕蒙问,“我不想自己去感受,也不想看见你逃避。你不许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许说一大堆听的人头疼的转折,我只想听你的回答,你喜不喜欢我?”

    她神色有些执拗,直接将人所有的后路都堵死,只给出两个不得不选的答案,“喜欢,还是不喜欢?”

    遮青根本没有退路,他闭上眼低声:“喜欢。”

    “那你愿不愿意为我放弃一些东西?”

    “愿意。”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吗?”

    遮青浅浅弯起唇角,目光虔诚认真的仿佛看着自己唯一的信仰:“无论何事,只要你要求,我都甘之如饴。”

    慕蒙的目光柔软的不像话,仿佛一汪清浅的溪水,纯静透明饱含不加任何杂质的爱意。她双手抓过遮青的手腕,用自己的小手将他冰凉、甚至还有些残缺的大手握在掌中:

    “遮青,你答应我,放下对慕清衡的恨好吗?”

    遮青眼中柔软的光停滞了一瞬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般的茫然。

    蒙蒙要他做事,他脑中即便想过千万种可能,也独独想不到这一种。

    见遮青久久没有说话,慕蒙笑一笑,轻声说,“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遮青如梦初醒。薄唇微启半晌,才低低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不仅仅是苍白无力的表面意思,慕蒙知道它到底有多少重含义。

    终于她说,“因为不想看见你背负对他的恨意活着。”

    “可是……”

    “遮青,你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慕蒙的语气坚定温柔,“你若真的很喜欢我,看在是我拜托你的份上,就放下吧。”

    遮青不说话,他低着头,神色很痛苦。

    慕蒙牵着他手,转身拉着他向屋中走去。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她没有着急问遮青的答复,而是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他一遍,随即温声道:“遮青,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的腿是怎么伤到的?”

    遮青轻声说:“摔了一下。”

    是吗?如此轻描淡写。慕蒙微微免存不在揪着这个问题追问,细细抚摸了下他的手,“那手指呢?”

    “手……”遮青踌躇了下,还是如实回答,“被人砍断的。”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遮青长睫轻颤,嗫嚅道:“蒙蒙,你以前不会问我这些的。”

    是啊,以前是以前,因为以前他仅仅只是遮青,这些是他过往的伤疤,她怎么会忍心去触碰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也许……他已经不仅仅是遮青。

    慕蒙语气更柔和些,“告诉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不要拿被树枝划了一下这样的话来哄我。”

    遮青只好老实道:“我自己……我自己划的。”

    慕蒙无奈地微笑,抬手缓缓抚摸他的脸,没有被面具遮住的那半张脸划痕更多,“遮青,能让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吗?”

    遮青轻轻咬住下唇,表情更加难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拒绝了她而难过:“对不起蒙蒙,对不起,我……我不能……”

    “那也没关系。”

    慕蒙立刻安抚,“即使是你现在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好。你不愿意让我看见你本来的脸,那我就不看。遮青,我会尽力满足你的所有愿望,因为我很喜欢你,那你呢?我的心愿你能够做到吗?”

    终于,遮青缓缓闭了闭眼睛,他反握住慕蒙的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的举动:

    “蒙蒙,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全力以赴去达成。”

    全力以赴。全力以赴这个词,从遮青嘴里说出来,那么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必定是艰难无比。

    慕蒙明白他对他自己的厌恶极深,但每一次感觉,都仿佛能再刷新底线一般,不断碰触到他究竟有多么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这些,一定会有过去的那一天。慕蒙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放下仇恨,好好的和我在一起吧。”

    遮青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侧脸温柔细致,清俊的眉眼愈发夺目,眼角眉梢流露出深深柔情。

    然而下一刻,他长睫微垂,遮住那亮若星辰的眼眸,掩盖那里升腾起一股痛苦的矛盾。

    他整个人仿佛正被两种情绪无情的撕扯。

    不该,不该。

    明知不该,却抗拒不了自己的本能。

    他的心脏,他的灵魂,无时不刻不在叫嚣着去触碰、去拥有那璀璨夺目的珍宝,但他将这一切通通束缚进牢笼。逼自己不许靠近。

    然而他明明已缴械投降,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他最珍贵的姑娘却偏偏不依不饶,打开了锁链,撕碎了牢笼,将他从束缚中挣脱出来,还用那双温柔又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说喜欢。

    他没有退路了。

    也没有可以压制自己的武器了。

    整个世界,四方天地,一切都牢牢的掌控在她手中,他只能臣服在她裙边,毫无自控能力,不得不交出自己的一颗真心来。

    遮青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伸出双臂,无声的将慕蒙拥紧在怀中。

    她的身躯娇小温暖,抱在怀中却比整个世界还要沉重,胸膛遍布的青荆棘瞬间消失,冰冷无垠的荒野掠过暖融融的春意,开出一片斑斓的花海。

    遮青怀抱着慕蒙,双手覆在她单薄瘦弱的背脊上,他轻轻摊开左手,看着那条从中指指尖贯穿整个手掌,直至消融在袖口处的红线。

    他想,他会想办法的。

    已经没忍住抱了蒙蒙,他不能让她再掉一滴眼泪,他不允许因为自己的缘故,她的脸上出现任何悲伤难过的神色。

    蒙蒙是这样的喜欢他爱重他,他要回报给蒙蒙全部的爱意,而不是数月或一年后便冰冷的身体。

    可是在此之前,他有一件事必须要说。

    他们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遥望未来,他已经不能纯粹的只做“遮青”了。

    无论蒙蒙有何反应,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这都是他的因果,他无怨无悔——因为她这份沉甸甸的爱,他必定要千百倍的回报给她。

    遮青定了定神,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一般,他微微启唇,声音仍有细小的颤抖:“蒙蒙,其实我……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慕蒙声音含笑:“什么事?”

    “是关于我的身……”

    “咚——”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低沉却响彻云霄的轰隆声。

    慕蒙一怔,旋即一下起身向外走去,她一把推开门,在庭院中望着天边。

    遮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咚——咚——咚……”

    许久之后,天边沉闷响亮的天震之声才消失。

    “九短五长,这是爹爹的诏令之声,他有什么事要昭告六界。”当轰隆声全部结束后,慕蒙眉目凛凛低声说。

    她在心中默默数清天边的响声,如此最高规格的昭告六界,却不知爹爹究竟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世间,只有天帝才有昭告六界的权利,他会用天震提醒世间每一个生灵,而这其中九短五长是最高规格的天震之声,接下来,这世间万物所有人耳中都能听到他的诏令之声。

    很快,他沉重而悲恸的声音传来——

    “告天下生灵书,吾乃天族之帝,忝居帝位多年掩己昭昭恶行,如今特下罪己诏,昭述身负恶极罪状。”

    “一罪,吾真身乃是先帝义长子慕歌川。自甘堕落入魔,曾亲率魔兵踏临人界,致使生灵涂炭。”

    “二罪,天帝慕辞月举兵剿灭做乱魔族,吾仍无悔过之心,将天帝引至魔族荒边冢腹地,趁其重伤不敌一举绞杀,而后幻化面容以天帝之身重回天族,执掌王座,统帅天众。”

    “三罪,虐待真正天帝之子慕清衡,他本天帝遗孤纯正的天族帝支血脉,却被污蔑成魔族受尽苦楚,身负冤屈碎魂裂魄,掉落无尽崖。”

    “此乃吾三条大罪,桩桩罪无可恕。索性苍天开眼,真正的天帝之子慕清衡掉落无尽崖却并未身死,如今已返回天族。吾忝居天族帝位多年,如今奉还此座,在天族族众见证下禅位慕清衡。吾此身甘愿自坠落天河之中,以盼洗清身上无尽罪孽。”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但那尾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太突然了。

    慕蒙的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找到思考的能力,爹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事?而且他说的……

    他昭告六界说出当年真相,可是这明明不是全部的真相。

    还有他说慕清衡已经返回天族?他当着天族族众的面将帝位禅让给慕清衡?

    慕蒙微微侧身看了眼,身旁的遮青。

    如果慕清衡已经返回天族,那么她身边的这一位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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