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朝与冯成刚进绀城,蒋川华这头的仗立时进了尾声,南戎的步兵留下送命,而作为精锐的骑兵一路回撤,往绀城方向去了。孙作荣的确说一不二,与蒋川华自两侧包抄,将南戎半数骑兵斩落马下。
蒋川华带来尧州的,同样是军中精锐,他们若只顾着绀城,那尧州也是实实在在要丢的,要顾着两头,便要遂了对方的算计。
这是明谋,将事情铺开了放在桌面上,半点后手都不曾留,是明摆着的瞧不起。
这是关月送给他的军功。
“斥候回报,城外还留着些残兵,晚些能清理干净。”孙作荣说,回应他的是军营里噼啪的柴火声,蒋川华出着神,大概没在听他讲话。
“想什么呢你?”孙作荣又问,语气中略有几分轻视的意思,只觉得现在这些小的,心思是真多,烦得很。
“绀城是天然的屏障,哪是说打就打的下来的。”蒋川华撩了衣袍,席地而坐,“他们的骑兵若是不回撤,同我们打一仗,尧州,我们几乎是保不住的。”
“如今他们在尧州折了这么些人,再去打一个胜算不大的绀城,我确实想不明白。”
孙作荣一愣,他打仗从没这么多心思,主帅要他打,他便往前头冲,这些事情,轮不到他来想,蒋川华这么突然一提,让他有片刻恍惚。
不过这一回他倒觉得没什么难懂的,回过神说:“他们想在绀城雪耻,这是其一;绀城产粮,且地势险要,绀城一旦失守,北境的防线就有了缺口,这个地方,比尧州重要的多,这是其二。”
“还有…”孙作荣顿了顿,给自己灌了口酒,“老帅和少将军去后,丫头被逼着接了大任,看着像个纸老虎;新副将又像是实在没法子了,随便挑了一个勉强还行的,矮子里拔个将军,人家看不起你们呗。”
“一群从前说不准连血都没见过的小屁孩,谁能怕你们?”孙作荣冷哼一声,又给自己灌了口酒,“咱们副将这回要是争气,日后我就服了他,谁敢说他半句不是,老子第一个不乐意!”
——
“今日就到这,诸位散了吧。”
这句话甫一出口,原本闹哄哄的屋子霎时静了,十几道深浅不一的目光齐齐落在温朝一人身上,溢出几声冷哼。
“谁在那边啊?”川连话音刚落,只见门口有人小心翼翼的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看着…年纪不大。
“将…将军。”他大概还在发怵,声音听着抖得厉害。
“找我有事?”温朝搁笔问他,没人答话,抬首见他似乎更害怕了些,于是又轻声问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年底就十四了!名字…大家就叫我小五。”
“嗯,比川连大一点。”
过了一会儿,名唤小五的少年才抬起头,像是有话要说;看着怯生生的。
“不怕了?”温朝问,带了几分温煦的笑意,“找我有什么事?”
小五还没说话,川连倒在一边儿嘟囔起来:“公子…平时没见你跟我说话这么和风细雨的…”
“我…”小五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我年纪小,被随便丢去作斥候,平时也不做什么事…”
“尧州那边仗刚开始打的时候,我们巡查总能遇见女人和孩子问路,我是尧州人,总觉得她们说话听着不顺耳,但是我又说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然后…然后…”小五低下头,似乎有点委屈,“我跟哥哥们说时,大家都觉得人家就是尧州避难来的…”
“在哪里?怎么不去找魏将军?”温朝问。
“在疏勒河边上,那边有一道山壑,很深的,就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见不到魏将军,今天还是趁着乱摸过来的…”
“入城后不查过所么?”
“啊…?”小五愣了一会儿,半晌才道,“这个归府衙管,我不知道;听人说好像查的不怎么严。”
“好,我知道了。”
小五告辞准备往外头去,川连在一边眼巴巴地目送,看着可怜兮兮的。
“小五,你跟川连去找空青一趟,傍晚你们随我出门。”温朝在旁边瞧着,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好笑,不过…难得很遇见个差不多大的,就随他去吧,“日后你跟川连作个伴吧,十四岁…当斥候,的确过于勉强了。”
十四岁,其实也不小了。只不过…这个看着,没怎么读过书,也没好好习过武,估计性子讨喜,年纪大些的又护着他,不让他上战场,缺了历练。
他十四岁的时候…似乎也差不多…
定州军中的人大多也是这样,只不过在校场有个冯成,他日日被打的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回到家,还有爹娘拿个戒尺逼着背书,时不时的,冯大将军还要跑来家里继续揍他。
再后来…他被冯成练的异常能打,性子就野了起来,开始能将旁人打的鼻青脸肿。他闯了祸,娘亲拎他回来后再院子里跪了一整日,期间还淋了半日雨。温怡…在屋檐下面看了一整天,不仅不帮忙求情,下雨的时候还吵吵闹闹叫得十分高兴,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平日是不是虐待了小妹。
他刚被拎回家的时候,清平郡主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跪完了第二日,他发热的厉害,迷迷糊糊的时候温侍郎又同他讲,病了难受,你得记得住教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是自小背到大的,要刻在心里,时刻记着诗书礼易,记着楚囊之情、高山景行。
道理讲了一大堆,罚得也是毫不留情,他的病还没好彻底好全了,立刻又被冯成拉上了校场。
…不堪回首。
傍晚时分,温朝丢了一袋碎银子给川连,要他和小五自己去城里玩。作为唯一要跟着做苦力的人,空青只能感慨一句年纪小真好,随后跟着主子去城门口任劳任怨。
“绀城是边城,过所查的本该要比别处严一些;不过不在战时的时候,城门口只检查来往行商和外族人。”空青下午在军中城中四处打探,将这些事情摸了个清楚,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姑娘为什么一定要他也跟来。
——就是知道川连靠不住,算计他,阴险。
“来往的普通老百姓,到衙门报一声,查了身份就行了。若是战时,那就要在城中多次清查才行。”空青见城门口人来人往,鲜少有人被拦,期间有个商队入城都不曾仔细查问,一时语塞,“…姑娘一早便去信给绀城了,如今不是该算战时么?”
“绀城的地方官早烂透了,没什么稀奇的。出发前关月同我说过,如今这位知府郑大人,已算是比从前好许多的了。”温朝看向熙熙攘攘的城门,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绀城这样的位置,总能扔个最差的知府过来,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魏乾虽然对温朝极其不满,但这回顾着关月的面子,倒没怎么拆他的台,可态度也绝对算不上好。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魏乾于排兵布阵一途,十分靠谱,让人很是省心。他毕竟是北境多年的老将,早年虽是横冲直撞的风格,但早被关老帅治了个明白。
是以大战在即,以魏乾为首的绀城将领做好了几乎一切准备工作,所以温朝这几日的工作是——
批文加印看地图。
布防调整终于定下了,温朝又带着空青和两个小朋友出了门。
——去府衙寻知府郑崇之。
“小五,一会儿你和川连去院子里玩,看看院里的姐姐有没有你曾见过的,回去了告诉我,明白了么?”
两个小朋友立时点头如捣蒜,表示保证完成任务,信誓旦旦的样子引得温朝和空青忍俊不禁。
郑崇之迎出来时,看见两个小朋友在他有不少易碎瓷器的院子里四处乱窜,顿时心惊肉跳,可看着北境这位副将,笑的礼貌疏离,没有半点儿要拦着的意思。他有苦说不出,表情肉眼可见的逐渐狰狞起来,进了屋还时不时的往门口瞟。
“雨过天晴云破处。”温朝将茶杯转了个圈,轻放在桌上,“郑知府,好雅兴。”
“这这这…都是民间的仿品。”郑崇之讪讪笑道,“让将军见笑了。”
“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温朝又拿起茶杯端详片刻,笑道,“我儿时长在云京,这等成色的仿品,一时真假难辨,倒是让郑知府看了笑话。”
郑崇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干笑两声,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在其位,享其荣,人之常情。我无意寻知府的不是,只是职责所在罢了。”温朝看了眼郑崇之的神色,见他不出声,又说,“军中难捱的很,总要累些军功,才能不仰人鼻息,您说是不是?”
“在下守着绀城这么些年,从未出过什么大错,不过就…享些清福罢了。”郑崇之面上笑得谄媚,一笑起来满脸横肉包着五官拧在了一起,“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下没做过…没做过…”
温朝不应声。
郑崇之的笑便挂在脸上,也不知该不该收回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想起什么,叫厨房准备晚膳,又让侍女来斟酒。
晚膳端上桌时,屋里弹琴的、跳舞的、唱歌的已然一应俱全。温朝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端着酒杯,轻轻笑了一声。
郑崇之惊出了一身冷汗,里衣已然被汗水浸透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能说得出来。
“我记得早年,关少将军曾来过绀城。”温朝半阖着眼,看着随意得很,“他为难过知府大人?”
“没…没有,没有。”
“知府大人怕我。”温朝仿佛知道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起身理了理衣袍,“在下今年不过十九,平日在军中,连个校尉也敢给我脸色看。”
“知府大人怕我?”温朝笑道,“那若是旁人要知府大人做什么,您怕是千依万顺吧?”
与此同时,外头疯玩的两个小朋友看了这阵仗,目瞪口呆。
川连憋了半天,说:“这是…要给公子找媳妇儿吗…”
小五闻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平日就跟主子这么说话?当心挨揍,少胡说呢。”
“公子才不会揍我呢,他脾气可好了。”川连信誓旦旦的答道。
“姑娘和小侯爷也不随便跟我们发火呢,哥哥姐姐们都可疼我了,你跟我们回去,他们肯定也会对你特别好的!”川连说完,看见小五低着头,似乎还是有点担心的样子,又说,“大家都特别好,你别乱想了,等公子忙完,我们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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