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的暖光将草叶上的薄霜暖化,昨日一场小雨催开了院里早已含苞待放的雪国夫人。
院子里都是泥土的清香混杂着清幽若无的梅香,倒是清雅至极。
殷无声身披鹊灰色轻裘身姿颀长,垂眸,白皙修长的手持着剪子细细修剪着梅枝。
到并不是要去修剪那树的形态,却是剪下了那大把大把花枝。
若是惜花了人见了,怕是要心疼的紧了。这雪国夫人可是寒梅中极为难得的品种,半粉色的花瓣里花蕊通红,更添了几分娇艳之态。
驺吾走过来问安,接着呈上来一份书信,道:“主公要查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他查之前也没料到这其中竟然还藏着别的事,当年谢家主的那枚腰佩赠于了长孙谢舟君。而那时候,谢舟君却是领了圣旨该押送粮草去了凉州才是,断不可能是在魏兴。
驺吾接过主公递过来的剪子和大片花枝,瞧着主公将那信拆开,沉了眉道:“谢家欲干涉凉州的兵权,是以当年谢舟君才故意丢了粮草,实则都送回了谢家私库。”
所以那时候谢舟君身在魏兴,却不敢叫人知道。
他也是现在才知道当年还有谢家的事在其中,亏得了沈家人识破了凉州都护的身份,拨乱反正挽回局势。这才没叫想推泼助澜,欲坐收渔翁之利的谢家得逞。
“他还活着?”殷无声却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只是慢条斯理的将信折起来收好。
既知道是谢世子,主公竟还想杀他?
驺吾愣了一下,赶紧道:“谢舟君身份特殊,他是个不良于行的,注定不能仕官。若是谢家换了个世子,怕是对主公没有什么好处。”
“杀了他,才是将谢家推往末路更进一步。”殷无声掀了掀唇,漆眸定定的看他,半晌道,“跟着吾这么久,还是这样优柔寡断,这可不好。”
声音不轻不重,却是如刀悬在人心头一般,叫人心下一颤。
驺吾赶忙低头,谨小慎微的恭声应是。
殷无声摩挲着枝头的花朵娇嫩的花叶,心情似乎是不错的模样,“吾记得,姜峙文是不是准备就在这两日动手了?”
驺吾道:“正是。”
就是不知道姜六娘会如何选择,姜峙文虽待她不好,却到底是她父亲。她又身为姜氏女,而主公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多年前救过她,却又恰与她定了亲的人罢了。
“甚好。”轻有似无的两个字,随着那梅花瓣散落跌落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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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姜氏诗会的帖子便送来了别院,似乎是怕殷无声不会赴约,落款竟用是姜六娘的名讳。
“姜氏这几辈的子弟都是些平庸之辈。”
曲院回廊,青色垂幔随风摇曳。驺吾和几个幕僚从廊下走过,那其中一个还想着方才瞧见的场面,口中感慨着:
“从那姜堰时起就不行了,族中子弟太过平庸。其实若不是姜堰太死守固执,一心想要恢复旧士族那一套,姜氏凭着昔日那等鼎盛光芒再兴盛个百年也倒无不可能。”
“这等蝼蚁氏族,还要劳烦主公抬手碾死,倒是咱们无用了。”走在他旁边的青年谋士摇头感慨道。
“驺先生,这诗会主公当真要去?”这个问题是几人最想不通的,皆望向驺吾。
驺吾垂眼:“自然。”
明知是鸿门宴,却还是欣然向往?
几人看不明白了,不解:“主公既不打算现下拔处姜氏,又明知有埋伏,到底是为何要冒险赴约?”
“冒险?”驺吾笑容怪异,拢了袖子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他们,“这世上有几人能真的伤得了主公?”
只是,驺吾想着主公方才的模样,眸中明暗不定。明知道姜家办这一场鸿门宴请君入瓮,却还这样欣然向往,怕不是为了别的。
主公是盼望着姜六娘对那所谓恩人没有那样深的情谊,听从父命出手。还是愿意她当真对那人情深义重,宁愿放弃姜家也要保这“恩人”呢?
到底是主公的心思,谁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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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兴谢氏倒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谢家主原是想暂且收敛锋芒的。太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是太子一朝薨逝,只怕二殿下登基后第一个要对谢家出手。
这般境况,谢家主原想的也只是如何保全谢家,然而却不曾想防人两个逆子去了趟上庸后,竟就出了这等事。
谢舟君回来后便与父亲进言,左右太子时日无多,谢氏又与二殿下积怨已深,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姜氏忠君,姜氏长子也归于太子门下,倒不如与姜家结亲。先假意与姜家结盟,若太子没熬得过陛下,真叫二殿下得了太子之位,就在最后一刻出卖姜氏向宣王投诚。
毕竟在这明面上,谢氏可从未做过什么与宣王结怨的事啊。
“除掉二殿下,俸宣王为新君?”一块砚台砸了过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墨汁溅了一地。谢家主怒斥,“亏你想得出来!”
遥想数年前,谢舟君作为谢氏这一辈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所说之言谢家主向来都是满意的。只是,自从他不良于行后,就成了整个魏兴的笑柄。
从前对其阿谀奉承的、卑躬屈膝的,如今皆是背地里各种奚落。
就连谢家主也并不愿意看见这个长子,而谢舟君这一番釜底抽薪的谏言,自然也只是得到了父亲恼火的一番呵斥,声称他这是要把谢氏一族往绝路上逼。
昨日一场雨,将小院洗涮的很是干净。天色暗沉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云暮,遮天蔽日,叫人有种喘不上来气的压抑感。
花梨木雕花窗大敞着,习习凉风灌了进来,吹得人不得不清醒。
松木轮椅上,谢舟君抚摸着右腿,垂了眸子,掩下了眼中嘲意。
又有谁会相信一个残废呢,因为这条腿,他失去了父亲的信任。母亲也觉得他无用了,开始盯着四弟读书习武,就连书房里的镇纸,也叫母亲劝着叫人送入了四弟房里。
就好像,这条腿不行了,他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再用不到那些一般。
也是,一个不能仕官的子弟,好像确实没有什么用了。
桑儿端着药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不禁心头一酸。
大郎君原本是极为重姿容君子之风的,如今却腿不能行,终日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红杉树。面上带的笑,也不如从前温润,明明心里难受极了,还要对夫人的保持为人子的恭顺,维持着孝道。
“大郎君——”她上前一步,半跪在屏风边的绒毯上,半举着药碗,眸光含着怜悯痛惜,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只道,“女君让奴伺候您用药。”
哪里是女君吩咐,不过是想着大郎君此刻定然是渴求女君疼惜的,故意如此说来讨好大郎君罢了。
大郎君从前就不近女色,她们这些婢子连接近的机会也无。如今大郎君废了,那些婢子能走的都走了,这院子里留下的有些姿色的就只剩下她了。在如此时候,她再多接近大郎君几分,何愁不能得到大郎君的心?
她伺候大郎君这么久了,纵然大郎君做不成世子了,她也爱极了大郎君。大郎君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如今还有哪一个人,能比她更爱大郎君?
“下去吧,药放下就好。”谢舟君望着窗外已经枯败的枫树,声音平淡。
“可是女君……”计划被打破,桑儿有些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
“我说,下去。”谢舟君难得动了怒,唤道,“荼青,内院今后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如今,就连一个婢子,都敢动别的心思了。仿佛他断了腿,便已经跌落在尘埃了,是任何人能触碰践踏的了。纵使是个下等婢子,也能站在他面前,以拯救者的身份怜悯的向他伸出手。
简直,可笑啊。
靠在檐下的荼青赶紧抱剑应声,然后从窗户对着桑儿道:“娘子还是快些离开吧。”
桑儿这才看到原来窗外还有暗卫守着,方才那分姿态也不知被看了几分去,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端着药碗的手都颤了起来。
“奴,奴这就告退!”她几乎是羞愤着掩面跑出了院子。
谢舟君却没有半分注意分给她,望着窗外,眸色晦暗:“听说,府里这几日出了个叛徒?”
荼青恭敬道:“主人现下可要审他?”
“这种事不必过问我,若是实在审不出来就杀了吧。”谢舟君垂了眸,摩挲着食指,道,“叫人去查一查,何人泄露了消息。”
他没想到,竟有人通过那枚腰佩查到他身上。少年时唯一一次动了恻隐之心,竟就给他埋下了这样的祸端。
还是他不够狠呐,成大事者就不该有什么虚伪的仁慈!
想到那日,在摆脱沈家和荆州刺史的追踪下,骤然闯进那个破庙。
脏兮兮的垂髫小女快冻死了,在绝境之中听到了推门声,月光下那双漆黑的杏眼透亮清澈,几乎是看到了这灰暗中唯一救赎的光一般望着他。
“可是阿娘来救我了?”
就如绝境之地的野草,燃尽生命索求这最后一丝生机。
“我不是你阿娘。”他声音冷漠,不出所料的,那双杏眼里的光悠然便暗了下去。
真是可笑,明明都自身难保了。
似乎是怕那眸中亮光就此涣散,他抿唇抬手遮住自己的脸,停顿片刻还是道,“但我可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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