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一开,香飘十里。
八月底的长洛县,从清晨开始,古朴郁雅的桂花香就随微风,飘荡在各大小街陌。
早起的人嗅到这阵清幽,精神四振,朝气蓬勃地开始新一天的忙碌。钱富贵也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出了门,一脚踩在飘落满地的金黄色花朵上,浑然不觉,慢悠悠往酒楼方向走。
这一路,想起满酒楼的食客,再念着密密麻麻的入账数目,他本就红光满面的脸上,更多添了几分光彩。
行不多远,便抵至聚福楼前,伸手掸去落在两肩的桂花,微提衣摆就要入内。不料,蹭地一个人影从里冲出,闷声一下,将他撞个正着。
沉甸甸的身子晃几晃,才好不容易站稳。钱富贵气得眉毛倒竖,指起地上人骂咧咧道:“没用的东西!跑什么跑,要是撞到客人有什么损失,我全从你工钱里扣!”
直愣愣被撞在地的店小二也委屈啊,可连声疼都不敢喊,就慌慌张张再爬起,焦急指着酒楼里。
“掌柜的您可算来了!酒楼出事了!”
钱富贵霎时一惊,来不及细问,扒拉开人急步冲进去。
一看却傻了眼,这还是他的聚福楼吗?
他一瞬又退出,看了看顶上匾额,确定自己没走错,才再入内。
诺大的酒楼此刻只零星坐着两三人,其中最醒目的位子,还是他的厨子周聪。昨日的食客满门盛景,仿佛就是他做的一个美梦,梦一醒就散了。
周聪也瞧见他,忙大步迎上,“掌柜的,咱们花的心思这下可算白费了!”
“你什么意思?我的客人呢?”
“哎哟我的掌柜,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客人呐。”
说起这,周聪面色发黑,“也不知怎么了,今一早起来,三鲜豆皮的食谱满城飞,现在别说各大酒楼食肆,是个人都能做出,谁还愿意花那个钱上咱这吃啊。”
食谱泄密了?
脑子嗡地一下,钱富贵整个身子都颤了颤,精明的豆眼直往周聪身上打量,但很快摇头。不会是周聪,酒楼生意不好,他也没好果子吃。
那就只能是……
他气得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这小丫头性子还真够烈,为了不让我赚钱,索性自己把食谱泄露出去了。”
“什么?您说是莫小娘子干的?”周聪一脸不敢置信。
“除了她还能有谁?不过也真够蠢,我这酒楼没了豆皮还能开下去。哼!我看她啊,只能收了摊子喝西北风去。”
店小二摸着腰一瘸一拐入内时,恰好就听见这么一句,舔了舔唇,犹豫开口:“掌柜的,您来的时候没瞧见吗?莫小娘子生意可好着呢。”
“什么!”
钱富贵惊得瞪眼,将门口人又给扒拉开,冲了出去,周聪也急急忙忙跟上。两人一路小跑着抵达傍水河畔时,差点没被眼前一幕气得吐血。
小食摊不仅还在,地方还给扩大了。原先只是一口简陋的锅炉,外加一辆小摊车,现在可倒好,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还摆了两套桌椅。
桌椅已坐得满满当当,食摊前还排起长队,隔老远,两人都能闻见一阵浓香。像是小火慢熬出的高汤,说不上来是什么,却十分鲜美浓厚,馋得人食指大动。
周聪咽了咽口水,向前一步,“掌柜的,我这就买来尝尝,再帮您钻研出来。”
“回来!”
钱富贵觑他一眼,神色极不痛快,“还钻研什么?费那么多心思最后什么也没捞着,倒给别人做了嫁衣。”
“可……”
“况且,食客又不是傻子,每次都在别人后头推出,还能什么都看不出?我这聚福楼二十多年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如今这么一细想,钱富贵觉得这丫头还真不简单。当断则断,自愿交出食谱,直接舍弃豆皮这一道吃食,在众人面前博得回好名声。看似也没跟他对着干,实则却狠狠给了他一击,这样的沉稳和果决,哪里像是个十四五岁姑娘该有的?
钱富贵啧啧一叹,拂袖转身,“走,回酒楼。”
“啊,掌柜的……”周聪回头瞧了眼食摊,不舍地吞咽一口,无奈只好提步跟上。
忙得脚不沾地的莫轻轻,自然瞧不见这一胖一瘦的两道身影是何时来,又是何时去的。
她舀起一大勺事先熬制好的高汤。
高汤是用整鸭慢熬出的,奶白浓厚,缓缓倾入面碗时,扑出阵阵诱人的香,直至最后将晶莹剔透的米粉给浸没,莫轻轻才停,往里撒了些细粉末。眼下没有鸡精,她便将香蕈烘干捣成粉代替,调出的鲜味却一点也不含糊。
金黄的油豆腐和鲜嫩的鸭血还随着热气在浓汤里浮沉,莫轻轻便又再往里添了几片盐水鸭肫和鸭肠,最后撒些芫荽和葱花,才终于端上桌。
“大哥,您的鸭血粉丝汤好了,请慢用。”
“闻着可真香啊。”
这粉丝汤看着实在馋人,食客迫不及待拿起木箸敞开尝了几口,结果更是赞不绝口。
鸭血滑嫩好入口,鸭肫柔韧富有嚼劲,鸭肠爽滑又鲜味十足,随意混搭一起,却每个都不失自己的滋味,当真绝妙。还有被汤汁浸透的米粉,滑弹爽口,易嚼却不糊烂,又鲜又香。
正起兴,一碟炒得脆亮的黄豆也搁到了面前,小娘子笑道:“这还有免费赠送的炒黄豆,浸在粉丝汤里味道会更好。”
“多谢莫小娘子了!”
食客自是听建议,将整碟黄豆都倾入汤里,搅拌浸上片刻,才挑起送入口。黄豆仍旧是脆脆的,却因掺了些汤汁,变得有些酥,吃起来极香,还全然不呛嗓子眼。
果然,听莫小娘子的准没错。
有人又问道:“小娘子,这黄色的飘在汤里的是什么?”
“那是油豆腐,是用豆腐块炸出的,吸满汤汁后特别有味,您试试。”莫轻轻笑着应话。
然后将擀好的面皮摊在手心,舀一勺馅儿,再将边缘折起,三两下间,封了口,还捏出一圈好看的花纹褶皱。
末了,用木箸挑一朵用蜂蜜渍过后、亮晶晶的桂花干,塞进褶皱花芯里,最后入锅。
油锅里间着空隙铺满一个个小包子,沿边缘加水至浸没包子半身,再盖锅盖小火焖煮至水干。最后复添少许油,至底部煎成金黄,撒些葱花和芝麻便可起锅上桌。
“这小包子叫生煎吗?竟还有股桂花香。”
“里面还会爆出汤汁呢,慢点吃,我方才就给烫着了。”
“真是妙啊,包子里面是怎么灌汤的?”
“说起来,我也就当年在临安时,才尝过这种灌了汤汁的馒头,不过他们的没咱莫小娘子做出来的好看。”
听着身后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莫轻轻但笑不语。前世时,她也曾在书里见过,说南宋临安有一种灌浆馒头,当时便想,那大抵就是后来的灌汤包最早的雏形吧。
日后若有机会去临安,她定也要亲自尝一尝。
这日的生意一直到午时才散,鸭汤见了底,生煎馅儿也几乎用尽,莫轻轻索性收了摊子,与小瑾坐在桌前,同食最后一份生煎。
吃得正香,一抹倩影在面前飘然落座。
未抬头,便先闻着一股香,当即就知是谁来了,她将自己的盘子推过去。
“柳姑娘,爆汁生煎,可要尝尝?”
自从那日打过照面,柳妙妙每次买书折回,都会上她的摊子说几句话,渐渐地,二人也算熟络。
瞧了眼盘子里圆滚还缀着芝麻粒的小包子,柳妙妙默默一斟酌,点头。
“好。”
从篓子里取出一双木箸,揭下面纱,夹起一个尝了口。面皮薄糯,内馅鲜嫩可口,肉汁中还掺着丝丝桂花香,不仅甚好闻,还解了油腻。当然,最绝的还是里头那口溢出的汤汁,因是放置过,倒是不烫口,吃着刚刚好。
“真好吃。”
柳妙妙擦净嘴角,赞赏地抬头,结果正对上一双幽幽的眸子。
“怎么了?”
见莫轻轻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以为是哪里蹭到,柳妙妙下意识摸了摸脸。
“柳姑娘,我猜得果然没错,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柳妙妙:“……”
竟是因为这个?
不过,这倒是她听过最舒适的赞赏了。不为其他,只因面前这姑娘,眼底一片真诚,既没亵渎之意,又无若隐若现的嫉妒。
与其他人不一样。
柳妙妙微微一笑,回赞道:“莫姑娘也是个美人。”
“诶,这种客气话还是不要了。”莫轻轻当即摆摆手。
不可否认,原身的这张脸确实清秀可人,以前是因营养跟不上,枯瘦又肤色蜡黄,才瞧着像是逃荒的。如今经她调养后,不知水灵了多少。若再打扮打扮,绝对称得上一个美人。
只不过,对上柳妙妙那脸绝色,那多少还是有些不知斤两了。
肯定地说,柳妙妙绝对是她此生、不,再加前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能跟这张脸一比的,那大抵只有……
她下意识看向一旁埋头吃得香的小瑾。
只有这个小傻子,可惜他是男子。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小瑾抬起头,傻笑着将怀里的食盘推至她面前。
“娘子也吃。”
莫轻轻眉眼一弯。
“我吃饱了,小瑾吃吧。”
看着眼前二人关系亲密,柳妙妙不由生出几许艳羡,但很快,这抹艳羡便化成了忧色,在心底盘桓。
她犹豫开口:“莫姑娘,这几日你可见着了任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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