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眉眼低垂,捏着糖葫芦木棍的手在发僵,分不清是天寒冻的,还是过度用力所致。
待走进椒房殿后,他很好地将眸底情绪掩去,再度抬眼,眸中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看着抱着汤婆子昏昏欲睡的小姑娘,唤道:“岁岁。”
怀仪点头如小鸡啄米,被怀恩这一唤,当即坐直了身子,迷迷瞪瞪地看向来人。
椒房殿有地龙,本就暖和的殿内还放了一个铜盆,银丝炭噼里啪啦烧的通红,满是暖意,无怪乎怀仪昏昏欲睡。
“哥哥?”怀仪伸手揉了揉双眼,看清来人后声音带着惊喜,忙将汤婆子放置几案上,费力从地毯上爬起来。
盘坐太久,腿麻了。
一个趔趄,差点整个人扑在几案上,看得怀恩心惊肉跳,幸而守在一旁的晚枝眼疾手快帮怀仪稳住身形。
“慢点儿!”怀恩惊呼,想起方才怀仪就坐在空荡荡的大殿打盹,又开始苦口婆心劝说。“困了就去寝殿,天这么冷,不要总以为有地暖便不当回事,若是冷了凉了受苦的不还是你……”
“知道了。”只要理亏,怀仪的声音定然是小的。
见怀恩张了张嘴,似乎对她的回复不甚满意,怕他继续说下去,她忙转移话题道:“你今日这身衣裳倒是不错。”
这话倒也没作假,他本就长的高,又生的一副好容颜,再加上常年混迹军中,养就了一身好体魄,穿着一袭青衣,如翠竹般修长挺拔,玉树临风。
怀恩一愣,随即笑道:“岁岁今日的衣裙也很好看,衬得你气色好。”
兄妹互相夸赞一番,在大殿打盹一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对怀恩的到来,她还是难抑欣喜的,尤其是岁末年关这样重要的日子,与家人就算有再多矛盾,也无可避免生出几分柔软来。
但怀仪是不会将这份柔软展现出来的。
她故意慢吞吞走到怀恩面前,微扬着头,别扭又傲娇问他今日怎的想起进宫。
“来看看你。”他伸手揉了揉怀仪柔软的发丝,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也不戳破,就这么顺着她。
“刚买的糖葫芦,快尝尝,仔细待会儿糖衣化了。”他将油纸撕开,取出一串递至怀仪面前。
“那好吧。”她咕哝着像是很勉强的模样,可一双清眸亮晶晶的,盯着那串红亮泛着酸甜气味的糖葫芦眼睛眨也不眨。
近些时日不曾出宫,怀仪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吃到糖葫芦,倒还有几分新鲜感,咬破脆甜的糖衣,瞬间的酸让怀仪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天灵盖都轻盈起来。
“过来坐。”她心情很好地招待怀恩,将他带至自己常伏的几案旁。
怀恩看着那鼓鼓的腮帮子,阴郁的心情也不由明快了几分。
“总共买了三串,你两串,知非一串。别急,还有。”
“谁急了?”怀仪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凶巴巴地瞪着怀恩。
怀恩失笑,忙改口:“是哥哥嘴笨,不会说话,岁岁别气,哥哥给你赔罪。”
他从怀中取出两个红色织金锦囊,这锦囊倒与寻常锦囊不同,更大一些,鼓鼓囊囊的,移动间,还能听见金器碰撞的声响。
“这是父亲与我提前给你的押岁钱。”
怀仪眼睛立时亮了亮,两三口将糖葫芦咬进口中,捞过锦囊。
父亲那个锦囊中塞满了一叠银票,看着就很厚实。
而兄长的锦囊中则装满了金叶子,她随手取出一把,金叶子轻盈精致,叶脉清晰可见。
怀恩在旁适时解释:“你如今已是皇后,玉器首饰,珍异珠宝,皆可得之。我和父亲是粗人,怕寻来的你又不喜欢,父亲说,拿着钱,岁岁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至于我送的金叶子,岁岁若是在宫中无聊,可数着玩。”
以怀仪如今的身份地位,还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这押岁钱是他们的心意,只为图个吉利兆头。
眼眶发热,怀仪拿着锦囊,指尖慢慢收紧。
这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变,她还是谢家千娇百宠的姑娘,哥哥会为她寻来各色零嘴,替她出气,像天神降临保护她,爹爹,她很久没见到爹爹了,可他仍然托哥哥给她带来押岁钱。
若是……
若是爹爹没有执意造反,或者爹爹不曾狠心杀了廷之,他们应当还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她低着头,不叫怀恩看清眸底的情绪,忙又拿了一串糖葫芦,自顾自吃起来,掩饰这片刻的慌乱无措。
刚吃了两个,怀恩见了不由叹气:“你这样吃,今晚怕是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怀仪咀嚼糖葫芦的动作一顿,半烂的山楂不知该继续咀嚼还是吐出来,那股子伤心失落成功被怀恩带偏方向,想起过往贪吃糖葫芦,最终牙根都仿佛是酸的,连咬块豆腐都费劲。
她这副后怕的模样让怀恩忍俊不禁,又安慰道:“将你口中这颗吃了应当没什么事,剩下的叫晚枝给你保存好,明日再吃。”
她忙吐出果核,将果肉咀嚼两次便一口吞下,都不多用牙齿。
她这样不设防的信任,总让怀恩想起过去,兄妹之间的信任依赖,在林廷之死后便碎得七零八落。
偶尔一次,便能叫他怀念。
他心中不由怅叹,帮着怀仪将剩下的糖葫芦用油纸包好,再交代晚枝务必要放在寒凉处,免得明日木棒上只挂几个山楂。
“岁旦将至,我不好再进宫。”他顿了顿,看着怀仪笑着。“岁岁,哥哥给你堆个雪人再走吧。”
今岁不似往年,大雪纷纷扬扬,鹅毛般大小,层层铺叠,积雪不化,形成厚厚一层。
足够堆个雪人。
这让怀仪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好啊好啊。”她这次不再故作勉强,从内而外的快乐是那么明显。
“去把汤婆子捧着,再换双鞋。”
“那你等等。”怀仪不放心交代一句,再一路小跑往寝殿去,换了双厚靴。
怀恩将汤婆子递给怀仪,带着她往殿外走。
晚枝则去御膳房取胡萝卜。
素白的积雪,怀恩一身青色衣袍,挽着袖子,捧着积雪,去拼凑一个雪娃娃的模样。
怀仪眼馋,挽起衣袖,也想要加入,还未等晚枝阻止。
怀恩手上动作未停,只看了一眼怀仪便又将目光转向初见雏形的雪娃娃。
“岁岁可要想清楚,你的那双手娇嫩,可比不得哥哥常年混迹军中的粗糙。”他低着声音,藏住笑意,详细描述着。“岁岁这双手若是来捧雪,冻着了可是会生冻疮的,届时又疼又痒,还会裂开好大一个口子,青乌一团,再渗出脓水……”
怀仪听得头皮发麻,紧紧抱着汤婆子,大着舌头打断:“你不许说了!”
“谁……谁说我要来了?”
以晚枝为首的一众侍女掩嘴偷笑。
此后怀仪没再有亲自动手的想法,她紧张地看着兄长的动作。
一个胖娃娃终于显现出来,圆圆的身子,圆圆的头,鼻子也是个胖胡萝卜,晚枝还用胭脂在胖娃娃脸上晕了两团红。
怀恩手中未停,再快速堆了个略微粗糙的雪人,比胖娃娃高一些,没有那么精致。
他站起来,指着两个雪娃娃说:“矮的那个是岁岁,高的那个是哥哥,我会保护你。”
怀仪鼻子冻得通红,她闻言眨了眨眼,轻哼了声,像是撒娇般反驳了句:“我才没那么胖。”
说完将汤婆子递给晚枝,从袖中取出丝绢,抓过怀恩的手,一点一点仔细擦去他手中的冰渍,然后握着他的手,将手中暖意传给他。
怀恩试图挣扎,却被怀仪凶巴巴瞪了一眼。
“岁岁……”
“闭嘴!”
等怀恩手不再是沁人的冷时,她将晚枝递过的汤婆子塞进他手中。
“抱着!抱回家去!”
兄妹俩的互动被站在宫檐下的成砚一一看在眼中。
成砚皱着眉,烦躁地在圆木杏柱旁打转。
最终没忍住问赵喜:“你说,朕这大舅子一直是这么烦人吗?”
赵喜:“……”
赵喜不敢说实话,他怕戳中了皇帝那颗琉璃心。
人家是兄妹,打碎骨头连着筋。
这怎么比?
目送怀恩离开后,怀仪揣着手,转头往殿内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晚枝……”她刚出声,就被成砚打断。
“岁岁!”
怀仪看着来人脸一跨,被打断后心情很不好,是以语气很冲。
“你怎么来了?”
成砚都快被她这态度气笑了,谢怀恩能来,他为什么不能来?
她这是什么态度?
成砚气得心中抓狂,对方才怀仪替谢怀恩捂手更是耿耿于怀。
赵喜知道,一般这种时候,陛下愤怒之下,势必会口不择言刺激娘娘,然后再被娘娘刺激回来,最后两人矛盾加深,不欢而散。
他忙扯了扯成砚的袖子以示提醒。
这都快过年了,要是闹了矛盾,多不好。
成砚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呼出一口浊气,告诫自己,这个时候闹起来只会便宜以谢怀恩为首的一群只会钻营的恶人。
“我给你带了糖渍青竹梅,过来尝尝。”怀仪刚动,他便几步上前,不由分说抓着她的手,大手覆住那只白皙的柔荑后,他终于露出一个比方才更为真切的笑容。
一进殿,他领着怀仪直往几案走,方坐下,赵喜便打开食盒,取出一浅色琉璃盏,里面盛满了圆润碧莹的青竹梅,煞是好看,酸酸甜甜的气味,怀仪闻了不由吞了吞口水。
成砚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取过赵喜手中的筷子,殷切递给怀仪,语气带着诱哄:“尝尝?”
“那好吧。”她故作冷淡,接过筷子,只一口,因为用力,差点崩着牙,幸而味道好,怀仪吃掉了果肉。
很不错,可以让晚枝保存好,用完膳来上两颗,解腻。
她吃了一个,便不再继续,而是放下筷子。
成砚一愣,反问:“不好吃吗?”
没道理啊,那两个江南的厨子如同献宝般找到了赵喜,说这是难得的好东西。
“还行。”怀仪说的矜持,用丝绢擦了擦嘴,又担心这次若是说了不好吃,他便不让御膳房做了,便难得解释。“方才哥哥带了糖葫芦,我吃了一串多,都是酸的,要是再吃今晚怕是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成砚脸一黑,事事被谢怀恩占尽先机,他开始思考给自己这位大舅子找点什么事做,免得一得空就往宫内跑,尽会投机取巧哄岁岁开心。
他心里压着一口气,用完膳刚进寝殿就将怀仪往床榻上抱,势必要找回自己的场子。
结束后怀仪都不知是什么时辰,她累的上下眼皮打架,还是强撑着身子想下床。
刚直起半边身子,成砚大手一捞,揽住她的腰。
“做什么?”
怀仪没好气地掰开他的手,恶声恶气道:“口渴!”
她穿好寝衣,往寝殿外走去。
晚枝正在外守着,见状忙问:“娘娘,怎么了?”
怀仪皱着眉,想起今日兄长无意间露出的落寞之色。
他到底因什么而落寞?
“去,查查世子今日进宫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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