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娅在今天出门之前,自然是没有设想过自己会在美第奇家族继承人的引领之下,看完美第奇家族私藏的所有波提切利画作,并且身边还跟着一个眼神凶狠的吸血鬼猎人。


    这是一段堪称奇幻的旅程,一边听着美第奇家族那位性格随和甚至是有点话唠的继承人充满自豪感地对自家收藏的介绍,一边顶着身后吸血鬼猎人那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森森寒意。使得乔娅有种被次元空间撕裂的感觉,一半是文艺复兴历史文化纪录片,另一边则是德古拉大战范海辛,魅影大战克里斯汀,管风琴乐雄浑激昂,象征着午夜的城市已经风雨飘摇。


    ……


    托蒂家那三个平时活泼好动的仆人就极为乖顺地跟在他们身边,也不多话。作为凯厄斯的颜粉,丽莎也只是偶尔抬眼偷看,然后再被对方周身寒气给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乔娅走在最前方,顶住了皮耶罗的话唠,以及凯厄斯的寒气,面色如常,回答自如。一直到黄昏时分,展览结束,皮耶罗将她送至帕齐礼拜堂门口之时,对她说:“听乔娅小姐刚刚说很喜欢《十日谈》,我正有意组建一个薄伽丘文学社团,希望届时乔娅小姐能出任社团出席。”


    而乔娅还能笑着回答:“能接到出任小美第奇先生组建的社团主席的邀请,是我的荣幸。”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此番来到佛罗伦萨,只是为了探望生病的母亲,再过不久,我就得回到罗马,恐怕……”


    她还未说完,皮耶罗便已经笑着摇摇头,道:“这个社团并非永久社团,说是文学社团,只不过是我们几个爱好《十日谈》的读者效仿小说的模式,想来一个十天的故事会沙龙而已。”他回头看了看凯厄斯,伸手想去拍拍对方的肩膀,然而凯厄斯似乎已经洞悉了他的意图,往身侧走了一步,使得他扑了个空,而他也不气恼,那只伸出来的右手又顺手挠上了自己后脑勺的棕色卷毛,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也算是给我们凯厄斯一个难忘的送别仪式。”


    乔娅微微一愣,然后看向凯厄斯,凯厄斯眼中的不耐几乎已经实体化,幻化成一把把尖刀,朝着皮耶罗,蓄势待发。


    而皮耶罗还略带伤感地说:“再过不了多久,凯厄斯也要回到沃特拉城去了,我之前曾问他能不能去沃特拉城探望他,被他粗暴地拒绝了,所以此次一别,不知几时再见,所以我想给他一个难忘的送别仪式,让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美丽的佛罗伦萨。”


    他微微低下头,黑色的眼睛看向乔娅:“同样的,我也希望来自罗马的乔娅小姐,永远也无法忘记美丽的佛罗伦萨。”


    沉沉暮色笼罩了圣十字教堂,阴天的黄昏并没有多么美丽的晚霞,甚至又下起了丝丝小雨,只不过是在人不经意间,便突然有种光线变暗,视物模糊的感觉,连着声音也像是隔着海水一般,灌进耳朵里时还带着朵朵小气泡。


    皮耶罗虽然语气和表情有些夸张,但说到后面的时候,却似乎也是真情流露,乔娅在像是被雨水中浸泡了许久的佛罗伦萨中呆得久了,连思维都像是生锈的齿轮一般变得迟滞起来。


    她突然想到那天在背街的想到里,第一次看见凯厄斯斗篷下那双眼睛的时候。


    而如今无论是阳光还是灯光,都昏暗得瞧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


    她垂眸想了想,手指攥着袖口的蕾丝绕了百转千回,然后抬起头,笑着说:“感谢小美第奇先生,我非常乐意。”


    入了夜之后,雨下得越来越大,大滴大滴地拍打着窗玻璃,风在窗框缝隙间丝丝渗透而入,明明无法撼动吊灯上的火焰,但偏偏无端给人一种光线跳跃的不稳定感。


    乔娅回到家之后,才知道梵蒂冈那边寄来了一封信,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她也不知道是谁寄过来的,便拿着信封,一边上楼,一边拆开信封,走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才看见那满信笺歪七扭八的字体,而只要扫一眼这些字,她就知道信是胡安寄过来的。


    对于写字读书深恶痛绝的胡安忽然还写起了信,这让她还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然而等她翻开第二张信笺时,又看见了卢克蕾西亚秀丽工整的字迹,这使得她更觉得惊讶了。


    胡安和卢克蕾西亚大概上辈子互相欠了钱,要不然是无法解释对谁都是柔顺乖巧的卢克蕾西亚一见到哥哥胡安就立马炸毛,两个人在饭桌上能从奥古斯都大帝征服西班牙吵到丕平献土。


    她实在无法想象是什么能让这两个完全水火不容的人将自己的信笺放到一个信封里。


    而最后一张属于阿德里亚娜的信笺则解开了乔娅的疑问。


    “这是我给孩子们布置的作业,给自己的姐姐写一封信。”


    胡安、卢克蕾西亚,以及认字不多的杰弗里信中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奥尔西尼宫的日常,不过胡安会在信中得意地提到“切萨雷终于去了比萨我终于自由了”,而卢克蕾西亚的信中则是另一种情绪:“乔娅去了佛罗伦萨,切萨雷也去了比萨,我在家真的好寂寞哦。”


    乔娅是脸上带着笑意地看完了三封来自弟弟妹妹的信的,十几岁年纪,就算是接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宫廷教育,但是依旧还是孩子心态,面对年长的姐姐,也不自觉地用着撒娇的语气。


    而阿德里亚娜的信件,就不如孩子们那样童真有趣了,她照常说了几个孩子的一些日常,以及切萨雷前往比萨大学读书一事,不过除了这些,她还在信中提到了英诺森教皇的病情更加重了一些,医者束手无策,大概过不了多久,西斯廷教堂的烟囱又要升起一股青烟了。


    西斯廷教堂是新教皇选出仪式的举行之处,每一位红衣主教都要在教堂中的封闭房间内投票选出新一任的教皇。


    虽然阿德里亚娜并没有详细说明,但是乔娅也知道,看来这次罗德里戈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好几年前,西图斯克斯四世过世的时候,罗德里戈便积极参与了新教皇的竞选,然而最终还是败给了英诺森八世。虽然罗德里戈最终出任了教廷副相,但是以乔娅对罗德里戈的了解,他必然不会甘心,这一次,应当是志在必得。


    阿德里亚娜信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与弟弟妹妹们无忧无虑的生活日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乔娅颇有些感慨,她提着笔想了许久,才在信笺上写下第一行字。


    “亲爱的阿德里亚娜,见字如晤,佛罗伦萨的生活很缓慢,也很有趣,听闻‘伟大的洛伦佐’重病卧床许久,然而佛罗伦萨却不似梵蒂冈那般气氛紧张……”


    她刚写完一行字,便听见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门。


    一般这个时候,马科都会从自己的书架里翻出一本书,哒哒哒地跑到她门前来敲门,然后郑重地将书托到她身前来,一双蓝色眼睛扑闪得如同夏夜的星星一般。


    这个时间点,大概又是马科跑来听故事的时间了。


    乔娅将信叠好,夹进堆叠在书桌上的书本里,然后再起身前去开门,“马科”这个名字在舌尖游荡一圈,还没吐出来,便看见披着披肩,站在她门前的玛蒂娜。


    她微微一愣,扶着门把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玛蒂娜比她要高一些,只不过因为久病缠身,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过分消瘦,然而她精神还不错,尤其是眼神,没有一丝沉疴入骨的憔悴感。


    “不让我看看你的房间吗?”玛蒂娜微微勾了勾唇角。


    乔娅这才反应过来,侧开身子让到一边去,玛蒂娜朝屋内迈出第一步时,她反射性想要去扶,然而手伸到一半才顿了下来,又默不作声地收回至身后。


    对于玛蒂娜,她的感情是比较复杂的。


    一方面,她对于罗德里戈以及瓦诺莎都没有那种子女对于父母的孺慕之情,以至于在外人看来,她这个长女与父母过于生疏,她本人对于所谓的这个世界素未谋面的生母也是可有可无;而另一方面,这具身体又好像是屈从于血缘的指引,在她第一次看见玛蒂娜的时候,便抑制不住想要靠近对方的冲动。


    而这段时间玛蒂娜对她避而不见,她虽然明面上没有表达出什么,但是晚上溜出窗去满大街乱逛的时候,也会爬上玛蒂娜的窗户,听听这位血缘上的母亲这一天临睡前的动静。


    这也是对她而言,与这位母亲的最佳相处方式。


    只不过,她没想到,玛蒂娜会出现在她的房门前。


    在玛蒂娜走进屋内的时候,她又往房门外看了一眼,还没看见任何东西,便听见玛蒂娜说:“里卡多在银行还没有回来,伊莉莎去为我准备晚餐去了。”她在看见乔娅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笑了笑,“我是一个人来的。”


    乔娅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回过身来。


    这时,玛蒂娜已经站在了她的书桌前,微微向前探过身子,将百叶窗打开了一个缝。


    一时间,窗外的风雨声也更加清晰。


    “还是关上窗户吧。”乔娅看着玛蒂娜有些消瘦的背影,说道。


    玛蒂娜摇摇头,然后说:“这样最安全。”


    她的话令乔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皱了皱眉,正准备朝玛蒂娜走去,而玛蒂娜已经摆了摆手,示意她停下脚步,然后用手里的丝绢捂住了嘴,轻轻地咳了几声。


    这个时候,乔娅才注意到,玛蒂娜随身携带了一只手绢。


    然而咳完之后,玛蒂娜又将手绢攥回了手掌中,说道:“我猜你今天应该过不来了,挣扎了很久,还是想着过来找你说说话。”


    她的话让乔娅的注意力从手绢上收了回来,她看向玛蒂娜脸颊上泛着的稍显病态的红色,皱了皱眉:“我今天过不来了?”


    “对呀。”玛蒂娜像一个小孩子一般歪着头笑了笑,“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在我窗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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