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至盛夏,周家花园里格外热闹。
书堂的学生放了半日假,周夫人吩咐厨房做了各色消暑食物,姜宝忆的座挨着周夫人,面前摆满她喜欢吃的冰镇瓜果,远处小厮纷纷举着竹竿粘鸣蝉,满树的叫声此起彼伏,听着好不扰人。
姜宝忆正要吃第三块冰镇蜜瓜时,白玉盘被人不着痕迹推到旁边,她抬头一看,周启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穿着身雪青色夏季襕衫,长身玉立,撩起衣袍目不斜视的坐在右手边,方才的举动似乎是无意的。
这样热的天,瞧着那些冰镇果子就眼馋,姜宝忆见周启不多时就沉浸在对面戏台上,便悄悄伸出手,去够桌边的蜜瓜。
周启余光瞟了眼,唇角轻勾,依然坐姿笔直。小姑娘今儿梳着留仙髻,发鬓上簪着桃花流苏步摇,再细微的动作,步摇还是轻轻晃动,一袭樱粉色束腰长裙,勾勒出纤细却不失丰盈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却又贪嘴。
细白的手指眼看就要触到白玉盘,周启咳了声。
那手跟兔子一样倏地缩了回去。
周启转过身去,与她视线相交,她的面上出了汗珠,头发贴在颊边,那股清香就更浓了,叫人忍不住想深吸一口气。
“不要吃太多凉,容易腹疼。”
周启说完,旁边的周临就笑:“才吃了几条蜜瓜,大哥未免太过谨慎。宝忆妹妹,给你。”
他径直端着盘子递过去,姜宝忆咬着唇,瞟了眼正襟危坐的周启,又默默小声道:“我吃饱了,谢谢二哥哥。”
周临还想往前硬递给她,被周启一把摁住肩膀,强行压回座位上:“老实听戏。”
周启的威严不只对姜宝忆有用,闻言,周临也乖乖坐回去,只敢拿眼神跟姜宝忆交流。
听戏听到后半截,周临提到刘家幼女刘清秋。前几日周临去游湖,恰好碰见刘清秋和许家姑娘在水榭参加诗会,许家姑娘素来对人都鼻孔朝天,唯独对着刘清秋,殷勤备至,说话都跟抹了蜜似的,偏刘清秋性格高傲,总是冷冷淡淡对着许家姑娘的笑脸,那画面活脱脱像极了溜须拍马的拍到马蹄子上。
周临说的抑扬顿挫,末了又道:“当年许家拥立刘太后的儿子登基,往后便有了许尚书的一路高升,没想到现在他的儿女还是这副嘴脸,当真骨子里都藏不住的巴结。”
话音刚落,周启便肃沉着脸训他:“你最近是愈发口无遮拦,眼下虽没外人,许家和刘家却也不是你能信口议论的,下回若再叫我听见,定狠狠罚你!”
周临这才意识到荒唐说错话,讪讪摸着脑袋看向周夫人:“大哥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
二楼戏台,除去姜宝忆,便只他们周家人。
姜宝忆听得如坐针毡,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她宁愿自己没长耳朵,虽然周启话里话外提醒她,没有外人,把她当自己人,可她还是需要表表忠心,毕竟小命要紧:“夫人和两位哥哥待我跟亲人一般,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像是怕人不信,嘴唇抿得紧紧地。
周夫人拉过她的手,瞧她眉眼间愈发有姜雪的痕迹,不由笑着安慰:“你大哥哥严谨惯了,别被他吓到。方才的话他也不是针对你,只不过二郎的确不该如此信口胡言,不让你们出去议论,实则是为你们好。
当年的事,今日的人,都不是能再妄言的了。”
当年若非有许家最后站出来支持刘家,刘太后的儿子不一定能争过雍王,此一时彼一时,许大人现下任兵部尚书,他的子女如何谄媚刘家,也不该放到明面上来讲。
周临连声悔过:“是我混账,母亲大哥骂的对!”
姜宝忆对咿咿呀呀的戏曲没甚兴趣,可周夫人爱听,她就坐在那陪着,后面愈发犯困,脑袋不受控制的一磕一磕。
周临正要伸手帮她垫一下脸,周启比他快一步,横起胳膊堪堪让那脑袋靠上。
粉嫩的小脸,长睫垂落下浅浅的阴影,额间的头发乖巧的贴着皮肤,她这般姿势便显得脖颈愈发细嫩。
而此时此刻,姜宝忆正陷在奇怪的梦里。
大雨滂沱,哗哗的雨点砸到屋檐上汇成水柱流到青石砖,雨雾中有人跌跌撞撞跑来,姜宝忆觉得浑身发冷,就像被人推到檐下,与来人撞到一起。
几乎面对面,姜宝忆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像是臆想出来的人,可真真切切能感到他拉了自己一把,然后待她站稳后,又匆忙冲进屋里。
“要活着,把孩子生下来。”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回京后,务必要深居简出,你和孩子都得活下去,记住,不要管我,更不要去谢家!”
“郑家亡败,从赐婚就注定了。有朝一日,郑家要去给谢家陪葬。”
“走!”
最后一声近乎气竭的喊叫,山呼海啸一般把姜宝忆推到幽冷荒僻的庭院,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大火烧后的硝烟味涌入鼻中,她茫然四顾,看不到半个人影。
“你也以为,谢家谋逆了吗?”
姜宝忆回头,不远处站着个人,清隽的面容在此时显得异常冷厉,他慢慢走来,走到与姜宝忆并肩处,又问:“谢家谋逆了吗?”
“我不知道。”
姜宝忆摇头,她有点害怕,伸手去拽眼前人的衣袖:“大哥哥,你怎么了?”
周启冷漠的撇开她,往庭院身处走,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庭院,偶尔传出老鸹的叫声,不知何时涌起了云雾,姜宝忆急急跟过去,怕被他丢下,也不管他会不会生气,伸手握住他的衣角。
两人走到破败的房屋底下,姜宝忆吓得小脸惨白。
面前,有四具枯骨,死前应该是被人活活烧死的,他们呈抱紧姿态,惨烈而又绝望的仰视着天空,其中有一具尸骨是孩童,另外两具稍微高些,最大的那具像是三人的母亲,长臂环过他们的肩胛骨,透过这四具尸骨,仿佛能看到他们死前的挣扎和痛苦。
周启走过去蹲下,他的手触碰到一人头骨,他的背影颤抖着,似蓄积了无穷的恨意,然后,冷冽的声音传来:“谢家若有罪,郑家待如何?”
郑家待如何?
郑家都没了,父亲都死了,还能如何?
姜宝忆想让自己赶紧醒来,这个梦太可怕了,梦里的周启与平素里截然不同,浑身上下散着弑杀的森冷气息。
周启似乎一定要逼问出答案,将她逼退到废墙根处,双目猩红的盯着她:“郑家有罪吗?”
姜宝忆摇头,没有片刻犹豫:“父亲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
周启笑,声音叫人不寒而栗。
“你父亲是冤枉的,谢家呢,谢家呢!”
“大哥哥,我不知道,我想回去。”
“回去?”周启攥住她的肩膀,狠狠将人怼到墙上,磨着牙根威胁:“你不回答,我不放你回去。”
姜宝忆急的快要哭出来,母亲说过,不能提当年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即便是外祖母,也不能让她知道。可周启的眼睛要吃人,他攥住她的肩膀,像要嵌入骨里一样掐着她的皮肉。
姜宝忆招招小手,哑着嗓音哭道:“大哥哥,你靠我近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靠在他耳边,细着声音道:“谢家也是冤枉的。”
周夫人正在点戏,冷不防听到旁边小人发出的呢喃声,不由僵住。
周启和周临亦变了神色,原本热闹轻松的氛围瞬间冷凝下来。
“宝忆,你说什么?”周启扶正她的肩膀,目光灼灼的看向她洇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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