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已有消息传来……”
“……克扣资饷一事,是张侍郎在其中周旋!”
红妆阁。
绣户高檐,绮窗锦屏。
李瑕倚坐在软榻上,瞧着底下戏腔婉转的优伶,指尖还拈着一杯酒。
除他以外,厢房里还有好些个心腹亲信。
线人禀报罢了,再将被提及官宦的一应底细悉数奉上。
李瑕遂搁下小酒杯,看过密信后,少顷,再抬手,将其一角递到烛蕊旁边,任由火舌燎上边沿。见到明火了,方才把它随意扔进香炉里,乃至焚烧殆尽,化作一把残灰为止。
张祥其人,乃为户部侍郎。
浸淫宦海多年,为人圆滑,性情狡诈,习得好一手阳奉阴违的本事。看似是明哲保身,在朝廷上谁也不沾,私底下,只怕早就转投他人,居心叵测了。
“户部……”
这桩事被他在心底反复推敲着,良久,沉沉落向某个并不可观,尤其难办的去处。
当今朝廷上,永德帝虽为君王,却并不掌权。以致于党羽林立,士族高官积累成患,又大致分为三门派系:
一为皇党,以李相大人为主,美名其曰忠君食禄,实则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势最大,蚁膻鼠腐,臭不可闻。
二为太子党,乃以几位元老大人辅佐东宫主,把李相等众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利欲熏心,其心只在夺权,于国计民生,百害而无一利矣。
唯有其三。
是以贤王为首,领着此年间难得的,屈指可数的清臣良将,极力与另两党僵持。好歹、好歹,在风雨飘摇之际,稳住了江山社稷。
再问及张祥,他却要左右逢源,是和两边儿都招惹的墙头草。倒与贤王没个干系,是人家不耐得搭理他。
如今,他却也掺和进来,一改先前尸禄素食的做派……
究竟是谁,敢对户部动心思?
“收手罢,不必再探了。”李瑕斟酌再三,不想再管。免得追究到最后,却得知这一宗丧尽天良的糟心事儿,竟是自家老子所为。
可沉默一会儿,他眉头紧蹙,到底还是撂下一句,“从账上拨一万两银,将空缺补上。”
“遵令。”旁边有人拱手应答,匆匆走了。
“且去告知贤王,余下事务,便交予他罢。”李瑕祸水东引,把自个儿从泥潭里撇的一干二净,嗤笑道,“以免他太清闲,三天两头的无事生非。”
又有一人肃然应喏,作揖离开。
政务商议过后,李瑕再与余下几人谈及公事。
少年时隐去名姓经商至今,除却遍布梁朝的私财,连同各地州郡,他又有难计其数的田产,刻意发展于农耕林垦。现如今倘若要较真起来,只怕和千尊万贵那几位做比较,他亦有一争高低之处。
可他未经仕途,也毫无去泥潭里蹚一遍的念头。
或许是祖父叮嘱,又抑或是心存些许仁义,几经思量,他仍然插手其间,掺和进了许多他不该管的事情。
“……陈平。”他皱着眉,难得不是往常冷眼旁观的姿态,神情晦涩,沉声道,“关乎户部一事,再查。查出究竟是谁,竟敢枉顾守疆将士,只为一己私欲,吞并官粮供给的花销。”
那名唤陈平的青年闻言便劝,“郎君纵使查到真相,难道还要将钱款追回么?”
“是我用万两银打水漂,”李瑕眉头一松,忽而笑起来,端着案几上盛着小金裸子的托盘,往台下倾倒撒去,砸出清脆到令人眼馋的动静。惊呼与羡艳声中,他无视优伶递来的眼波横春,自顾自的戏谑着,“总要听个响儿。”
陈平了然,拱手施礼,应,“玉郎实乃真君子也。”
“我宁愿自诩为小人尔。”
李瑕听着直笑,“此话真真堪比唾骂,仲郎这是损我呢。”
话罢,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
不似李瑕处处小心,不愿留下痕迹,教旁人发觉他所作所为。
这位幕后人,却堪称张狂放肆。不消多久,便教这边儿在蛛丝马迹之间,寻到了确切无误的证据。
李瑕照例烧信,亲自看着它灰飞烟灭,却有些走神。
不得不说,对方的布局确实巧妙。
先将户部侍郎张祥纳入麾下,是为谋算国库银两,徐徐图之。又次威逼利诱,前后往李府埋了暗桩,恐怕是他上回露出破绽,教执棋者有所察觉。又又次一再试探,若非想拉他入伙,就该是要拿他开刀。
阵阵戾气涌上心头,纠缠着,拖拽着,仿佛在嘲笑他的多管闲事。
思绪起伏翻涌好半晌,他将略显过激的震怒按捺住,再拆开下一封密信。是关乎那位周郎官的。
周郎名致和字思远,出身没落世家,纵使才名远扬,临到金銮殿一试,照样被名门世族的何氏子夺去状元之位。更羞辱似的,由李相代皇帝定下,将他选做探花。
探花郎少年老成,不甘人下,终究是凭借着尤其出色的政绩,从国子监典簿升为翰林院正七品侍书官儿。
可惜,他一己之力,哪里比得过宦海深沉?
不被重用是理所应当,而他另谋出路,也该是不出所料。但他究竟听命于谁,竟敢隐去名姓,自跌身价并深入敌巣?
李瑕大致猜到,周致和是为探查相大人。如此,是所因何事,将目标挪向他?
沉思片刻,他想起仍然嘴硬,不肯吐露半句真言的周致和,心中复又生出暴戾烦躁之意。难以遏止的升腾着,令他面沉如水。
他静默无言,将这封信撂进炭盆里,继续去看旁的。
孤灯一盏,在春夜里散着和暖又柔软的光辉,倾泻着,照耀满室明亮。更漏声滴答,和风拂来,惊扰得火芯儿摇曳,在昏昧不定之间,显得他身影消瘦。
白玉似得指尖经得按在字迹上,与纸张一相衬托,仿佛泛着浅浅绯色。
“安氏女。小字……翠。”李瑕低低念着,指腹落在写着她名姓的那处,依次一列列看去。
临到短短几行字看罢,他眉尖轻蹙。
无论是李五娘子的荷包,亦或他的玉佩,皆和安翠毫无瓜葛。
她父亲沦为弃子,带累得她也改作奴籍。又偶然被买入府,安安分分在外院做事,乃至此后……
就是个被牵扯入局的,可怜人。
烛光里,李瑕把信纸搁在一旁,随手用镇尺压住。他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垂眼望着信上,安翠简短而乏味的生平,好半晌,轻近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了然于心。
是太子,与她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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