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芙蕖让我来接橘座回去的!”
安翠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扬声喊道。一句话罢,就此打断了李瑕的杀意。
可他依旧冷眼看着安翠,目光中是令她心慌意乱的审视,极尽乖戾刻薄,仿佛这手不是握在她腕子上。而他下一刻,就要当场掐死她。
“您……”她在李瑕收紧手指,用的力度愈发加大之际,本该脱口而出,求他饶命的托词,却倏而不明就里的换了个方向,“您还好吗?”
李瑕面不改色,也不答话,仍然不挪眼的凝望着她。
“您好像在发高烧。”她弱弱的提议着,“不然,先治病吧?”
偏他一言不发,安翠便摸不准他的心思。又不敢让气氛陷入僵持,只得一句连着一句的,共他说好话。
晓之以情。
“……不说别人,哪怕是我,也难免会担心您……”
动之以理。
“就算是为您自己着想?”
不晓得是哪一句话,哪一个词儿,竟真的让他有了反应——
某人阴阳怪气的冷笑一声,语意讥诮,“怎的?担心我死了,被怪罪到你身上?”
“不应该是担心您病情再严重,又得喝药吗?”安翠没忍住回怼,前话刚落,后面就又收敛了。和他低眉顺眼的,低言细语的道,“既然您怕苦,那就照顾好自己,不生病,就不用喝药了。”
他大抵是对这个答复猝不及防,面上神情明显一滞,那股子阴沉也不复此前,反而有些发怔。
“那什么……”她趁机轻轻挣脱着,低声问道,“您能放开我吗?”
闻言,李瑕再次冷笑,一拽她,扯的她一个踉跄,还要嘲讽她,“本意如此罢了,何必讲那些奉承话,甚么‘担心’等等的违心之言,不觉得可笑么?”
“没有,都是真话!”安翠认真反驳他,“您并不算太难相处,更没对我做过什么,我没理由那样讨厌您。”
她露骨又坦率,一分一毫都不加遮掩,直言着对李瑕的观感,教他又是一阵子沉默。少顷。或许是藉由于此,李瑕到底是松开了手指。
那边,安翠却仿若意会到什么。
居然……
得哄着来?
紧接着,她宛若摸到什么窍门一般,接连不断地,开始逐步试探。
“您还在病中,厅堂这儿太冷,您待久了,病情肯定要加重的。”安翠好声好气的劝说着他,很是诚恳,“天也晚了,不如回到屋里去休息?”
他皱眉,却有几分不情愿的样子。
“地下凉呢,您也不能就这样躺着呀?”安翠走也走不成,留又不想留,只得委婉的共他道,“不如我去喊几个人?”
李瑕忽然道,“你来。”
“啊?”
“你过来扶我。”他用着降尊纡贵的口吻,将就着自个儿似的,抬眼斜乜着她,瞧了半晌,催促,“安翠儿?”
安翠一时间心情微妙。
难得,这位李大郎君记住了她的名讳。
她只好被迫上前,“来了。”
李瑕讲是要她伺候,她还以为不过虚词,未曾想,这人所言不假。
他半支起身,懒洋洋倚着墙壁,确确实实不施半点儿气力,抬着胳膊,安翠隔着广袖拽他,硬是没拉起来。反倒用力过猛,险些扑进他怀里头!
浓郁酒气与甜腻脂粉香一并扑来,足以设想他今夜行程。
安翠及时刹住身子,跌坐在他跟前,不防摔着尾椎骨头,疼得直吸气。
俩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不似安翠的尴尬和无语,他不止理直气壮,还冠冕堂皇的嫌弃她,“府中克扣你饭食了?”
“……没。”
她在脸上扯出个笑模样,一字一顿的反问李瑕,“是我刚才没听清?扶您可以,要得抬的话,不行。”
“你把我当物件?”
“奴婢没说您是个东西。”
李瑕深感自个儿被骂了,可看她疼得脸色泛白、额角冒汗,还不服输的要还口,却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好笑。遂,只是嗔她,“嘴尖牙利。”
再去瞅着她,轻哼了下,竟然不曾多做怪罪。他也不教安翠扶他了,仅仅是对她道,“这次便罢了,下回再敢浑说,我决不轻饶。”
安翠无有不答应的。
“你说,”李瑕忽而问道,“是芙蕖教你来的?”
她下意识点头,还并未明白李瑕的话下之意,便听闻他极轻地嗤笑着,对她报以无言的轻蔑。
浓春过半,疾风骤雨作罢。枝头是绿肥红瘦,影子透过窗柩映在墙上,婆娑间,不免衬出几分诡谲莫测。他正处于月光里,鸦睫一抬,看着安翠的目光既轻又淡,宛若隔着云雾朦胧,含着晦涩不清的冷嘲,逐渐意兴阑珊。
“她教你来,你便要来么?”
闻言,安翠顿时一愣,来不及深思,就顺着话意反问他,“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瑕瞥着她,懒得多做搭理。
“我和她那些新仇旧恨,”安翠一边怕他,一边问着堪称放肆的话,“竟然已经到了要杀人的程度吗?”
话音落下,又惹得李瑕发笑,眼眸弯弯瞧她,语意不明,只在唇角勾着的弧度里,透露出一些讽刺,“你到琼苑至今,不知她是谁?”
安翠只想多苟活一段时间。
却在他若有若无的弦外音里,得出了错综复杂的答案。
“她不是……”她偏又不敢笃定,唯有愕然问道,“跟我一样的养猫婢吗?”
李瑕哪有闲心去提点这蠢丫头,轻描淡写一句话罢,便算作是难得的好心肠了。更兼高热不退,连带着酒意上涌,激起一阵头晕恶心。
他蓦然倾身欲要作呕,安翠见状连忙去扶。
甫一凑近,被掩在靡靡香味里的清苦松柏气浅淡,却又清晰可辨。混杂在一处,呛得安翠不由得屏息。
现下这时候,李瑕却无暇注意她的嫌弃,将她推开,捂着唇忍耐半晌,才好歹没失态。
微促的喘息声中,他应当是觉得难受,皱着眉头,阖着双目,满面潮红愈甚。打眼一瞧,就看得出是病的不轻。不明缘由的,在眉梢眼角敛着恹恹疲倦,仿若累得心力交瘁。
“您还好吗?”
安翠说着废话,又问一遍,不闻他应,又体谅他是个病人,耐着性子再讲,“不然我去喊人来接您?”
他眼一抬,虽没出声儿,已然是作答了。
可他状况着实太差,教安翠看得心惊,无奈道,“那您说怎么办?真不能就撂着不管吧?”
李瑕复又阖眸,不搭理她了。
她太过烦人,一边边在旁边问询,从起初的佯做恭敬,到后头嘀咕他是不是昏过去了,烦得他眉尖紧蹙。有意骂她,或许碍于体乏,抑或是为她言辞间真切的担忧。
李瑕到底是没开口。
乃至安翠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倏地用手去探他额温——
“放肆!”
他侧首避开,却被安翠变本加厉,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拽过去,以便她行事。
“雾草!”安翠的手心紧贴他额头,凝重道,“这得多少度了……不行,再等下去要出事的。”
李瑕强撑着拂开她,阴沉沉看着她,“你倒是大胆,竟敢以下犯上!”
“好心当做驴肝肺!”
她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间两相抉择,的的确确忧心李瑕秋后算账,要治她罪。可瞧着这人糟践自个儿,一是不忍心,二是如他所说,怕他真的有个不好,也要被牵连到她身上。
她郁猝不已,痛骂芙蕖和自己的同时,连带着看李瑕也不顺眼。怒从胆边生,反问他,“我犯了又怎样?”
“……你说甚?”李瑕摆明对她的答复始料未及。
“我说你安分点儿吧!”她破罐破摔,不顾某人气急败坏的反抗,将他几近无力的挣扎一力镇压,半搂半扶的将他搀起来,“有病治病!没得在那儿折腾人!”
“与你何……”
“和我无关,是我多管闲事。”
“但起码,”她说,“我做得到对自己好点儿。”
李瑕来不及嘲她几句,便在她没好气的吐槽下,沉默少顷,换作一声冷笑,“好得很,且待我狠狠罚你时,你也这般硬气!”
“你……”安翠要反唇相讥,含着恼意看他,又在这之后,话音顿住,半个字儿都不曾说了。
他身量高挑,被拖拽着难免踉跄,还得屈就安翠,瞧起来便略显可怜。而他满面红晕不减,甚于愈发秾艳,衬得他本就冶丽的容色更盛,不复锋棱凛冽,在昏昧月色下,柔软地宛若花枝萎靡。
许是病糊涂了,让李瑕连斥责都没了往常的刻薄劲儿,讲着一如“规矩”、“重责”、“发卖”的字眼,却不曾付诸行动。
某人极度言行不一,一边说着逞强的难听话,一边又堪称软和好欺的,任凭安翠摆弄。
他这模样,让安翠莫名觉得色厉内荏。
并教安翠生出些感受。哪怕他再嘴硬,不肯表露出弱势,实际上,也是想要旁人关切的。是以,她到底是放缓语气,温言劝慰,“得了,我可算是怕你了!撑着点儿,别在半路上晕了啊?”
“实话跟你讲,”她不知是哪来的胆子,“你真晕过去,我连喊人都喊不来。”
李瑕着实无余力共她争执,软绵绵倚着她,仍然昏沉,却倏而听闻她在耳畔叹息,轻轻地一声。
“唉……”
安翠抱怨似的,又像在怜悯他,嘟囔道,“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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