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遂人愿,阳春三月的下旬,在温软和风里,安翠从深宅大院里头,踏向了更里头。
绕过抄手游廊,沿途是枝叶葳蕤、花萼稀疏。
昨夜一场春雨罢了,再过不久,就应当是满院荼蘼了。
安翠踏着地砖下的残红,与那领路小厮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心里想的,却是从外院到内院,这短短的一个月内。
言难尽意的是是非非、无从分辨的对对错错、颠倒错乱的善善恶恶……
她又思及李瑕的言论。恼怒之余,却不可否认,他所说的到也没错。连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哪有余地去发善心、做好事?
实则,她并不怨怼芙蕖他们等人,问出答案,得到的便是荒谬可笑。
可怜、可怜甚矣。
——李瑕除外。
某个坏东西不安好心,几次三番磋磨她,好似他身在淤泥之中,便见不得旁人衣不染尘。连同这回把她调过去,还不晓得待到朝夕相处后,将要怎样折腾了。
“翠儿姑娘不必多思。”
小厮是当天在场,亲自看到安翠违逆李瑕的,觉得她实非常人之际,体谅她入府不久,此时此刻,便好言劝道,“大郎君也不曾日日夜夜杀人的。”
“更……”安翠闻言浑身一僵,干笑着,“更吓人了?”
“诶呦!瞧我说的,也不是这意思!”小厮连忙补救,“咱们安分守己,做好该做的,切莫不顺主子的意,就……”
他话音一顿,显然是想到安翠的作为了。
“……我别是刚到地儿,”她颤颤巍巍的哆嗦着问道,“就要被拖下去打死?”
“不、不至于!”
小厮牵强而论,“没准儿咱主子的喜恶有变,如今就爱你这样……咳!”
话到此处,到底是聊不下去了。
所幸抛开罗列出的坏处,亦有好处的。
比方说,安翠从七八人的大通铺,搬到俩人一舍的小房间,现如今才好,终于是有了个屋子。若非这寝屋就在某人隔壁,称作他的耳房,安翠想必要更开怀。
她客客气气和小厮道谢后,拾掇过床榻被褥,依照规矩,换上柔软俏丽的裙衫。还戴了珠花、系着香囊,一双绣履尖尖如新月。
这套打扮,竟比原身在府邸作官娘子时,都要好个不少。
但却不过是相府大丫鬟的常服而已。
“难怪是。”
安翠细细抚平衣襟,指腹处是前不久做粗活留下的薄茧。她低叹道,“何不食肉糜。”
不容她过多感慨,叩门声兴起。
清脆又轻巧的三两下,前面刚落,便随后传来一把子吴侬软语,言笑晏晏的唤道,“翠儿?翠儿姑娘?可收拾妥了么?”
“嗳!”她连忙去开门,问,“是谁来了?”
门扉大开,安翠打眼一看,外头是二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和她一样衣着,应当都是李瑕的侍婢。
其中有位她还见过,正是当初偷盗玉佩时,押送她来的另一人。
还没等她回神,那面生的婢子含着笑,上前几步,亲亲近近的凑近挽住她,很是熟稔的莞尔道,“你真勤快,教人想帮忙却没来得及。”
“东西不多。”安翠摸不清她们意图,闻言,只得客套着,再问,“二位是……?”
“我与她……”她一指旁边一言不发的婢子,共安翠道,“皆伺候在大郎君跟前。我名唤月丹,她是拒霜。还有个合欢,方才我邀她,她没答应,或许是身子不爽利。无妨,日后你会认得的。”
安翠循着她葱白指尖看去,甫一和拒霜对视,便被她冷若冰雪的目光惹得打了个寒颤。
“你别怕,她面硬心软呢。”
月丹笑盈盈牵住她,“我还嫌郎君这儿姊妹太少,一个闷、一个吵。这下可好,想必是天老爷遣你到此,要你留下的!”
她盛情难却,不尴不尬的笑着。
“看也看过,回罢。”拒霜寡言少语,瞥着她,对月丹道,“若你再胡闹,我便报予郎君了。”
月丹闻言,只得不情不愿松开她,犹还依依不舍,“改明儿得空,我来寻你顽儿!”
“好……”
安翠话音刚起,拒霜倏而道,“今夜郎君席罢回院,你也去服侍。”
“……我?”
拒霜说罢,却并不做解释,审视般的看着她,冷峭的不喜之情溢于言表。
“无妨,她故意唬你呢!”月丹附到她耳畔,“不过嘛……假若惹恼郎君,你共他服软求情,多说点儿好听话,他便不气了。”
劝慰过安翠,俩人倒没再多提旁的,与她告辞后结伴离开。
归结于人手的久不变动。
安翠才刚送走这对儿不速之客,紧接着,便见几个嬷嬷到访,自称是厨下的,询问她忌口等琐碎事。再然后,还有个小丫头找她,递上信封,说是本月的份例。
她从里面倒出小银锭,掂量不出,也寻不着錾刻的铭文,惊诧地大概估算着,约莫得有二两。
忙活好半晌,复又清闲了。
至此,安翠思及打听到的闲言碎语,略一整合,难免感到在劫难逃。
从上到下,提到他,还真没几句好话。
尤其焦灼之中,李瑕大醉而归。
时值子夜,安翠被叫醒,和守夜的拒霜一并去接他。期间她着实不太尽心,虽然不曾明摆着嫌弃,离他老远,但也不过是虚虚扶着。
拒霜却厉害的很,仅凭一己之力,竟然看似不甚费劲。
教安翠想起上回自个儿的摇摇欲坠,累得不轻,忍不住默默无言地心虚了一下。
进到寝屋里,将某个醉鬼安置好,拒霜匆匆嘱咐她,“我去端醒酒汤,你看着些郎君。”
“好。”
安翠晓得她把活计都包揽了,自觉理亏,便答应得极其利索。
谁料她这一去,许久都不见人。
安翠又无事可做,闲得无聊,就将周遭都看过一遍。最终,视线还是挪到了某人那儿。
他醉得狠了,侧躺在床榻边上睡着。
为免他摔下来,安翠好心凑过去,要把他往里推一推。她指尖触及李瑕,来不及动作,便蓦然共他四目相对!
不过一瞬,他再度阖眸,埋首在被褥里,像是困倦极了。
“……大郎君?”安翠试探着唤他,却不得他应答,复又喊,“您醒着吗?”
李瑕仍然不作声。
“真醉了?哎?哎——”
她放了心,逐渐嚣张起来,抬脚小小地踹他一下,“淦!让你吓我一跳。”
奢贵的缎绣是丁香底色,如今却被印上个小巧的痕迹,边缘清晰。而他除却眉头轻皱,鸦睫微颤,就再无旁的反应了。
愈发让安翠笃信他的酩酊烂醉。
好在她姑且存有良心,稍作报复借以消气,就不再趁人之危的欺负他。并且搬着圆凳在旁坐下。
安翠百无聊赖,又去看他。
年轻郎君生得好看,合着眼帘,便遮住了白日里的锋芒和尖锐。衬着灯下醉态,如似春慵里倦懒的花枝,柔软、靡丽、尽态极妍。
偏生与这皮囊截然不同。
他的风评极差,堪称是无恶不作。
鉴以鲜活的前例,安翠便信了大半。唯有在和他独处时,却莫名令人觉得……
他和传闻中并不一样。
恰逢她走神,李瑕却被她盯得心烦,遂,抬眼看她。
他哪怕还有些发晕,也准确无误的瞧见,安翠仿若受惊地哆嗦着一颤。一点儿不见之前胆敢踹他时肆无忌惮的模样。
“去,”他半支起身,倚在床屏上头,使唤她,“斟茶。”
安翠依言去了,摸到是温热适口的,拎着提壶将将斟满,忽然看到茶几上摆着的食盒。底下压着纸条,字迹娟秀,花押是——
芙蕖?!
她将李瑕撂在一边,也顾不得所谓非礼勿视了,凑上去逐字逐句的仔细瞧着。看过后,她所知的,则是相夫人挂念长子,送了药膳,免得他不肯治病。
是好意。
却隐约有哪里不对。
“安翠儿。”
某纨绔等了半晌,哑着声线,连名带姓的催促她,“要你斟茶,你在作甚?”
她蓦地回神,敷衍了事应和着,再捧着茶盏递给他,仍然在沉思芙蕖一事。又乍然想到,跟前不是正有个明白人么!
“郎君上次和我说芙蕖,”安翠手一缩,教他端了个空,“她到底是谁?”
李瑕抬眼看她。
茶盏又被捧到手边,他接过来,满杯饮尽后,方才低低嗤道,“明知故问。”
安翠默默放好空盏子,却见他又睡下了。
按照常理,却不符合常情。听闻相夫人菩萨心肠,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哪怕是为关怀长子,何至于,要差使婢子去到琼苑?
以及。
她依旧记得前一阵子,亲见芙蕖腮边的掌掴、暗有所指的言辞、乃至无来由的恶意……静默里,她揣度着李瑕的话意。
恐怕一切都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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