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瞬寂静如死。


    尹隋一双墨黑的眼眸眨也不眨地迎着姜朔探究的视线,他不说话,只是盯着人看。


    有那么一刻,姜朔觉得他晦暗的眸色像是两点漆黑的漩涡,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吞噬殆尽,片骨不留。


    “出去了。”尹隋忽然开口。


    姜朔怔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尹隋的表现太过蹊跷异常,姜朔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背,警惕起来。


    “晚上出去做什么呢?”尽管紧张,姜朔的语气却依旧很温和:“九华的门规,是有禁止夜游这一项的。”


    尹隋笑了笑,说:“出去打架啊。”


    他注意到姜朔搁在桌上的手指很小心地蜷缩起来,这一点敏感和脆弱被尹隋精准捕捉到,并极大化地激起了他心中掩藏许久的阴暗情绪。


    这就开始害怕了吗?尹隋想。


    自己只不过露出了那么点与表象不符的真实,姜朔就已经开始抗拒和恐惧,那假若他知道这副少年的躯壳下,隐藏着什么样的一只恶鬼呢?


    尹隋遗憾地想,估计姜朔是绝对不会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那自己以后只能把他打晕再强行带回去了。


    短短一刹那,尹隋已经把怎么制服姜朔再绑住人的手段都简单在脑中过了一遍,挑了几个比较不会伤到人的备用,而后才对姜朔眨眨眼,坦然道:“我那天晚上就是和人打架去了。”


    没等姜朔反应过来,尹隋就大大方方地撩起自己右边的袖子。


    少年稍显瘦弱的胳膊上,有着好几块刺眼的淤青,还有一道浅浅的剑伤,已经结痂了。


    尹隋又干脆扯开自己的衣带,将上半身雪白的里袍解下。姜朔一眼瞧见他曾经在九华入门大比上受的肩膀处的伤,还没好全,胸口又添了几个红印子,像是被人踹的。


    “我不知道九华有禁令,那天晚上出去了。”尹隋说:“没走多远,刚出曲台……路上就碰见个巡夜的,一看见我就要拿剑打我,我一时害怕,转身就跑,结果还是被他揍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尹隋颇有些咬牙切齿。


    下一刻,他又语气低低地开口:“对不起,我是故意隐瞒的,因为触犯门规要被打板子,我不想被打板子。”


    听完他的话,姜朔沉默了很久,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尹隋原本对自己这番话术信心满满,随着时间的流逝,姜朔始终没有出声,他又逐渐忐忑不安起来。


    在尹隋委屈起来之前,姜朔才开口:“跪下。”


    尹隋愣住了。


    “跪下。”姜朔眉眼冷淡,看着尹隋缓慢地起身跪在地上,又捏了个传音诀,传话给祈凤:“召集这七日负责巡夜的弟子到曲台。”


    尹隋低着头,他的衣服还没拉上,此时觉得有些冷,还感到那些不足为道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祈凤本来就在调查魔修这件事,接到姜朔的传音,迅速带着十几个巡夜弟子过来了。


    尹隋跪在了姜朔的院子外边,祈凤来到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盯着地上的桃花泥发呆。


    祈凤心内冷笑一声,姜朔不在院子里,他压根懒得理尹隋,径直从旁边走过。


    “师娘,”祈凤嗓音温雅,对正在翻阅卷宗的姜朔道,“人我都带过来了。”


    姜朔停下动作,起身到了外面。


    院中一字排开站着屏息凝神的九华弟子,边上还跪着一个不太高兴的尹隋。姜朔稍稍扫了一圈人,说:“你们按次序出来,认认旁边这个弟子,并仔细回忆自己是否在巡夜当晚与他有过冲突。如果有,时间为何?地点为何?”


    说完后,姜朔又淡淡道:“如有隐瞒或虚报,当场打死。”


    众人一凛,连祈凤都讶异地看向他。


    尹隋跪在地面上,手指深深抠进身前的泥地里,一言不发。


    东衍让姜朔代管门内之事,各堂长老和弟子们都是清楚的,如今见姜朔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立即有人告发:“姜仙君,我我……前几日见到于鸣身上有伤,就是巡夜回来后才出现的!好像……好像那天晚上还有人死了!”


    姜朔秀眉一挑,先看了看这个迫不及待要告发他人的外门弟子,而后才望向那个叫于鸣的弟子。


    于鸣相貌平平,修为也不高,此时白着脸,跪倒在地,扫了眼尹隋的模样,支吾半天才道:“我……是见过他。”


    “但那是因为他大晚上在门派内闲逛!”于鸣忽然想起自己其实是占理的,声音大起来:“我巡夜的时候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追过去他掉头就跑,我以为是贼,自然是追上去打了他一通。他一直护着自己的脸,我也没看清是谁……”


    经过于鸣添油加醋的叙述,姜朔大体是弄明白了。


    自家的小徒弟夜半闲逛九华,被巡夜弟子追捕,又害怕被认出姓名所以一直掩着脸,最后才被于鸣发现原来是刚被姜朔带回九华的人。


    而于鸣因为一时脑热,在巡夜时与本门弟子斗殴,尤其这个斗殴的对象几日后就变成了东衍新收的小徒弟……他就更不敢出声告知别人这回事。


    姜朔在心内将整件事细细地捋了一遍,仍不忘问于鸣:“你碰见于韫的时候,是什么时辰?在什么地方?他从何处走来?”


    于鸣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起来:“约莫是子时一刻……就在曲台边上,他从……应该是从这边的院子走出来。”


    子时。


    姜朔思索半晌,据医官所言,那暴毙在山道上的巡夜弟子,子时正是他固定的巡夜时辰,死亡也应是刚去巡夜后不久,恰巧在于鸣碰见自家的小徒弟的时候。


    并且那山道,着实离曲台有一段距离……


    “你伤了他后,于韫往何处去了?”姜朔又温和地问于鸣。


    于鸣咳了一声,尴尬道:“我打伤了他之后,于韫就回曲台了,我……威胁他老老实实睡觉,不然就要告发他触犯门规。”


    “后来我在曲台边上巡夜到丑时,并未见到他再次出来。”于鸣补充道。


    那可不是出不来,姜朔心想,按小徒弟身上那伤痕累累的模样,估计被于鸣打得够呛。


    如此一番询问下来,小徒弟确实是触犯了门规,但却与那巡夜弟子被杀的时间正好错了开来,算是洗清了嫌疑。


    况且众人都能看出于韫修为低下,连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于鸣都打不过,谈何用魔修手法吸食他人?


    姜朔捏了一下眉心,轻声道:“都先回去吧。”


    顿了顿,他又说:“私下与本门弟子斗殴的,按门规处置。”


    众弟子排着队出了院子。


    于鸣走过的时候,尹隋轻微地抬了一下头,瞥见他无知无觉的模样,倒是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尹隋确实在于鸣巡夜时与他打了一架,也的确是在曲台附近。唯一与于鸣所言不符的,是打架的时间。


    不是在那巡夜弟子暴毙当天晚上,而是第二晚。


    尹隋白天醒来发觉自己或许可能……掐死了一个人,特别是姜朔还碰巧看见了自己手腕上的抓伤后,就开始筹备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瞒过去。


    他在第二天夜里宵禁后,出去逛了逛,并遇见了于鸣,成功让自己“狼狈而逃”,受了不少伤。


    不过在挨揍的时候,尹隋还将一道能混沌人记忆的小法诀打入了于鸣那愚蠢的脑子里。


    这道法诀是禁术,除了入了魔道的人之外,少有人知晓。


    他今日原本想着要怎样引导于鸣,让他以为自己碰见尹隋是在前一天晚上。但没等尹隋说话,就有人替他完成了这件事。


    尹隋回忆了一下那个急躁告发于鸣的外门弟子模样,冷冷地想,这个蠢货倒是可以利用。


    等那些巡夜弟子都走光后,祈凤下了台阶,扫了仍然跪着的尹隋一眼,对姜朔道:“师娘,于韫触犯夜游门规,理应打十大板。”


    听见祈凤说话,尹隋就火大,立即抬头反驳:“那是因为我初入九华,并不清楚这些禁令……”


    “有错当罚。”姜朔平淡的嗓音让尹隋狡辩的话戛然而止。


    尹隋攥紧了拳,睁大了眼睛看着姜朔。


    祈凤的唇角微微翘起来,他说:“那我让惩戒堂的人带……”


    “不必,”姜朔垂下眼睫,看了眼忿忿不平的尹隋,道,“没有及时教他规矩,是我的过失,我会亲自责罚他。”


    “……”祈凤皱眉:“惩戒堂的人更擅刑罚,他们……”


    姜朔没有再说话,浅浅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带责备,有的只是柔和却坚定的拒绝。


    祈凤及时住了口。


    他清楚姜朔不喜欢他过多的干涉,于是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弟子告退了。”


    尹隋幸灾乐祸,祈凤和姜朔闹不愉快是他今天见过最令人高兴的事了。


    然而在祈凤离开后,尹隋发现姜朔关上院子门,回去拿了长三丈有余的戒尺出来。


    尹隋:“……”


    戒尺上带着丝丝灵力,施加了让人痛感加倍的法术,姜朔执着那戒尺,站在尹隋面前,问:“错在何处?”


    “……”尹隋说:“入夜闲逛,门内斗殴,隐瞒不报。”


    姜朔握紧戒尺,尽量放沉嗓音,让自己显得严厉一点:“知道就好,把手伸出来。”


    尹隋:“?”


    姜朔:“……?”


    尹隋看看那把又长又宽的戒尺,再低头看看自己蹭了泥的掌心。


    “师娘,”他真情实感发问,“你要用戒尺打我的手心吗?”


    姜朔:“。”


    不然戒尺还能用来做什么?


    姜朔对体罚仅有的记忆,就是还算小不点的时候,被幼儿园老师温柔地拍过手心,并告诉他不能把作业本丢进垃圾桶。


    姜朔沉思片刻,下了决定:“不,你转过身去。”


    尹隋一头雾水地转过身。


    姜朔举起戒尺,估算着力道,然后——给他的屁股来了狠狠一下。


    “………………”尹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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