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逃避,像是过年这样的日子,苏玉炯总不可能还继续工作。
员工们放假,她作为老板,自然也要休息。
虽然像苏家这样的大家族,过年肯定会有诸多安排。不过苏玉炯父母早已过世,家里已经没有能管她的人了,她个人又经营着一家大企业,是整个苏家上下三代最出众的一个,在家族中自然就地位超然。那些安排别人一定要去,她却可去可不去。
而苏玉炯一般都是不去的。
通常来说,除了大年初一的聚餐,其他的活动她都不参与。
所以假期的时间,只能自己安排了。
常年忙碌的人,一旦闲下来,就难免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加上连王姨都回家去过年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便愈加冷清。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苏玉炯自然常常会想到巫洛阳。
如果是从前,她早就去找巫洛阳了。两个人待在一起,怎么也比自己一个人有意思。
但现在,心里的顾忌太多,苏玉炯反而不敢随意行动。
其实她最怕的,还是巫洛阳太勇敢、太无畏,什么都不顾直接将事情挑破。那样,她们就连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也无法保持了。
不过即使是要避开对方,在大年夜这样的时候,苏玉炯也还是不能完全丢开不管。
为了准备毕业作品,巫洛阳早就提前跟家里打了招呼,今年过年不回去了。这一点,她是早就跟苏玉炯提过的,苏玉炯怎么也不可能丢她一个人在画室里过年。
所以到了这一天,当苏玉炯接到巫洛阳的电话,邀请她过去一起吃饭时,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不过苏玉炯还是想方设法在家里磨蹭到了下午,直到巫洛阳三催四请,才开车前来。她的计划是,吃过晚饭,看个节目,过了十二点就告辞离开,短短几个小时,又是大过年的,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吧?
过年到别人家去拜访,自然不能空手。
苏玉炯从王姨帮忙准备的一堆年货之中,挑了一大袋的半成品菜肴和一大袋的零食,拎着过去。
到了这里才发现,虽然是出租屋,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巫洛阳的准备也非常充分。大门外贴着对联和门神,窗户上贴了窗花,家里的门上则倒贴着福字,墙上挂着年画和年历,天花板上垂下两排红灯笼,整个房子处处充斥着喜庆的味道。
来开门的巫洛阳身上穿着围裙,戴着袖套,手上沾满了面粉,一看就知道之前正在厨房忙碌。
“你来得也太是时候了。”看到苏玉炯,她立刻就笑了起来,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在那里留下了一条淡淡的面粉痕迹,一边侧身让路,一边对苏玉炯说,“我饭菜刚刚弄好,等我揉完面就能开饭了。”
苏玉炯进了门,将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从鞋柜里取拖鞋时,她又说,“怎么带了那么多东西?”
“王姨准备的。”苏玉炯说,“怕我过年饿死,所以菜都提前处理好了,放在冰箱,只要热一热煮一煮就能吃,很方便。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拿一些给你。还有一包是零食,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辛苦啦。”巫洛阳笑了一下,“那你自己坐一会儿,我先去揉面。”
“怎么现在揉面?”苏玉炯问。
巫洛阳说,“晚上要包饺子的呀!面揉好了要醒一两个小时,包出来的饺子才好看又好吃。”
苏玉炯露出恍然大悟+惊叹的表情,“原来是这样,这些我都不知道。”
巫洛阳抿唇笑了起来。
她才不会说,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以前在家的时候,有老妈在,自然不用她自己动手做饭。从家里出来上学,也都是吃食堂或者出去吃。虽然看得不少,但今天其实是她第一次动手。
做这一桌子菜,她不仅搜索了大量的菜谱,还给老妈打了视频电话,在对方的指导下操作。
幸好她知道,苏玉炯肯定不会来得太早,所以才能顺利在对方登门之前就把饭菜都准备好。
巫洛阳回到厨房,把面揉好,用湿毛巾盖上,洗了手,将两个还在蒸的菜关了火,就开始上菜了。苏玉炯见状,连忙走过来帮忙。看到灶台上满满当当的菜色,她不由有些吃惊,“怎么那么多?”
“过年嘛!”巫洛阳笑,“当然要吃得丰盛一点。”
“剩下的怎么办?”
“放在冰箱里慢慢吃咯。”巫洛阳说,“好在这个天气,也不怕放坏了。”
“你一个人要吃到什么时候?”苏玉炯不赞同地皱眉。
巫洛阳坐在对面,闻言托腮看着她,笑问,“那你要不要过来帮忙一起吃?”
苏玉炯不说话了。
巫洛阳也没想过一句话就让她妥协,不在多说,只催促她夹菜,“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苏玉炯低头吃了一口菜,点头道,“还不错。”
“真的吗?”巫洛阳笑了起来,直到这时候才说,“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下厨做饭。这样看来,我在这上面的天赋还不错嘛!将来要是靠卖画养不活自己,我就去你家里做保姆吧,姐姐要吗?”
“不要胡说。”苏玉炯忍不住道。
巫洛阳不以为意,继续劝菜。
也不知道是巫洛阳的手艺确实不错,还是怕剩菜太多巫洛阳要连吃几天,总之,苏玉炯这顿饭难得地吃撑了。遗憾的是,即使她如此努力,桌上的菜也只是少了很不明显的一点。
饭菜是巫洛阳做的,苏玉炯便主动揽了洗碗的活计。虽然她没有做过这些,但又不是生活白痴,照葫芦画瓢,不至于做不了。
但巫洛阳却以“不能让客人干活自己却在旁边看着”为由,要跟她一起洗。
这时候再说“那你洗吧,我去休息”似乎也很不合适。
于是苏玉炯就只能跟巫洛阳并排站在水池前,一个用洗洁精清洗餐具上的污垢,一个用清水冲洗掉残留的洗洁精,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沥水。洗完了,再一个用干净的抹布擦干餐具上的水渍,另一个将它们一一在消毒柜里摆放好,开机消毒。
大概是因为两个人分工合作,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即使是洗碗这样的工作,似乎也不显得枯燥无趣了。
苏玉炯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知道巫洛阳为什么要让自己体验这些,也确实从中体会到了一种从前没有过的快乐,可是……
心底的那些顾虑,却并不会因此就消散,只会让她的心情更加纠结。
好在巫洛阳没有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两人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看看电视节目,吃吃零食和水果,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考虑到两个人都是新手,所以巫洛阳打算提前开始包饺子,这样就算之后出现什么意外,也能及时处理,不至于折腾半天没得吃。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虽然擀出来的饺子皮不怎么均匀,也不是圆形,虽然包出来的饺子造型多少有点诡异,完全看不出像个什么,中间还有几个饺子皮包破了,只能再糊一张上去……总之,饺子还是顺利包好了。
时间跟巫洛阳估算的差不多,包完之后又休息了一会儿,就快十二点了。
巫洛阳去厨房下了饺子,端出来时,电视里的主持人们正在倒数。
“新年快乐。”巫洛阳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苏玉炯面前,对她道。
隔着蒸腾的热气,苏玉炯看到她年轻的脸上露出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突然心酸了一下。
不知道在巫洛阳二十年的人生之中,自己是不是唯一的挫折,又会不会成为让她的笑容蒙上阴霾的存在?明明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唯一想要的,就是对方能够开心。
“新年快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
电视里在合唱《难忘今宵》,苏玉炯心想,这个除夕夜,她也一定不会忘记。
……
吃完饺子,苏玉炯就准备告辞离开。
但巫洛阳立刻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游戏机,“姐姐陪我通宵打游戏好不好?自从开始准备毕业作品,我好久没玩过了。难得过年嘛,就是要放纵一下。”
她仰起脸,看着已经站起身的苏玉炯,“好不好,姐姐?”
苏玉炯垂眸看着她,心想无论是谁,被她这样看着,应该都不可能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吧?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嘴里说,“我从三十岁之后,就没有通宵过了,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有精力。要是中途睡着了,你可不要失望。”
“绝对不会!”巫洛阳举起三根手指发誓,然后又蹭到苏玉炯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说,“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苏玉炯把人推开,“坐好。”
“好咯!”巫洛阳听话地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将游戏手柄拿到手里,分给苏玉炯一个,“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苏玉炯伸手接过,巫洛阳正要启动游戏,又突然想到什么,跑去冰箱里拿了一些花花绿绿饮料过来。
见苏玉炯看过来,她笑嘻嘻地将手里的七八个瓶子都放在茶几上,“想喝的太多了,各种口味都买了一些,都试一试,看看哪个更好喝。”
苏玉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见瓶身上画着各种水果,名字写的也是果味饮料,便也不再关注。
两人正式开始游戏。
苏玉炯没怎么玩过这些,好在规则并不复杂,在巫洛阳的解说下,很快就理解并掌握了。两人一路过关斩将,她也慢慢体会到了游戏的乐趣。现实之中有太多的阻碍和无奈,游戏里的成就感却只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很容易就能取得,也难怪有那么多人沉迷其中了。
唔……年前下面递交上来的业务拓展计划,似乎就有游戏相关的内容,回头可以仔细看一看。
一边玩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苏玉炯也没有在意巫洛阳递过来的饮料,随手接过,喝上两口,放在一边,玩游戏的间隙口渴了,或者通过了一个超高难度的关卡需要庆祝一下,就再喝两口。
她没有注意到,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神经逐渐兴奋了起来,脸上的热度攀升,连话也比平时更多了。
或许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玩游戏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容易上头的活动,会出现这样的症状也不奇怪。
不过,即使游戏再好玩,再让人肾上腺素飙升,时间长了,终究还是会感到疲惫的。
为了方便行动,游戏开始之后不久,苏玉炯和巫洛阳就已经不坐在沙发上,而是直接坐在地毯上。
不知什么时候,坐变成了躺。
苏玉炯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躺下来时,甚至有种整个世界正在旋转的错觉。她索性也不再为难自己,直接闭上了眼睛。
然而身体虽然极度困倦,大脑的神经却仍旧兴奋不已,所以苏玉炯虽然躺着,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却并没有真的睡着,而是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
正当她感慨自己的身体和精力果然比不上年轻人时,眼前光影一暗,是有人靠了过来。
苏玉炯立刻警觉起来。
能在这时靠近她的,当然只有巫洛阳了。而巫洛阳对她抱有超出友谊的好感,并且还是个敢想敢做的年轻人,她在这时候凑过来,要做什么?
为了避免巫洛阳做出无法挽回的事,苏玉炯认为,自己此刻应该及时睁开眼睛,阻止对方。
然而脑子虽然这么想,可身体就是一动不动,完全不听从她的指挥。
苏玉炯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对方越靠越近。
先是光影的变化,然后是呼吸、体温。巫洛阳似乎在很近的距离,观察了她很久,久到苏玉炯原本警惕的思维又在不知不觉之中放松下来时,唇忽然被什么东西贴了一下,触感柔软温热。
苏玉炯只觉得头皮一炸,仿佛有电流在身体里乱窜,在瞬息之间,终于夺回了她对身体的掌控权。
可是这个时候已经太晚了,苏玉炯什么都不能做。
如果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无疑等于是要跟巫洛阳摊牌,那是苏玉炯绝对不想面对的。因为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拒绝对方。
贴着她的人还没有退开,苏玉炯浑身僵硬地躺在原处,竭尽全力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没有任何感觉的石头。
虽然收效甚微。
好在巫洛阳没有再做什么,几秒——在苏玉炯的感觉里像是过了几百年——之后,她就像靠近时一样,突然退开了。
但苏玉炯提起的那一口气却不敢松,生怕这时的轻举妄动会让自己暴露。
直到脚步声在附近响起,又过了一会儿,巫洛阳走回来,在她身上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毯子。
然后,不等苏玉炯自然地调整姿势,她就跟着钻进了毯子里,在苏玉炯身边躺下,轻声说,“姐姐,晚安。”
苏玉炯又等了很久,直到身边的呼吸变得清浅绵长,巫洛阳应该已经睡着了,她才慢慢地吐出那口吊了很久的气,试探着睁开了眼睛。
困倦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苏玉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一夜无眠。
天才刚刚亮起,她就立刻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本来打算收拾一下残局,谁知抬头一看,却发现茶几上一片整洁,昨晚的零食袋子和饮料瓶子都已经被巫洛阳收拾好了。
苏玉炯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沉默良久,才走出来,给巫洛阳写了个纸条,穿上衣服出门。
下楼的时候,她注意到门外放着两个黑色的垃圾袋,应该是巫洛阳昨晚收拾出来的,便随手拎起,将它们送到了楼下的垃圾车里。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注意到,那些她以为只是果汁饮料的瓶子上,其实还用小字在很不起眼的地方标注了酒精度。
……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苏玉炯都没有再来画室。
就连通讯软件里的消息,她回得也没有那么勤了。给巫洛阳的理由是,家族那边有不少事,她要去帮忙。
巫洛阳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避开自己。
她知道苏玉炯那时还醒着,或者说,正因为知道苏玉炯醒着,所以她才会亲上去的。要不然,亲一个睡着的人,对方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呢?
无论是当时的沉默还是事后的回避,都表明了苏玉炯心底的在意,所以巫洛阳也不介意多给她一点时间,想想清楚。
相信经过那天晚上之后,苏玉炯不会再抱着“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做朋友”的侥幸心理了。
因为巫洛阳就是会得寸进尺的。
既然苏玉炯舍不得斩断两人之间的关系,无法干脆利落地拒绝她,那么她最终能给出的,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巫洛阳愿意等。
过完了年,天气就渐渐转暖了。
草绿了,树上长出了新芽,再过一阵,花也开了,一切都欣欣向荣,人们的心情自然也跟着疏朗起来。
至少巫洛阳的心情很好。
虽然苏玉炯那边还在逃避,但她已经胜券在握。而毕业作品这边,在确定了最终的主题和构图之后,就只需要按部就班,如今已经彻底完成了。
带她的指导老师看过成品之后,便立刻表示会推荐她的画放在主展厅。
——每年的毕业生那么多,每人一幅作品,加起来数量也不少,一个展厅不可能放得下。既然分了展厅,根据每个展厅的地理位置不同,自然就分了主次。
所谓主展厅,自然就是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作品被放在这里,完全可以先声夺人,得到所有人的关注和重视。不像后面的展厅,有些看画展的人,甚至都走不到后面,就失去了兴致,连被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最好的作品放在主展厅,到今天已经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那些收藏家和画商,自然也会更关注这里的作品,更愿意为它们出价——因为这样的作品,才有机会涨上去。
虽然老师只是说推荐,但巫洛阳对自己很有信心。
在这样的好心情之下,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毕业画展开幕的日子。
巫洛阳提前打了电话给苏玉炯,还亲自去家里送了邀请函。哪怕苏玉炯极力想避免跟她见面,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是不可能缺席的,只能回复一定会到场。
所以这天早上,巫洛阳一大早就起来选衣服。
好在所有的同学都跟她差不多,又紧张又兴奋,每个人都打扮得很隆重,她夹在其中,反而不怎么起眼了。
匆匆吃过早餐,巫洛阳就跟同学们一起赶到展厅。
不过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等在了门外。虽然也想看看其他同学的作品,但果然还是苏玉炯更重要。毕竟画展会持续好几天,什么时候都能看,可苏玉炯却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面了。
巫洛阳默许了苏玉炯的回避,因为她知道,当感情到达某个程度的时候,拉开距离,反而更能让某个人看清楚自己的心。
但是,这不代表巫洛阳不想见她。
难得有机会让苏玉炯一整天都不能避开她,她当然一秒钟都不愿意错过,一定要第一时间看到对方。
……
苏玉炯下了车,踌躇片刻,还是绕到后备箱,将放在这里的花束取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巫洛阳当然应该收到一束花。哪怕她会因此多想,苏玉炯也不会在这方面节省。不过为了避免多想,她还是否定了大部分可能会被解读的花,选择了向日葵。
而且她觉得,这种花跟巫洛阳给人的感觉也很相似。
原本苏玉炯的计划,是等画展结束,要走的时候,再将花束送给巫洛阳。不过来的路上,她突然想到,花在车子里放上一整天,恐怕会直接蔫了,不好看,所以才将之取了出来。
即便这一天人人都装扮隆重,像她这样抱着花来的宾客也还是少数。
所以苏玉炯一路走过去,所受到的瞩目比平时要多得多。好在她这样的身份,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关注,完全可以坦然以对。
路上还遇到了几个熟人,相互寒暄了几句。
快要走到展厅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挡在了她面前。
苏玉炯抬起头,看到朱明月,不由微微怔了一下。虽然分手才几个月,但是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以至于突然见到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朱小姐。”苏玉炯后退一步,礼貌地招呼。
朱明月见她刻意拉开距离,忍不住咬了咬牙。她和苏玉炯在一起十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苏玉炯觉得对方纠缠不休的时候,怕惹上麻烦,就会这样避让。
明明是她跟着自己来了美院,却还要摆出这种姿态!
朱明月这样一想,不由又气又恨。
苏玉炯说到做到,分手之后就直接对外宣布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导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意受挫。
这让朱明月一度有些茫然,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可以离开苏玉炯的庇护,但真正独立了,才意识到,苏玉炯给予她的帮助,全都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拥有的时候不觉得重要,失去了才觉得难受。
但越是这样,朱明月越是不肯妥协——是的,她认定苏玉炯这样的做法,是为了逼自己回头,但她偏不!
这大半年里,朱明月可谓十分努力,总算是重新有了一些起色。
这也是她虽然对巫洛阳抱有好感,却几乎没怎么去打扰对方,只借着巫洛阳寄卖的三幅画保持联络的原因——事业没有稳定之前,哪有心思找小姑娘谈恋爱?
况且巫洛阳又过于傲气,不将朱明月之前的许诺看在眼里,她自然只能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好在现在,事业已经重新走上了正轨,正好赶上巫洛阳的毕业画展,朱明月便急着过来献殷勤了。这一次,她会开出让巫洛阳完全无法拒绝的条件!
没想到才到美院,就远远地看到了苏玉炯。急得朱明月随便停好车,就追了上来。
结果她还没开口质问,对方就摆出了这种撇清关系的姿态,气得朱明月口不择言,“你来这里干什么?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清楚了吧?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会纠缠不休的人。”
“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的。”苏玉炯淡淡地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朱明月抬了抬下巴,“你当然不是来找我,你是来找她的麻烦的,是吗?”
苏玉炯:“……”
她难得遇到这种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情况,只好保持沉默。而这种沉默,却让朱明月以为自己说对了。她立刻提高声音道,“分手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不要去打扰她!”
“我……”
苏玉炯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着急的声音,“姐姐,出了什么事?我看了好久,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动了?”
是巫洛阳。
苏玉炯一转头,就见她跑到自己身边,有些警惕地瞪着朱明月的方向。但很快,她又惊愕地出声,“朱老板?”
这让苏玉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心底生出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再转头看去,就见朱明月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们,“苏玉炯,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玉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她应该想到的——但确实一叶障目,全然没有想过——朱明月口中那个年轻的、漂亮的、比她小十岁的、跟她有共同语言的女孩,原来就是巫洛阳。
这时,旁边的巫洛阳也有些狐疑地问,“姐姐,你和朱老板认识?”
苏玉炯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她意识到,这个时候,绝不能让巫洛阳知道朱明月就是她的前任,不能让巫洛阳知道她喜欢的是女性。
“这个是给你的。”她将手中的向日葵花束怼进巫洛阳怀里,“我和朱小姐有几句话要说,你先过去等我,好吗?”
巫洛阳看看她,又看看朱明月,最后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然后抱着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玉炯!”等她一走远,朱明月就忍不住提高声音,质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苏玉炯先确定了巫洛阳听不到她们的声音,才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没有想过要接受巫洛阳,但也绝不希望巫洛阳被朱明月觊觎。不是因为占有欲,只是不认为朱明月对巫洛阳来说会是一个好的伴侣。
所以她只迟疑了一瞬,便微笑道,“很惊讶吗?我喜欢比我小的,这一点,朱小姐你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
朱明月面色大变,“你……你无耻!”
“我和你有什么分别?”面对这样的指控,苏玉炯神色淡然,“你也比她大十岁,也想仗着自己比她更丰富的社会经验、比她更强大的财力去追求她,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朱明月气得要命,自然是什么诛心说什么,“我跟你怎么会一样?你比她大二十岁,都能当她妈了!”
这是苏玉炯自己早就想过的,尽管如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种万箭穿心的疼痛感。不过在朱明月面前,苏玉炯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气得暴跳如雷的朱明月,说,“但是她会选择我。”
真是失败,竟然要靠这种话来找回自信。
但是毫无疑问,朱明月无法反驳这句话。不光是因为苏玉炯比她更有钱有势,有身份有地位,更是因为在刚刚,巫洛阳亲亲热热叫苏玉炯“姐姐”,却生疏地称呼她为“朱老板”。
——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她就已经输了。
朱明月没想到苏玉炯会这么卑鄙,选择从巫洛阳入手。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确确实实拿捏到了自己的软肋。
“好!”朱明月咬着牙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好到什么时候?”她看着苏玉炯,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狰狞的,“迟早有一天,她会像我一样离开你,你信不信?”
苏玉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事到如今,说这种话,只会让你自己显得更加不体面。”
说完转身离开。
……
朱明月很想就此赌气离开,但是她的画廊和公司都需要招揽更多的人手,而外面不会有比刚刚毕业的美院学生更物美价廉的员工了。要是能遇到有灵气的画家,提前签下来,将对方绑在自己的船上,那就更好了。
巫洛阳本来是她最看好的人,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正因如此,朱明月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所以她兀自生了一会儿气,还是挪动脚步,往展厅走。
才刚刚靠近正门,就听到有人聚在一起议论一幅作品,好像是叫《月亮》。朱明月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见众人的评价都很高,顿时也来了兴趣,快步走入展厅,准备去看看这幅作品。如果真的那么好,说不定能把人抢过来。
并不需要找,几乎是一步入展厅,朱明月就意识到了那幅画的位置。
因为那幅画前面围着黑压压的人群。
她快步走过去,才发现人太多了,将挂在墙上的画作遮得密不透风,站在后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好在大家都知道画展上的人多,大部分人也不会霸占一幅画太久,前面的人不断走开,朱明月在拥挤的人群中努力向前,不知费了多少工夫,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得以欣赏到了那幅让那么多人交口称赞的画。
的确是一幅好画。
画面的背景是雨天,朦胧的雨雾让远处的一切都显得若隐若现,于是近景处的人与物就变得更加引人注目了——一个女人有些狼狈地蹲在地上,两只手托着自己的西装外套举起来,遮住了一株娇艳的花。
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雨水打湿了,就连女人的脸上也流淌着水珠,身上更是大片湿痕,在她身侧,到处都是被雨水打落的残枝败叶和散乱花瓣。唯有她面前这株小花是完好的,干净的,没有沾染上一滴雨水,静静地开放着。
女人就注视着这朵花,唇边绽开一个很轻很淡的笑。
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映在她脸上,衬着这个笑容,让她陡然拥有了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圣洁的气质。
的确是一幅能够立刻就将人代入那个场景之中的好画。
然而朱明月却无心欣赏,满是烦躁。因为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画中的那个女人,那个温柔的、圣洁的女人,分明就是苏玉炯!
根本不需要去问这幅画的作者是谁。
朱明月已经猜到苏玉炯是如何与巫洛阳结识,并且在这段自己缺席的时间里,关系突飞猛进的。
一个画家,和她的模特。
果然不愧是苏玉炯!她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步步为营地靠近一个人,让对方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想当初,自己不也是在无知无觉之下,一步步沦陷在她精心编织的陷阱之中?
朱明月越看越烦,连忙走开。空出来的位置几乎是立刻就被身后的人填上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在想自己要怎么做。
分明过年之前,巫洛阳还跟她说过,自己的毕业作品将会是以《花神》为名,表达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现在人与自然的主题似乎并没有变,画的内容却变成了这样,说不是苏玉炯处心积虑的结果都没人相信。
而这也变相地向朱明月透露出了一个事实:巫洛阳对苏玉炯的感情,无疑已经很深了。
艺术家就是这样,感情是天然的、最好的灵感催化剂,要不是爱上了苏玉炯,巫洛阳怎么可能把她画成那个样子?
还有这幅画的标题——
明明画的是雨景,这幅画的名字却叫做《月亮》。但是只要看过它,没有人会生出疑惑,因为毫无疑问,月亮是一个意象,是巫洛阳对画中的苏玉炯的指代。而她也确实通过自己的笔触,赋予了苏玉炯月亮所拥有的那种柔和的、圣洁的气质。
可是朱明月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再想到这个标题,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现的,却是博尔赫斯的诗歌。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多么浪漫的告白!她向全世界的人宣告她对苏玉炯的爱意。
这一刻,朱明月不由生出了一种荒唐感来,但再一深想,又理所当然。
那可是苏玉炯。
年轻的时候,她当然也曾深深迷恋过苏玉炯,将对方放在碰不到的高处仰望。
虽然朱明月永远不会承认,可是她自己心底知道,她离开苏玉炯,不是因为爱消失了,只是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并不能与对方站在平等的位置上。
可是现在,那一抹被她弃若敝履,渐渐看成是饭粒子的白月光,却依旧高高在上地照耀在别人的心上。
甚至有一瞬间,朱明月不由得恍惚地想:苏玉炯曾经在自己面前露出过那样温柔动人的神色吗?
似乎是没有的。她的印象里,苏玉炯永远严肃端庄,私底下相处,和工作时似乎并没有不通。
原来她也有这样柔软的时刻。
这让朱明月舌尖发苦,不由得将之前那个问题又往前推进了一步——苏玉炯真的爱过她吗?
朱明月自己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画苏玉炯的,所以她最明白这其中的分别。
当然,苏玉炯也没有说过要做她的模特。
这一瞬间,朱明月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嫉妒苏玉炯,还是应该嫉妒巫洛阳。她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而其中最可笑的,就是自己。
她终于没能再在这个画展待下去,转身往门外走。
说来也巧,才走到门外,她就看到了巫洛阳。
这让朱明月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巫洛阳会在里面,陪着苏玉炯看展。毕竟,她精心准备的告白,自然要亲眼见证才有意义。
她不知道,巫洛阳和苏玉炯根本还没有进展到她以为的那种关系,所以巫洛阳才刻意没有陪着苏玉炯一起看展,借口老师找自己有事,匆匆离开了。
只有她不在身边,苏玉炯才会认真地看那幅画,不会只想着逃避。
不管怎么说,看到巫洛阳,以及她怀里抱着的那束扎眼的向日葵,朱明月心底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这让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恶毒的心思,明知道没有用,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往巫洛阳那边走。
……
“朱老板?”巫洛阳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不是巧了吗,她刚才也一直在琢磨呢,这个能把苏玉炯拦下来谈话的人,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没问苏玉炯,因为对方既然让她避开,那就是有不方便让她知道的事。既然如此,肯定不会老实交代两人之间的关系,只会随便敷衍一下她。
巫洛阳本来都打算放弃了,谁知朱明月又自己跑到她面前来,那还不趁机套一下话?
两个人各怀鬼胎,面上都笑得十分热情。
朱明月东拉西扯了半天,巫洛阳也十分配合。
感觉差不多了,朱明月才说,“你怎么不陪苏总在里面看展?”
“我在旁边,她不好意思。”巫洛阳说。
这个理由倒是说服了朱明月。苏玉炯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也总是会拉开距离。
原来也不止是自己这样。
朱明月在心底冷笑一声,终于问道,“你刚才看到我跟苏总说话了吧,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们说了什么?我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吗?”
巫洛阳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她已经意识到朱明月似乎是来找自己耀武扬威的了,于是配合地说,“这个,我可以去问姐姐。”
“她不会告诉你的。”朱明月斩钉截铁地说。
巫洛阳果然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前任。”朱明月盯着巫洛阳,“我和她在一起整整十年。”见巫洛阳脸色微变,她才觉得舒服了,又说,“可是十年的感情又算什么?你一出现,她还不是就随便把我丢开了?”
“可是我听说,是你背叛了她。”巫洛阳立刻反驳。
朱明月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本以为苏玉炯这种不道人是非的个性,不会对巫洛阳说起这件事。因为她也曾经问过前任的事,苏玉炯统统都含糊了过去,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凭什么巫洛阳就能例外?
她心中恨极了,面上却露出苦笑,“你也知道她的身份,当她希望我离开的时候,我难道还要等她开口请吗?当然是自觉地找理由滚蛋了。”
“我知道,在你眼里她是个好人。”她深深地看了巫洛阳一眼,“曾经的我,也跟你一样。因为那个时候,她对我也很好,我要什么都肯给,让我以为……”
她没有说完,只黯然地叹了一口气,给人留下遐想的余地。
最后,她又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说,“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她对我算是够意思了,十年,我的事业发展得这么好,离不开她的扶持,也算够本了。我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多为自己打算一些。”
“我在她身边待了十年,你呢,又能待多久?”
她虽然说得含蓄,但每一个字都在暗示苏玉炯是用自己的财势来买年轻女孩的青春。就不信以巫洛阳的傲气,听了这些,会半点怀疑都没有。而感情这种事,是最经不起怀疑和考验的,裂缝一旦出现,就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谁知巫洛阳听完之后,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平静了许多。
等朱明月说完了,她才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十分恳切地对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朱明月:???
她完全看不懂这个女孩的心思了,难道她连这些都不在意?朱明月当然是不相信的,便认为巫洛阳只是在强颜欢笑。这倒是比她想的城府更深一些,不过,这样才有趣。
苏玉炯知道她的小情人是这样的人吗?
朱明月又看了巫洛阳一眼,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这边巫洛阳目送她离开,脸上的感激毫不作伪。
她是真的很感谢朱明月,让她知道,苏玉炯不仅过去交过女朋友,而且这个女朋友,跟她也有很大的年龄差。
苏玉炯喜欢女人,那么她们之间的阻碍就减少了一个。
而苏玉炯对于年龄差的担忧,很有可能是来自于前任的背叛,也让巫洛阳好过了一点。对于苏玉炯不相信自己这件事,巫洛阳多少是有点生气的,现在既然事出有因,那就可以原谅了。
她会向苏玉炯证明自己,让苏玉炯重新建立起对一段关系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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