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纵马疾驰的时候,巫洛阳只沉醉于那种仿佛整个人都飞起来了的自由。
但骑马赶路,就是另一回事了。
草原的风十分凛冽,即便还没有入冬,那风吹到脸上的时候,也没有半点温柔的意味。短短几天,巫洛阳便明白了,为何草原上的人,无论男女,脸上的皮肤都是粗糙的,尤其是颧骨的位置,被吹得开裂、被晒得发红。
这与她从前的生活环境,可谓是天差地别。
但奇异的是,巫洛阳的身体在短暂的难受之后,很快就彻底适应了这样的变化。就算在冷风里骑着马赶上一天的路,也能坚持下来,而且精神一天比一天更好。
权力和自由从内而外地滋养着她,让她焕发出比从前更加夺目的光彩。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察觉,但元宝灿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随侍在王帐附近的护卫们,看向她的眼神几乎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灼热。
这些护卫,不是本部精挑细选的健儿,就是部落之中的大小贵族送来王帐镀金的子弟,他们骄傲、恣意、意气风发,只有最强大的首领,才能真正折服他们,得到真心的拥戴。
但是巫洛阳却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他们的臣服。
元宝灿提议让巫洛阳用战争来建立威信的时候,可没有想到,效果会这样好。
这让元宝灿生出了一股十分强烈的危机感。
尽管有不少浓情蜜意的时刻,但是元宝灿自己心里很清楚,她跟巫洛阳之间的关系,至少到目前为止,更像是一种利益交换。既然可以跟她交换,那如果出现另一个值得拉拢的人选,难保巫洛阳不会让对方也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好在,想要取代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在狼罕部的大军进发的第五天,斥候们终于遇到了乌兰部的人。尽管他们已经很努力地将这些探哨留下,但草原地广人稀,终究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跑出去了。
乌兰部自然不会心存侥幸,同样迅速集结起了大军,前来迎战。
好在狼罕部这边始终是占据先机的,现在,众人就打算派出一支偏师在路上埋伏一波,给乌兰部送上一份大礼。
只是对于领军的人选,有些争执不下。
嗯,不是想去的人太多,不知道选谁,而是没有人想去,并且每一个都有自己推脱的理由。
这其实不太出乎巫洛阳的预料。
从狼罕王元子武突然遇刺身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巫洛阳看似处在弱势的位置,但实际上,她先是利用元宝灿给予的把柄与每个大贵族私底下达成了协议,又强势地宣布要向乌兰部复仇,已经初步有了一位掌权者的风采。
这可不是下面的大贵族们想看到的。
每当权力更替的时候,他们总是能够趁机攫取一些利益。即使是元天雄元子武父子,也有许多不得不倚仗他们的地方,又怎么会愿意看到巫洛阳这样一个没有依恃的弱女子脱出他们的掌控?
要知道,对于出兵这件事,他们心底可是打了无数的腹稿,就等着巫洛阳低头求饶呢。
而眼下,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巫洛阳要出兵,他们出了。但是,要让各部的勇士们为她抛头颅洒热血,上阵杀敌,那就得拿出足够的好处来。
或许巫洛阳已经折服了不少护卫在她身边的年轻人们,不过,距离这些年轻人上位掌权,可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呢。现在,只要上面的长辈们不点头,他们即使心里再着急,也无计可施。
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一个个都给巫洛阳通风报信,让她及时了解到了各家的要求和底线。
收到消息的巫洛阳:“……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他们想借此机会重新占据主动,自然要让你大出血。”元宝灿伏在巫洛阳的肩上,笑问,“王嫂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等着巫洛阳问“你有什么建议”,然后自己便可以主动向她请战。
元宝灿在狼罕部的地位如此特殊,就是因为她也率领着本部的一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多,却都是精锐。完成这个任务,是最合适的。
自然,她也是有条件的。而且……她的胃口可比那些大贵族们要大多了。
然而巫洛阳对着信纸沉吟片刻,却没有如她所愿地请教,而是道,“我早晚要有自己的人,不如趁此机会提拔几个,也看看他们的成色。若能成事自然最好,即便不成……”
她抖了抖信纸,笑得十分开怀,“都是自家子侄,一旦身陷险境,我不信那些老头子们还能坐得住。”
元宝灿眸色微微一沉,提醒道,“可是你即便提拔了他们,手下也没有士兵可用。”
“你忘了?我身为王后——现在是王太后了,身边是有一支护卫军的。”巫洛阳指尖轻快地在褥子上连点数次,“这支军队目前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不如交给他们来统领,一举两得。”
元宝灿正抚着她肩膀的手微微一僵,脸上的笑意彻底收了起来。
王后的护卫军,这原本就是她的目标。她想借此机会与巫洛阳谈条件,让对方将这支军队交给她——掌握了这支护卫军,才能掌控巫洛阳身边的任何大小事务,才不会有人躲过她的关注,出现在巫洛阳身边。
却不想,巫洛阳竟然有别的打算。
元宝灿不确定这是巧合,还是巫洛阳已经洞悉了自己的想法,才故意如此安排。
但是话说到这份上,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抢先表态。
她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按住巫洛阳的肩膀,把人带进自己的怀里,这才蹭了蹭对方的脸颊,亲昵地说,“王嫂与其用那些不知根底的人,不如用我。”
“嗯?”巫洛阳漫不经心地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鼻音。
“把你的护卫军给我。”元宝灿收紧手臂,把人禁锢住,语气微沉,“宝灿愿为王嫂前驱,肃清一切敌人。”
“唔……”巫洛阳面上仍然笑着,微微偏头,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口的却是让元宝灿心惊肉跳的话,“这样一来,我身边岂不是只有你的人了?”
元宝灿不由自主地伸手遮住了她的眉眼,头抵在她颈侧,做出驯服的姿态,“我的人,自然也是王嫂的人。”
然而在巫洛阳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唇触碰着对方颈部柔软的皮肤,几乎迫不及待想要露出獠牙,一口咬下,将这个人彻底吞吃入腹。
巫洛阳没有说话,于是元宝灿的动作也渐渐放肆。
直到对方在自己手中有了别的反应,她才心满意足地叼住那在长时间骑马奔驰所形成的伤痂剥落后新长出来的嫩肉,轻轻啃咬,“……王嫂,好不好?”
一声很轻的喘息之后。
“嗯……好。”
……
因为草原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游牧民族的特性,他们的组织结构自然也与中原王朝不同。
简单来说,一个大部落,往往是由无数个中小型部落组成的,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首领。而整个大部落的王,通常都是最大的那个部落的首领,在草原民族尚未接触中原文化的时候,他们叫他“头人”,后来仿了中原王朝的制度,才开始称王。
狼罕部,正是这样一个大部落。
由于内部的每一个小部落都是独立的,这些部落抽调出来的军队,自然就由每个部落的首领自己统帅。
这也是那些大贵族们在王帐里拥有那么大的话语权的原因。毕竟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掌握着一支军队,即使比不上大王本部的精锐,那也不容小觑。特别是,大王所在的部落虽然强大,但是如果其他贵族全部联合起来,他也难以抗衡。
为了维持平衡,每一任的狼罕王一方面付出利益,拉拢这些大贵族们,另一方面,却也在不遗余力地发展自己的部落,训练强军。
自然,作为大王,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是再怎么彪悍勇武,他也不可能真的亲自领军上阵,必须要将这支军队交给其他人统领。
这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军权,自然不能交给外人。大多数时候,狼罕王会将这支军队拆分成几部分,交给自己的兄弟和儿子们统领,并且让他们在王帐之中占据高位,巩固家族的统治地位。
除了亲兄弟亲儿子之外,如果军队之中涌现出了值得重视的人才,狼罕王也会将他们收做义子,让他们成为拱卫自身王权的一部分。
但是,这样的安排,到了前任狼罕王元子武这里,显然就被打破了。
元子武凶狠残暴,他的兄弟们被他尽数处死,连子嗣都没有留下来。而他自己又太年轻,根本没有孩子,以至于几乎成了光杆司令。
不过,在元子武活着的时候,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他精力充沛,每天都会跟着军队训练,自己亲自来统领军队,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毕竟分身乏术,还是需要有人帮忙的。
元宝灿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脱颖而出,成为了其中一支本部精锐的统帅。
有了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元宝灿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在元子武死后,虽然上位的是巫洛阳,但很多人都怀疑,本部军其实已经全部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
虽然在所有人看来,巫洛阳和元宝灿如今还是关系十分亲密的同盟,不过真正听到元宝灿在议事时主动开口,愿意领军前去埋伏乌兰部,众人还是有些吃惊的。
筹码这种东西,只有捏在手里的时候才最值钱,一旦摆上赌桌,那就由不得你了。
如今所有人都在观望,元宝灿却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巫洛阳那边,难道她对巫洛阳就那么有信心,难道她就真的完全没有野心?
但不管怎么说,元宝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其他人便都陷入了被动,只能等着看这一战的结果,再做决定了。
当天元宝灿就点齐兵马,率队出发。
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埋伏的地点,以逸待劳。
而王帐则是继续保持原本的速度前进,吸引乌兰部探哨的注意力,为偏师做掩护。
元宝灿离开之后,这边虽然一切如常,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整支队伍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浮躁了,大家都在翘首以盼这一战的结果。
事实上,就连巫洛阳自己,心情也不能说很平静。
虽然元宝灿对自己很有信心,巫洛阳也愿意相信她,但是战场上瞬息万变,谁也不能肯定结果就一定跟他们想的一样。
不过,对巫洛阳来说,真正让她难以平静的,却是自己在这件事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人,而自己留在这里等一个结果。无论这个结果是好是坏,她都是只能被动地接受。
果然,即使已经适应了行军时骑马赶路的速度和节奏,但对于这种纯粹暴力的手段,她还是很难喜欢。
好在只要这一战胜了,建立起了威信,就可以真正进入她的节奏。
好在这里距离乌兰部不远,需要等待的时间也很有限,第二天下午,前方的消息就传来了。
我军大破乌兰部!
当然巫洛阳认为这个“大破”多少是有点水分的。
因为乌兰部也都是骑兵,溃散之后要逃走很容易,真正被杀死和俘虏的很少。而且他们既没有老弱跟随,也并未携带粮草辎重,就连负责后勤的辅兵都没带,所以说是大胜,但其实除了一些被遗弃在战场上的铠甲之外,什么缴获都没有。
唯一能够配得上“大破”这两个字的,大概就是元宝灿斩杀了对方的一名敌将——不是主将,只是个先锋将军,但是在两部之间多少有点名气,算是个人物。
但不论如何,胜了就是胜了。
整个狼罕部大军的士气都为之一振。
大家美滋滋地杀牛宰羊,等待大军凯旋,开庆功宴!
因为大军也在往前走,所以当天晚上,就跟赶回来的偏师成功汇合了。巫洛阳做主,整个军营有身份的人倾巢而出,到营外迎接打了胜仗的元宝灿。
黄昏之中,猎猎旌旗由远及近,带起的烟尘几乎遮天蔽日。
巫洛阳端坐在马上,看着元宝灿一马当先,飞驰而至。她身上的甲胄被砍坏了一部分,发髻也稍稍有些凌乱,看起来却绝不狼狈,反而让她整个人都多了一股凛冽的杀意。
等她在巫洛阳面前勒住马,巫洛阳才注意到,她的脸上、身上还沾了不少血迹。
看来是战胜之后立刻回转,连一点修整的时间都没有耽搁。
两人对视一眼,元宝灿潇洒地从马上跳下来,向巫洛阳行礼,大声道,“末将不辱使命!”
巫洛阳也从马上下来,几步上前,伸手把人扶了起来,柔声道,“王妹辛苦了。”
元宝灿忽然一笑,压低声音道,“这样辛苦,王嫂如何谢我?”
说话时,还趁机捏了一下巫洛阳扶她的那只手,暗示意味十足。
巫洛阳看着她。刚刚从战场上下来、而且很显然一定杀过人的元宝灿,身上还带着一股血煞之气,结果一开口,却只惦记着床笫之间的那点事。
不知为何,在周遭的喧嚣声中,巫洛阳心跳忽然微微加速。
她舔了舔唇,“营中已经备了庆功宴,只等王妹回来了。今夜——一定让王妹尽兴。”
……
开了个好头,之后的战事,自然就没有多少悬念了。
对于草原人来说,军功几乎是晋升的唯一方式。元宝灿出了这个头,那些观望的大小首领们便坐不住了,纷纷请战。巫洛阳居中安排调度,顺利从乌兰部身上咬下了一大块肥肉。
眼看冬天马上就要到了,迁移草场的事不能再耽搁下去,大家对这一次的收获也都很满意,无人恋战。
大军很快班师回朝,而后,自然是论功行赏了。
虽然被元宝灿抢走了表现的机会,但巫洛阳还是从年轻人之中发掘出了几棵好苗子,给他们升了职,其余人等也各有所得。
大头自然是元宝灿的了。
巫洛阳将王后护卫军的统领权交给了她。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明白她为何会表现得那么积极,不由捶胸顿足。
——大家都想从巫洛阳那里弄到更多的好处,不想竟被她捷足先登了。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谈好的条件,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有露出来。
也怪巫洛阳,既然舍得割肉,自然要卖个好价钱。正常的做法,不是应该把好处摆出来,让他们竞争叫价吗?
早知有这样的好处,他们又怎么会不表态?
元宝灿:说是前一天晚上刚在床上谈好的,你们信吗?
不论如何,经此一役,巫洛阳这个原本就很有存在感的王太后,又在整个狼罕部出了一次风头,也初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接下来,自然就要安排迁移草场的事。
这些事情往年都有旧例,需要巫洛阳插手的地方不多。而且巫洛阳本人制定的计划,也是要等到冬草场才能开始,所以并不打算在这时候做些什么。
很快,迁移的队伍就收拾好东西,赶上牛羊马匹,正式启程了。
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凛冽,这个时候赶路,其实比之前行军的时候更折磨人。不过这样大规模的迁移,所有人都拖家带口,带着许多辎重,速度注定不会太快,所以巫洛阳得以安然地坐在马车之中,不用承受风霜的侵蚀。
元宝灿是不怕风吹的,在巫洛阳已经换上厚棉衣时,她身上穿的仍然是方便活动的利落骑装。
但她也没去骑马,而是每天赖在巫洛阳的马车上。
还把巫洛阳的女官赶到了后面装行李的那辆车上,自己霸占了对方的位置,给巫洛阳端茶倒水、投喂零食点心,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了,也少不了趁人不备的时候偷个香。
可惜冬天的衣服太厚了一点,别的也做不了。不过,即便只是坐在巫洛阳对面,看着她的脸发呆,元宝灿都能看上一整天而不觉得腻。
巫洛阳大部分时候都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
有时候是看书,但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脑海里做接下来的种种规划,然后在道路不那么颠簸、亦或是停下来修整的时候,取出纸笔记下。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方便在马车上书写,巫洛阳很快就放弃了取用不便,需要现场磨墨,而且还容易泼洒出去的毛笔、墨锭和砚台,改为使用树皮包裹着的炭条。
然后这种炭笔就在整个部落里风行起来了。
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们,路途无事,巫洛阳让跟着自己从中原过来的随行人员去教狼罕部的孩子们识字,一下子就激发出了他们书写的热情。这一路上所过之处,但凡是有能写字的石头,都留下了他们歪歪扭扭的字迹。
这天早上,巫洛阳正要登上马车,便见元宝灿从远处骑着踏风,飞驰而来——这匹马她之前送给了巫洛阳,但因为巫洛阳很少骑马,她又借去骑了。踏风憋得久了,也需要出去跑一跑,巫洛阳自然乐得有人代劳。
到了近前,元宝灿也没有停下来,而是抓着缰绳,在马上弯腰,长臂一伸,就将站在地上的巫洛阳捞到了自己的马上。
不等巫洛阳反应过来,一只毡帽已经戴在了她的头上。
元宝灿再次打马飞驰,将所有的护卫和随行人员都甩在了后面。
等巫洛阳回过神来,调整好帽子,在马上坐稳时,她们距离人群已经很远了。如果是在巫洛阳刚到这里的时候,估计很多人都会被吓到,着急忙慌地跟上来。但现在,巫洛阳回头一看,发现大家依旧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根本没人管她们。
就连巫洛阳自己也不着急,只是看向元宝灿,问,“你又发什么疯?”
“之前不是说过吗,带你偷溜出去玩。”元宝灿大声说,“现在就走!”
巫洛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学骑马的时候,元宝灿说的。说实话,过了这么久,她都已经忘记了,没想到对方还记着。
既然不是发疯,而是有计划的行动,那巫洛阳就更加安然了。
她坐在马上,头上戴着厚厚的毡帽,身体完全窝在元宝灿怀中,一点风都吹不到,舒适得都快睡着了。
直到元宝灿把人叫醒,“到了。”
巫洛阳坐直了身体,抬头望去,却见前方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山林。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子都已经快落光了,只有红澄澄金灿灿的果子还挂在树梢上,看起来漂亮极了。
元宝灿跳下马,又伸手将巫洛阳接下来,“怎么样?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之前从没带人来过。”
“是怕人家知道堂堂狼罕部的公主,原来也馋嘴吗?”巫洛阳笑问。
元宝灿牵着她的手往山里走,“是怕那些熊孩子跑过来,把这片林子都祸害了。”
进了林子,元宝灿就开始爬树。山上的树,通常不像是人工种植的果树那样,经过修剪,比较方便攀爬和采摘。不过,北方的树大都长得不算太高,对元宝灿而言没什么难度。
她爬上第一根枝丫,回头望着下面的巫洛阳,问,“想上来试试吗?”
身为公主——尽管并不受宠,甚至还吃了不少苦,但毕竟还是个公主,巫洛阳所受到的教育,还是正统的贞静贤淑。御花园里也有很多的树,但她做梦都没想过爬上去试一试。
但是此刻,她忍不住有些遗憾:当时为什么不敢想,没有做呢?
好在,此刻也还不晚。
她握住元宝灿伸过来的手,在对方的帮助下,爬了上去。
掌握了诀窍之后,巫洛阳发现,爬树是一项非常有趣的活动。尤其是登上高枝,往下望去,视野一览无余,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种空阔,她来到草原之后便时常能够体会到,但这一次尤为强烈。
难怪人们都喜欢站在高处。
身在这样的位置,很容易就会生出一些雄心壮志、豪情逸思。
这时,身边的元宝灿就像是洞悉了她心里的想法一样,突然问,“是不是有种想对着下面喊话的冲动?”
巫洛阳回头看她,元宝灿朝她笑了一下,然后调整姿势,身体完全依靠树干保持平衡,腾出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喊道,“巫洛阳——”
于是,巫洛阳这个名字开始在这空旷的山林间回旋。
巫洛阳——洛阳——阳——阳——
声音久久不散,仿佛万物都在呼应元宝灿,在呼唤她的名字。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
天地辽阔,身处这天地之间的人,显得那样地渺小,但是,渺小的人类也想发出自己的声音,被这个世界记住。
巫洛阳忽然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所捕获。
不知为何,她鼻尖发酸,眼眶湿润,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这天地之间的位置,不是别人为她定义的,而是她自己想要的。
幸好……幸好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并不孤独。
巫洛阳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元宝灿。
元宝灿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眼睑。
“你知道吗?”她情不自禁地靠近巫洛阳,凝视她的眼睛,“每次你这样看我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要是能把你藏起来就好了,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属于我了?”
“你可以试试。”巫洛阳轻声说。
元宝灿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落在她的唇边,“然后……你就可以摆脱我了吗?”
“嗯?”巫洛阳含混地应了一声,仿佛感受到元宝灿的暗示,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元宝灿的吻就落了下来。
“还是你把我藏起来吧。”她的话从唇齿碰撞间挤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说出口却是妥协,“把我,变成你的。”
……
狼罕部的冬草场,位置在整个部落领地的最南端。
这里靠近中原,在这个季节,气候与其他地方比起来,要温暖得多,即便是在冬天,地上也还能见到零星的绿意。等到下雪时节,这里的积雪也不会厚到牲畜无法扒开寻找下面的草料果腹。
即便如此,这片草场要养活那么多的牲畜,显然也还是有些局促的。
几乎每年冬天,都会有一些牛羊被冻死饿死。而这些牛羊,又会成为牧民们过冬所依赖的口粮。
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然也有他们的生存智慧。
不过,如果只是保持这一切不变,对巫洛阳而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一到这里,安顿下来之后,她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是开垦一片土地,种植冬小麦。有她从中原带来的农具和种子,有牲畜们提供的粪便做肥料,就算收成不好,也总能收到一些。除此之外,因为冬草场临河,所以巫洛阳还打算在河边开垦一些稻田,种植水稻。
不过,她不打算让这两种作物占据太多的土地,毕竟这里是草原,产量肯定不会太高,若是牧场都被占据,对牧民们的影响就太大了。再说,也没有那么多人愿意留下来照料农作物。
所以除了这两样,巫洛阳还打算着手另一件事:种植牧草。
在草原上,牧草都是天生地长的。这片草场吃完了,就转移到别的地方,只要根还在,再过几个月,这边又会长出新的嫩草了。
因为要时刻跟随牛羊移动,所以牧民们没有种植的习惯,自然也没有可以种植牧草的概念。
——反正等一等就自己长出来了嘛!
因为这样的思想,草原上部落的规模,往往就是受限于所占据的草场的规模。想要发展狼罕部,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规律。通过种植牧草,获得更高的产量,养殖更多的牲畜。这样,在温饱之外,才会有所结余,用来改善生活。
能不能做到,巫洛阳暂时也不知道。她带来的农人只知道种地,还从来没想过种草。
不过,她之前问过不少牧民,知道即便是牧草,每一种草的长势和生长周期,也是不一样的。她要做的,只要找到高产的品种,推广种植。
然而牧民们对这个提议并不热情。
甚至他们更愿意支持巫洛阳开垦田地,种植小麦和水稻——草原上虽然很少吃这些,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是大家都认可的食物。至于种植牧草,却是从未听说过的。
即使巫洛阳将自己的想法掰开了揉碎了地解释,大家也还是不能理解和接受。
因为“南朝那一套不适合我们”。
“为什么呢?”巫洛阳也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这明明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如果成功了,对大家也都有好处。”
元宝灿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因为这全然是观念上的不同,要扭转过来是很难的。
好在巫洛阳想要的也不是解释,因为她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听了太多。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反省道,“是我太着急了吗?或许,我不该想着一蹴而就。”
她想到这里,思维豁然开朗,“应该先小范围地试验一下,等真正成功了,有了成果,他们看到了好处,自然就会效仿!”
元宝灿在一旁看着,心想应该是不需要自己的安慰了。
其实她到现在都还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巫洛阳想要掌权,这是理所当然的。任何人,如果处在她的位置,都会想要夺取权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是,元宝灿本以为,巫洛阳跟其他人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可是这个从南朝来的上国公主,竟然一门心思地想着要改变草原的现状,改善狼罕部的生活,让大家过得更好。
这就是南朝人的思维吗?
在草原上,一个雄心勃勃的大王,往往会选择训练军队,入侵其他部族,抢掠财物子女和牛羊,用来充实自己的部落。可以说,每一个大部落,都是在这样的劫掠之中发展起来的。
自然,如果遇到了灾难,或者有能力的大王死了,他们也可能会成为别人眼里的肥羊,被掠夺、被抢劫。
但这就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元宝灿自己也是这样,当巫洛阳问她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就是打仗。
只要打仗,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就会有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女人和牛羊,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是巫洛阳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此刻,她的所作所为看起来还是如此不合时宜,也无法被草原的子民所接纳,但是元宝灿却很期待看到她成功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她又会为草原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
所以,当巫洛阳说自己需要一片土地,一批人手来做试验的时候,元宝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不如让我来吧。”
“你?”巫洛阳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怎么,不相信我吗?还是你觉得我做不到?”
“不……”巫洛阳摇头,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常常会像现在这样,忍不住相信元宝灿是真的对她情根深种,所以才愿意为她披荆斩棘。
不是情热爱浓时脱口而出的承诺,而是在每一次她需要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好像她会永远站在巫洛阳身后,做她最坚定的支持者。
可是,这仿佛毫无来由的支持,巫洛阳可以相信吗?
她暂时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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