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好笑的是。
迟雪忽然想起,这类相似的场景,甚至都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他们之间。
*
高三寒假,也就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在校生假期,迟雪背着迟大宇在外头打工赚钱。
虽说按理在那年纪,家庭经济其实远不是她该管的事。
毕竟在坚信“知识改变命运”的中国万千家长心里,再苦不能苦教育,再穷不能穷孩子——所以哪怕家里因为母亲的癌症治疗负债累累,各家亲戚都借了个遍。迟大宇在迟雪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没事,爸爸全都能搞定”的乐观态度。
只是迟雪压根不信而已。
她早熟而懂事,在母亲病重的那一年,已经被迫看透人情冷暖。
那些卑躬屈膝一家一家求着借钱的经历:电话里哀求的声音,父亲把她拉开、在门后向舅父鞠躬再鞠躬的背影,总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
挥之不去。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总梦见母亲,死前已近乎瘦成一把枯骨的母亲,拉着她的手不愿松开,盛不住的泪一直往下淌,说阿雪啊,妈妈不该求着老天爷要多活的,妈妈不该活这么久的。妈妈走了,你们背着那些债怎么活啊?妈妈对不起你。
而她只是摇头。
笑着说妈妈没事,我会赚钱,我会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以后还会当医生。
未来世界上没有治不好的病。
我听说、我听说还有一种药……
“有一种药,呃,就是,人吃了,所有的病和痛都会飞走,他会变得健康,白白胖胖,每天都很开心,我,我真的,我听说过……也许未来会有……妈妈?”
梦里的妈妈一直在认真在听,认真的,只是没能等到她胡编乱诌的结尾。
但她一直坚信,妈妈是微笑着看着她,渐渐困了,才闭上眼,安心离开的。
许多人的长大开始于恋情,开始于高考,开始于工作。
而她的长大,迟雪想,或许只是开始于病床前的最后一面,母亲不受控制滑落的手。
那年她才十八。
之后是十九。
剩余不多的青葱时代,已被迫要面对现实世界的风霜雨雪、家里抽屉里厚厚一摞的欠条、医院的催款单……所以,在几乎大半高中生都在为高考焦头烂额,充分利用好最后假期的当口,她依旧选择了向迟大宇借口每天去图书馆自习,然后白天在超市兼职收银,下午晚上在咖啡店做服务生的生活。
如果生意好的话。
她那时算了一下:一个月下来,除去过年那几天,也是能赚到五千多接近六千块的。
只是从此读书的事便只能塞在夹缝里。在打工通勤的路上,在咖啡馆无人的角落,她总捧着那两本快被翻烂的错题集。
咖啡店的领班瞧见有人来,过去踢踢她的腿,让她招呼,她才忙站起身来,摸过菜单走上前去。
走近。
却才发现原来是熟人。
迟雪把菜单递出去,对方亦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在咖啡店工作时,为了合群,所以除了尽量不戴眼镜和换工作服外,还总把头发全盘上去,刘海也别到一侧,打眼一看,气质总是成熟不少的。
她顿时紧张起来,眼神不知要往哪放。
解凛的目光却又只是懒懒在她脸上定了一下——她想或许两秒不到,又别开去。他从不认真观察别人,反而看菜单看得仔细。
“两杯热美式,谢谢。”
最后他说。
很显然是没认出她。
迟雪心里失落,却也只能抱着菜单僵硬转身。
然而,这两杯热美式摆上桌,此后的大半个晚上,却一直没人动过。解凛对面的位置也一直没人坐。
迟雪只能猜想他或许是在等某个很重要的人。
但没有丝毫头绪,只能偶尔也帮忙往门口看一眼: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每一个推门进来的人。可惜几乎每一个都只不停留地路过他身边,不是他等的人——
“诶,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陌生的男顾客突然摸了摸她的手。
迟雪一惊,下意识甩脱开。
那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却一点不生气,反冲她微微一笑,过于瘦干的脸,一副斯文模样,说我是问你,小妹妹,在这边兼职,是不是很缺钱花啊?
“你身材蛮好的,长得……”
男人的视线紧盯着她的脸,忽而一哂:“你平时戴眼镜吗?以后可以去做个手术,不过总之白白净净一小姑娘,打眼一看,倒挺漂亮的。”
迟雪那时毕竟还小,缺乏分辨这究竟是言语骚/扰还是纯粹赞美的能力,闻言点了点头。
却不接茬,只是接着询问对方点单的情况,又很快转身离开。
但这么一晃神的功夫——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靠窗座位。
两杯冷透的美式还在桌上,没被动过。原本坐在那的人,却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他等了快一夜,那个人终究没有来。
到了晚上九点多,迟雪帮忙打扫好卫生,终于换下工作服下班。
然而回家的路却还很长:咖啡馆在新城区,回诊所需要坐九路公车,期间还需抄小路穿过一条长巷道、如此可省去至少半个小时的弯路。不过粗算下来,到家也要十点半了。
还有的是时间。
她戴上耳机,从咖啡店后门出来,一如既往边听英语单词边往小巷出口走。
“account,叙述,账目。”
“……”
“attempt,attempt,尝试,努力。”
“力”的音节才落。
切换到下个单词的短暂间隔里。
她耳尖一动。忽毛骨悚然,清楚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
但很近。
……且越来越近。
带着诡异而粗喘的细碎声音。
迟雪忽然默默调低了些耳机音量,而后加快步子。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甚至隐隐有堵截她的趋势。
三秒后,意识到自己的警惕被发现,她当下狂跑起来。
路灯下,被拉长的纤细影子一掠而过,紧随其后的人影同样快步追去,寒风吹开西服前摆,男人颇不耐烦地拽松领带,依旧不愿放弃。
已经很近了。
他想。前面就有个黑黢黢的拐角——到时把她往里推。
迟雪同样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分叉口。
她的运动能力并不算好,此时胸腔已鼓噪作痛,更不敢回头观望耽误时间,只能咬咬牙继续加速——
但身后男人陡然暴起的速度还是吓了她一跳。
只转瞬的功夫,一走神,她的腰已被人扣住,往回拖,拖到阴暗的拐角,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便迫不及待来揪她的衣领。她下意识护住,那个人的手却还是触到了她的脖颈、锁骨。向下滑时被她一把按住,两人面对面僵持着。
“你皮肤真好。”
男人说:“刚才在店里的时候,摸你的手我就知道,你……还没有跟过别人吧?看着就挺嫩的。”
“唔!”
“别叫。”
“放……!”
“我会给你钱,你不是很缺钱吗?”
男人并不强壮,只是高而瘦。但迟雪两手一起用劲、手肘用力,却竟也推动不开他分毫,反而被他袖口隐隐的古龙香水味呛得连连咳嗽。
她的脖子被抵住。
时间一长竟有些头晕目眩,眼神也跟着失焦。
空寂的小巷。
阴森的拐角。
路过的野猫“喵呜”一声,窜入黑暗中。
迟雪后背的寒毛直竖,忽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男人有些愕然她还清醒,眉头紧皱。不料下一秒,她竟又张嘴狠咬下来,趁着男人吃痛收手、转身便跑。
然而没走几步又被拽住——她将包甩过去,外套掉在地上也顾不得、疯狂向外跑,对方的手甚至几度掠过她后腰——
然后。
在一脚踏出拐角明与暗交界的那一步。
她就这样趔趄着,扑进了突然出现的少年怀中。
*
真的是扑进去的。
许久之后回想起这一幕,她甚至可以数清楚自己趔趄的步数,整三步,差点滑倒,然后带着惯性摔进解凛怀里,解凛的手垂在两侧,差点被她带得退了几步,她就那样惶恐的、惊惧的、呼吸如风箱般,在他的怀里止不住地发抖。
她那样用力地拽住他的两臂,生怕眼前这块浮木飘走。
一时竟还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解凛。
以至于他回应她,做出拥抱她的姿势时,倒几乎像是跟她作对似的。
但他还是安抚似的拍拍她背,继而微弯下腰,回抱了她一下。
“等你好久了。”
解凛说:“落东西了?你平时没这么晚出来。”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是稀松平常。
如果不是迟雪就是当事者本人,恍惚也会怀疑:好似平常每一天,他都曾经在这里等她出来似的。
说完,解凛便又松开怀抱。
动作有些僵硬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迟雪愣住,泪眼朦胧间抬眼看他,他以指腹替她拭泪。视线又四下打量一圈,忽问道:“是摔了?怎么包都掉地上了。”
他径直走过男人身边,去帮她捡包,捡起外套,拍拍尘土。
全程男人没有说一句话。
他也没有主动向对方说一句话。
倒是等迟雪穿上衣服,背好包,他又主动牵住她的手——准确来说,是牵住手腕。
他的手掌扣住她,尺寸尚有盈余。
“还是我送你回家吧?”
他说:“摔一跤都能哭成这样,走吧。”
话落。
身后的男人听明白了这段对话,很显然大松了一口气。
很快也装得若无其事起来,索性抢在他们俩前头,快步往巷子口走去。
迟雪盯着那个人模狗样、西装革履的背影。
解凛也在看着,一动不动。
唯嘴唇轻翕动,看节奏,似乎是在数数。
等数到第四下的时候。
“你站在这别动。”
他忽然侧头对迟雪说了一句。
下一秒。
果断松开手。
助跑。
加速。
一记横踢——!
男人被他一脚正中后心,痛呼一声,伏倒在地,而他当机立断控住对方双手,猛地向后反剪。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老解!”
解凛忽又扬声、向巷子口喊了一句:“人呢!这里没别人——这杂种身上有刀——拿手铐来!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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