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于那年十九岁的迟雪而言。
却其实很难分辨,这究竟是郑重其事的告白,又或只是醉后的胡言而已。
因说完这句话,他的脑袋便软软垂倒在她颈窝。
大雪纷落,他们两人的头发上、袄面上都尽是白雪。场面犹如有情人雪中告别,不少路人纷纷侧目。
她却来不及羞怯或避让。只因怕他跌倒,手足无措而又努力地将他抱紧。
之后半拖半拽,又硬是生生地、将这远高过她一大截的高个儿送回了家。
那天又正好是正月十五,高三寒假的最后倒计时。
瑞雪兆丰年,又逢好时节,本该是个十足的喜庆日子。
可解凛却无来由地失踪了一天。
她联系不上他,又想起昨天开始他的情绪似乎就不对劲,到底放心不下,只能无头苍蝇般出去到处找。
从学校找到常去的公园,又从公园问到附近的网吧和小店。最后,是在小区附近一家家的问,一户户店家去找,找到傍晚快入夜,才在一个破公园的电话亭旁边,找到了醉得人事不知的解凛。
几乎把她气走、又闹脾气耍酒疯把她哄好的解凛。
她的责任就是把他带回家。也的确这样做了。
好不容易把人搬上床,盖好被子。
她侧耳听他梦呓,却竟又听到极脆弱的喃喃,说着愿意认错和不要走的破碎字句。
可是她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连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抽出被他攥住的手,转背去厨房,将一碗元宵热了又热,等他醒来。最后甚至等到夜里快十点。
她正纠结要怎样打电话给迟大宇保平安、顺便找到借口在外头过夜。
此时,一直放在客厅里的座机却先一步响起。
电话声如催命的铃。
她不好接,又不能不接、怕铃声再这么下去把卧室里的解凛吵醒。
于是,在电话响起第三遍时,终于还是小心翼翼拿起话筒。
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
对面的女声已在惊怒中抢过话茬:“解凛!是真的吗?解军真的死了?!”
“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拿你当亲儿子、他宁可什么都告诉你也不跟我说……你、他,”女人突然哽咽。足顿了许久,才努力平缓呼吸,又以几乎是训斥的语气愤怒质问,“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解军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他们那些人,他们跟我说解军、说解军死得很惨,眼珠子被……还有手脚都……说遗骨会有人处理,要按照解军的遗愿埋在当地,他们只是通知我。我问他们,他们说身后事都不要我插手,可是那是、是我老公啊。”
迟雪一怔。
女人却似乎对电话这头的沉默习以为常,又在习以为常后出离愤怒。
迟雪耳听得话筒里传来东西摔碎的噪声。
继而是女人的尖叫。
哀声哭泣。
到最后,亦只有语无伦次的哭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伴着哭声:“我早就说过了,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是他非要一股脑扑上去,他不听我的劝。现在好了!”
“别人都说我克夫,可究竟是我克他们,还是我的命不好?!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他逞什么英雄?还有你……”
女人痛骂道:“野种!畜生!就是你、是你!你克死你的亲爸,又把解军也克死了!是你,你从来不愿意站在我这边,还把我身边的人全都克死了,如果不是生了你,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我就该在叶华嗑疯了跳楼摔死的时候也跟着他一起跳下去,这样就不会有之后的事,就不会——!”
“够了。”
话筒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迟雪悚然一惊。
忽然才反应过来,客厅和卧室的两部座机话筒,声音实是共通的,又下意识捂住自己这边的话筒。
但偷听的“罪名”当然已经坐实。
听到电话转瞬被挂断,卧室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她几乎是瞬间站起身来。
等他缓缓穿过走廊、摁亮一排壁灯,照得客厅犹如白昼。
她望着解凛,竟又一下忘了要说什么,只是讷讷不言。
许久,问他要不要吃点元宵。
*
黑芝麻的团子滚入沸水,熟透后漂浮起来,捞起放凉。
过程中,她又悄然把旧的那碗热了热,不舍得浪费,想着他吃新的、她随便试两口旧的就好。
结果两只碗刚放上餐桌,他又忽然伸手。。
试了试碗边各自的温度后,把自己面前的碗换到了她跟前。
“吃吧。”
他说。
惨白的脸上带着木然的神情。
那点浅褐色的小痣似也因此失了生机,枯萎在一瞬之间。
而他像是没有胃口却强逼着自己往下吃的样子。
几乎是飞速,很快将一整碗元宵解决。
迟雪看在眼里,忍不住问要不要再煮一点,或者自己的再分给他一些。便见他忽又伏倒在餐桌上。
额头抵住手臂,从她的角度看去,只望见后颈绷出的、颤抖的经络。
“……解凛?”
她被他吓到。
当下起身绕到餐桌另一侧,也顾不上矜持或本该有的拘涩,便伸手、几乎强硬地掰过他的脸,去探他额头的温度。果然滚烫。
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她的心也如坠冰窖。
仿佛此刻便是他的厄运季节。
感冒发烧、噩耗打击、一切都积压在一起。
“解凛,”她亦只能小心翼翼地、又轻握了握他的手臂,问他,“你不舒服是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
“去挂个水就好了。”
她说:“我陪你去。真的、大医院很快的,挂个水,很快就不那么难受了。你换个衣服,然后我再——”
话音未落。
她忽然“啊”的一声。
不知是吃痛还是震惊。等反应过来,却见解凛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直盯着她,右手紧扣住她手,攥得很紧。
她的手掌竟因此而不受控制微微颤抖。
“你都听到了。”
他说。
迟雪呼吸一滞。
当即想要解释自己只是不想把他吵醒。
但话说出口、结结巴巴说了一大段,忽才后知后觉这理由实在苍白——她在第一句就听出不对劲,本是可以挂断或打断对方的。但她没有。
说好奇也好,说迟钝也罢。
那一刻,她的的确确有着窥探他不为人知一面的欲望。
她想要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
于是骤然词穷。
“……对不起。”
于是,怔怔看向自己被松开的手。
解凛说:“小老师,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好了吗。”
分明是极轻松的语气。
他说话时,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
迟雪傻站在原地,无言以对。
又听见他话音淡淡:“是想知道我是谁家的野种,还是想知道我妈为什么不把我当人?”
“……”
“或者,你想对我这个克死亲爸又克死养父的天煞孤星,表示一下你一如既往的怜悯?”
“解凛,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偷听?”
他却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释。
甚至说到最后笑了:“是不是你也以为什么事都可以靠装傻瞒混过关?我不说就当没发生,对不对?迟雪,你也是这么想的。”
她的眼泪几乎都要被逼问下来。
又如何看懂那一刻他眼里的绝望,好似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
只能反复一而再地解释,从今天等他找他,解释到为什么要接电话。
她道歉,自己今天或许不该来。最后又一再地表示其实自己并没有听明白电话里在说什么,她也完全不好奇、不会再追问——可解凛依旧不变。从始至终,只是漠然又冷静地看着她。
“……回家吧。”
最后他说。
眼圈是红的。
可脸色是始终不改的冷漠。
那一刻的目光,似乎与看陌生人,看校园里那些争相追逐他的人,那些他不愿理睬的人没有区别。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好。”
于是她也说。
却没有接他递来的所谓“打车钱”。
只是在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同样转身就走。
任眼泪如断线般,刹那间滚落两行。也只是擦都不擦,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便又飞快换了鞋出门。
一路跑到小区门口,还被保安拦住,担心是哪家的孩子大半夜不睡觉离家出走。
她只能抽噎着解释自己是回家。
结果刚解释到一半,忽见保安瞪大了眼——果然回头一看,身后已有人追上来。
又一言不发拉起她就走。
但她就是不走。
说来也是好笑。她很少发脾气,一向也都好声好气,这次却是真的恼了。
眼泪不停往下掉,说什么都不肯跟他走,犯起犟脾气,甚至死活掰住保安亭的窗户边,不管保安问什么、解凛向保安解释什么,她总倔强地一言不发,就眼镜底下圆溜溜红彤彤一双眼瞪着他。
结果越瞪眼泪就流得越快。
水龙头似的往下流。
最后那架势连保安都被吓住,以为俩小孩之间是不是有了什么违/法犯/罪才能解释的毛病,险些便报了警——至于为什么没报。
事后再看,似乎还得多亏是旁边来了个“解围”的:
彼时两人都吵在最气头上,保安也是一头雾水。倒没注意不知何时这“闹剧”中多出来个人。
那人优哉游哉两手插兜。
从夜色下的阴影中,走到保安亭那亮光底下。
又饶有兴致地、左右打量了两人片刻。
“迟雪?”
最后才话里带笑地开口:“大过节的,你怎么跑这来了?”
她和解凛闻言,概都是一愣。
循声侧头去看。
便见叶南生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满脸打趣地望向两人。
略一顿,又笑着冲迟雪招招手,问她:“谁惹你了?哭成这样。”
迟雪:“……”
解凛:“……”
两人一个松开窗户边,一个松开拽人的手,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
好在叶南生倒也不怕冷场,又扭头向保安解释两人都是同学,估计是小打小闹、一点小矛盾而已。这段不和谐插曲这才完美蒙混过关。
迟雪转身便走,解凛忽回头瞪了叶南生一眼、亦跟出去。
她一个人闷头向前。
听到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和今天傍晚他闹酒疯的时候一模一样。顿时又气又好笑。
气的是他怎么可以刚吵完架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笑的是这种场面总恍惚让人觉得是小孩子斗气——可明明就不是。
于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故意走得更快,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可他毕竟人高腿长,追上她也一点不费力。
只是故意的、仍永远落后她一步两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条路似乎前所未有的长。
她甚至忍不住想,不知道此刻在他眼里,看到的她会是什么样的:是斗气的,是莽撞的,是绝情的还是傻气的。但她担保绝没有一丝的快意。
她只觉得委屈而已。
心里却转念又想,如果他追上来……如果他主动跟她说一句话,甚至不用是道歉,随便的话都好,今天的事,干脆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她还是会说:“解凛,今天的事我也有错。”
说:“以后我不会再乱偷听关于你的事,只从你这里知道你想告诉我的。”
说:“明天的作业是第45-47页的练习册。我会检查的。”
……
腹稿打了一箩筐。
但一直到她坐上公交车。
到她终于下决心、趴在后车窗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那一晚,该说的话,想要说的话,亦始终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甚至于,迟雪真正得知解凛的身世。
知道他不堪的过去,也并不是因为这一夜的电话。
而是来自另一个少年。
他在目睹那次争吵的三天后、也是高三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找到她。
话音轻快而带笑:“其实你想了解解凛的话,早问我就好了啊,我还算很熟悉他吧。”
那是她做过最错误也最无可回头的决定。
在叶南生找到她的那一天,她从他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为什么没有父母看管。
为什么独自住着大房子且独来独往。
为什么母亲视他如累赘,以“孽种”的肮脏词句来称呼他。
“好几年前,嗯……我不记得了,大概七八年前吧,”叶南生说,“那时候我叔叔还没有死,不过我们也知道,像他那样的人,离死差不远了——毕竟他有钱也不学好。不仅自己吸/毒,还带着老婆一起,最后被警察抓。”
“其实抓也无所谓了,这种人本来就是社会祸害,关键是,那次是解凛去举报的——他爸当时已经磕疯了,怕被抓所以趴在露台上,结果一脚踏空,直接从五楼摔下来,脑袋着地,当场死亡。这还不止。”
大概是有许多次都把这故事当作笑话讲出来听。
叶南生说到这,亦有些忍俊不禁了。
“最搞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妈被抓去戒毒,结果和一个缉毒警察在一起了,一个富太太非死活要嫁给人家,倒贴也嫁,还哄着解凛来讨好我奶奶。家里人要他站边,他妈哄着他认祖归宗,要分我叔叔那几个亿的财产。结果你知道,要继承财产,最后我奶奶给他三个条件是什么?”
“第一,永远不许他改回姓叶。”
“第二,永远不许他亲妈分走遗产里的一块钱。”
“第三,我奶奶说,像他这样狼心狗肺的、害死亲爹的杂种,这辈子活该孤独终老,无依无靠,这是他的报应——所以,要他给每个叶家人跪下磕三个响头才肯走。”
那日大雨瓢泼。
叶家人群情激愤,他的母亲面露惊恐。
而叶家奶奶看似亲密的姿态,却真正犹如桎梏。
压弯了他的脊梁,亦将他活生生按下去,按到地上。
他的额头碰着地板。
咚。
“他爸爸毕竟是他亲爹!连亲爹都能害,这孩子真的黑心啊……”
“不要给我磕头,我受不起你这大礼!滚!滚!”
咚。
“老太太到底怎么想的?这样就把钱给他了?”
“说起来他妈也不是个东西,果然生出来个不要脸的孽种……”
咚。
他的脊梁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压弯。
是山一般的坍塌,再抬不起来。
他跪在那里,迟迟无法起身,迎接他的却依旧只有铺天盖地的嘲弄与诋毁。
……
他亦不会知道。
许多年后,会有人因他的故事,而在故意将这经历说得可笑的人眼中,骤然泪流满面。
同样是无可抑制的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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