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傅在第三日露了面, 带着他家那口子,叫时渊的哥儿,提着各式各样的礼品, 一来就对着他俩好生致谢,沈昌傅性子爽朗大方,又极为健谈,当即就“云琛兄弟”的叫起来,语气倒比从前亲近许多。

    陆云琛见此, 也不同他客气,本着“出门靠朋友”的原则, 多结交一人,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何况这次还是沾了秦慕言的光, 倒是这小家伙, 一抹前尘恩怨, 跟时渊有说有笑, 已经开始“时哥, 时哥”的称呼上了。

    想来秦慕言自打嫁过来, 便没有什么亲戚来往, 朋友更是没见着一个, 这会儿能跟时渊搭上话,陆云琛很是高兴, 他虽可以时时刻刻陪伴在他左右,但总归是身份不同, 能有个自己说得上话的贴己好友, 不至于太孤单。

    简单寒暄了几句, 沈昌傅还有要事在身, 摊位前尚有排队买锅盔的客人们,几人不便深聊,约定有时间来家中相叙

    夜里,陆云琛睡得正熟,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他猛地惊醒,秦慕言面朝向自己,侧卧着,紧闭着双眼,鼻子一抽一抽地,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沾湿了枕巾。

    做噩梦了?

    “阿言,阿言,醒醒”他轻轻拍了拍秦慕言。

    秦慕言被拍醒,坐起身来神情一阵恍惚,一连串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掉落。

    “怎么了?可是梦见了什么?”陆云琛将蜡烛点亮,从炕头摸了条帕子递给他。

    “梦梦见我小爹了。”他抿了抿唇,抹掉糊了一脸的眼泪,抽抽搭搭道。

    小爹?

    陆云琛微微一怔,蓦然反应过来,对这个异世界的身份称呼,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是想你小小爹了吗?明日我们可以回村里看看他”他提议道,想来古代都有出嫁后回门的习俗,他俩成婚也已经这么久了,是时候去走一趟了,正好趁这个机会,也可以见见他的“岳丈大人”。

    秦慕言眼角还挂着泪珠,鼻尖被帕子搓的通红,他勉强止住哭意,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小爹他已经不在了。”

    陆云琛被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磋磨得心揪着疼,他抬手抚掉秦慕言脸颊的眼泪,柔声道,“阿言,别哭,大抵是岳丈想你了,故而托梦于你,告诉你他一直挂心着你。”

    秦慕言眼泪掉得越发凶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陆云琛一向不很擅长安慰人,此刻见他哭得狠,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只得回想着自己小时候生病不舒服时,妈妈守在床头安抚他的样子,将人揽在怀里,手搭在他身上,一下一下轻缓地顺着他的后背。

    他的掌心干爽,透着阵阵的暖意,秦慕言缓缓止了哭腔,这会儿才倏地反应过来,自己自己竟然当着陆云琛的面哭了,还哭成这幅丢人的模样。

    红着脸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秦慕言拿被子裹住自己脑袋,身子蜷缩成团状,任陆云琛怎么扒拉,都不肯露面,薄被里空气稀薄,像个蒸笼一般浸着热腾腾的水汽,憋得他脸颊通红,呼吸急促,小心脏扑通扑通得跳得欢实。

    陆云琛知这小东西定是羞的不成样,索性将蜡烛吹灭,静静地躺在一侧,戳了戳一小团,笑眯眯地温声道。

    “时辰还早,睡吧。”

    秦慕言躲在薄被中一动不敢动,只等着四周围安静下来,隐约听见远处稀稀拉拉的蛙声和蝉鸣,他才露出半个脑袋,瞧了瞧身侧的人,姣姣月光下,见陆云琛平躺着,已经睡熟,才大呼一口气,暗自敲了敲自己脑壳,实在是太丢人,只希望他明日醒来,就将这事全部忘掉。

    转日,清晨第一声鸡鸣响起,陆云琛睁开眼,秦慕言尚在同周公约会,鼻尖伴着呼吸抖动,嘴唇微张,杏眸紧闭,肿得像棕皮核桃,连原本白嫩的眼尾都泛上粉意 。

    他捻手捻脚地下炕,从鸡窝里摸出两个热乎乎的蛋,天色阴沉,乌黑的浓云绵延,笼罩着整个村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闷热,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将鸡蛋煮熟后,他拿帕子裹住,敷在秦慕言的眼睛上,突如其来的热意让小家伙皱皱眉头,哼哼唧唧地偏头想要躲开。

    “夫君,烫”

    “乖,别动,敷一会儿就好了。”陆云琛分神抓住两只胡乱扒拉的手,按在腿侧,滚动着鸡蛋给他消肿。

    热意一阵阵袭来,原本肿胀沉重的眼皮逐渐轻松起来。

    “刚刚出门,看这天阴得很,怕是要下雨呢。”陆云琛背抵着墙头,手中的动作未停,温声道。

    秦慕言支棱着脖子,想要起来看看,陆云琛微微用力,将人又按到在炕上,趁着鸡蛋还留有余温,再给他敷一会儿。

    “再躺会也无妨,咱们今个儿休息一天吧。”

    “不出摊了吗?”秦慕言挣扎未果,直挺挺地躺平。

    陆云琛短短应了一声,良久沉默后,“阿言,我们去祭拜下岳丈吧。”

    秦慕言一愣,心里蓦然慌乱起来,他摆摆手,支支吾吾地拒绝道,“不、不用去了,我小爹一向喜静,不不喜欢被人打扰。”

    陆云琛听此不免有些疑惑,秦慕言自嫁进陆家至今日,已有月余,怎么从未听他提过家中之事?若不是昨个夜里,他还尚不知他小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其他的娘家人呢?为何连面都没有露过?难不成,是陆李氏所说的冲喜一事,秦慕言跟家里闹翻了?

    他斟酌着试探道,“岳丈如此挂念你,我们还是去一趟吧,给岳丈大人烧些纸钱也好。”

    秦慕言心中乱得很,哪里能注意到陆云琛称呼他小爹为“岳丈大人”,记挂着自己那缺德爹和后娘还在村里,若是带他过去,碰见了可如何是好?他被不明不白地卖到陆家已有些时日,陆云琛都不曾过问一二,好端端的,怎么就提出要回村祭拜他小爹呢?是因为昨个儿的梦吗?

    拗不过陆云琛,他又实在思念小爹,待置办了香烛和黄纸后,秦慕言忐忑地带着他往自己村后的山头祖坟走去。

    一路上他思前想后,衡量许久,总不知该不该同陆云琛说说自己家中的事情,每每下定决心,临了,又犹豫起来,自己爹好赌成性,又贪财图礼,如若不是这般,怎会将他卖给别人家冲喜,那后娘,也是个蛇蝎心肠的,万一被陆云琛知道了,怕不是抓紧要蹬开他这个麻烦精?

    一想到他可能会离开自己,慌乱似海潮一般冲击着秦慕言内心脆弱不堪的城墙,赶到嘴边的话,越发说不出口了。

    陆云琛直觉这小家伙有话要同自己说,此时见他沉默无语愁眉紧锁,一副这幅鬼见愁的模样,又不好开口发问,只得由着他闷着头,直愣愣地快步往前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下自己,欲言又止地继续前行。

    俩人亦步亦趋地登上了后山,路虽有些崎岖,但不很陡峭,长时间的锻炼,陆云琛体质较之前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会儿大气都没喘。

    小爹的墓葬在密林深处,加之今个儿天阴的厉害,墓碑四周蔓延着朦胧的雾气,陆云琛走进一瞧,墓碑上歪歪曲曲的刻着几个字,他仔细辨别了下,正中是“先父初赫之墓”,落款是“子秦慕言所立”。

    秦慕言“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头,再抬起时,已经是满脸的泪痕。

    陆云琛识相地后退几步,将这里留给他,自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遥遥地望着他的身影。

    秦慕言将肆意生长无人打理的野草揪掉,拿衣袖擦抹干净黑漆漆的墓碑,跪坐在墓前,奚奚索索地掉着眼泪,一面将带来的黄纸叠好扔进火盆里,一面同小爹说着这些时日的事情。

    放在两个月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过上衣食不愁的日子,被人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好生呵护,而他,竟还没出息的对这个人,动心了。

    虽不知陆云琛对自己抱的是何心思?但秦慕言不得不承认,这人已经深深扎根在自己个儿的心里,发了芽,生了枝桠,再拔除不掉。

    墨色乌云压得更低了,山上起了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陆云琛待他情绪稳定下来,径自走到坟前,掀起衣摆,跪在初赫的墓前,双手伏地,深深地磕了个头。

    秦慕言来不及阻止,虽说他俩有夫夫之名,但毕竟没有夫夫之实,陆云琛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岳丈大人,劳烦您挂念阿言,阿言现在过得很好,日日吃得饱饱的,穿得暖烘烘的,睡得足足的,您在天之灵,且放心,我会一直照顾好他,不会叫阿言受半点欺侮。”

    陆云琛跪在坟前,巴拉巴拉地对着初赫的墓碑,一通许诺,听得秦慕言一愣一愣,谁谁叫他照顾自己了,自己分明也照顾他了。

    祭拜完,他将秦慕言从地上拽起来,拍干净他衣服上的碎叶渣滓和沙土石子,劝慰道。

    “我们改日再过来,瞧这天马上要下雨了,今个儿就先回去吧。”

    秦慕言抬眸瞥了瞥不远处浓厚的乌云,点点头。他还记着上次收麦子时,陆云琛淋了雨,发了热病,烧了整整一晚上呢。

    俩人将火盆浇灭,背上背篓,加快脚步地往山下走。

    从后山上下来,便是秦慕言的娘家村子了。

    陆云琛本欲去拜访一番,没料想这家伙扯着自己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得飞快,像是背后有豺狼虎豹追赶着他俩似的。

    “瞧瞧,都从家门口过了,竟然不回家一趟,没良心的玩意儿。”一声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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