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暗沉无光,一室冷寂。
青年静静坐着,长发披散在肩头,密密的睫毛盖住双瞳,金光一片黯淡。
像是在走神。
——“如果不是殷离,我又岂会被杀!如今我活了,那也只能算……两不相欠。”
他想起她注视着他的双眼,温柔乖巧地说:“只要魔神大人能灭了天道,就算昭儿死了,也无怨无悔。”
——“我师昭,不是谁的东西,不管是谁复活我,我都只属于我自己!大不了复活我的那个人,再把我的命拿走就是。”
他想起她被抵在屏风之上,胸口的图腾艳丽夺目,她在他耳边吐气:“我是魔神大人的东西。”
两不相欠……
无怨无悔……
只属于自己……
她是属于他的……
那些话如附骨之疽,反反复复,回荡不休。
恨不得把一颗心给剖得千疮百孔。
巫羲头微微垂着,猛地抬手捂住额角,苍白的薄唇抿出了血,指尖蓦地一缩,座椅扶手被捏得粉碎,化为烟尘从指缝里簌簌而下。
“好个两不相欠。”
他低笑出声,眼睛里泛着红,丝丝黑气沿着血管从指尖往上爬,所过之处泛着苍白的死气。
“好个不是谁的东西……”
她明明就是他的东西。
他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要什么,就拥有什么,一开始是她拼命求他要他,求他庇护求他垂怜,现在反而说她不属于他。
可笑。
真可笑。
巫羲猛地起身一挥袖,面前的桌案轰然翻倒在地,又被焚烧成灰烬,右手隔空一抓王座,将之劈成两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几缕碎发荡在眼前,衣袂无风自动。
如何也平息不了怒火。
又背叛他……
全都背叛他!万年如此,如今亦是!
青年额角头痛欲裂,狰狞的黑纹从鬓角往脸上蔓延,那张隽秀无暇的天神容颜倏然变得死气沉沉,犹如惨烈的死尸,却又猛地切回,尸纹褪去,华光骤现,仿佛始终圣洁无暇。
反反复复,不断变幻。
好像一会人间,一会地狱。
这一瞬间,坚持五十多年也不知是为什么了,或者说,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值得神留恋的东西,偏偏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来,太可笑了。
赤红双目扫过这空荡荡的魔宫。
没意思。
真没意思。
他突然想毁了这里。
“嗡。”
就在青年抬手的刹那,破妄“唰”地出鞘,犹如白昼闪现,剑身周围旋起幽蓝剑光,环绕着青年急遽旋转。
——冷静,主人!
破妄焦急地颤动,甚至将剑身贴向青年,想要给予安慰。
青年茫然地瞅着它。
因为终于有个人肯陪他,才肯安静下来一点。
他说:“破妄,本尊就这么回来了。”
被她那样一骂,居然就灰溜溜地回来了,也没抓人,不像他的作风。
“嗡。”
——不回来,您一定会伤了她。
他瞳底血色密布,低声说:“宣告天下,明明是她说的。”
“嗡嗡。”
对啊,明明是她说的。
她不是很爱他吗?
青年茫然地抚摸着破妄,想了
多久都想不明白,到底还是扯了扯唇角,嘲讽道:“情爱,不过如此。”
没意思。
他的指尖缓缓用力,将剑柄攥于掌心,隔着冰冷的剑身,他微微闭目,心仿佛也跟着在寸寸冷却,寸寸变硬。
就在此时。
“砰”的一声,紧闭的宫殿大门被撞开,有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慌乱对他说:“启禀神尊!幽、幽月山被人闯入!”
魔神微微闭着眼睛,没有动。
“杀了便是。”他的嗓音阴戾得要滴出水来。
“可是……”前来禀报那魔惊疑不定道:“那人是师昭!白日之事后,属下们皆以为师昭已叛,不许她踏入幽月山惹您动怒,谁知她竟敢硬闯!”
“什么?”
魔神猛地转身。
--
幽月山的入口处正一片乱象。
数个魔修手持刀剑法器,正包围着一个少女,她单枪匹马一人,一手撑着剑半跪在地,已经战至力竭,小脸上尽是斑驳的血痕。
如果不是幽月山的煞气于她无用,她绝对撑不到这里。
这些魔确认她已背叛魔神之后,便下手再无留情,即便她已经化神期,在几个魔君围攻之下也毫无优势,这些魔下狠手起来是招招致命,为了自保她也只能下死手。
此刻衣衫已被血浸透。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魔修的。
巫羲亲自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被围困在中心、已经摇摇欲坠的少女。
数个法器迅速袭向她。
“哗啦”一声,法器在空中破裂,魔神出现的刹那,所有魔全都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启禀神尊,是这个叛徒非要硬闯!属下们正要拿下她等您发落,谁知她竟如此反抗!”
为首的黑蛟一脸愤慨。
他身后的几个魔君武器上皆滴着血,不用说,就知道是谁的。
巫羲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神色冰冷莫测。
她似乎负了伤,一手捂着还在流血的脖子,手背已经被血浸红,连脸上都是污泥,满是戒备地盯着周围的魔。
看到他来了,她便一直望着他,眼底仿佛染上些许亮光。
骗人的。
巫羲闭目,冷淡道:“拿下。”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身影正要再次化为烟雾散去,她却忽然大声叫住他:“巫羲!”
青年背影一顿。
“巫羲,我是来向你解释的,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不会背——”
她急着往前数步,因为这一时松懈,被众魔迅速拿下。
她发出一声难受的低哼。
青年的背影愈发紧绷。
巫羲并没有回头,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你要是不想听,那……那我就不说了。”
她失落地垂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嗓音带了些许哭腔,“那我等你消气,不管你什么时候消气,我都等你……”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青年微微转身,看着被魔死死按着、垂着头昏过去的少女,金瞳仿佛有光浮沉,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无法看透。
他什么都没有说,消失在原地。
拿下她的黑蛟暗松一口气,看着跟前的少女,心里虚惊一场——还好师昭够了解魔神,没有直接进去哄,现在连苦肉计都只得到一句“拿下”,若是直接进去,只怕真凶多吉少。
当时师昭说:“经过这件事,
他肯定觉得我说的全都是谎言,他正在气头上,我现在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但我来解释,就是在告诉他,无论刀山火海,我是在乎他的感受的。”
黑蛟命众魔把她捆了起来,也没有丢去魔宫,而是直接带去了魔域。
魔神在宫殿里又消沉了一整夜。
消沉到天光乍亮,他想起来自己说了句“拿下”,却没有再看见她,心底骤然闷痛,有种隐晦的担心。
他偏就不说。
还是破妄先受不了主人心底强烈的意志,跑出去问黑蛟,又回来将黑蛟的原话转告给巫羲——
“既然她已叛变,自是要关押到魔域的九幽炼狱里去,那可是专门关押叛徒的地方,也好让她知道背叛神尊的下场!”
魔神再也坐不住了。
他亲自去了魔域。
这一次,魔神隐蔽气息,没有人知道魔神的到来,他踏入这暗无天日的九幽炼狱,听到万鬼哭泣妖魔咆哮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腥臭味,在九幽之火的炼化之下,许多肉身早已化为脓血。
这一瞬间,巫羲开始后悔。
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师昭,于是又在九幽炼狱的外围寻找,却在这炼狱的最高处,看到裹着披风安静坐着的少女。
黑蛟就站在她身后。
她晃着双腿,小脸被火光映着。
“黑蛟,你说,他还会见我吗?”
黑蛟不语,她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说:“人就是贪心,什么都想要,所以总是难两全。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我一直以为再喜欢,魔神又怎么可能只在乎一个凡人呢?我没想到他会因为那件事而那么难过,如果我早就知道,我就……”
她突然不说了,声音带了些许哽咽。
她说:“我活了两世,好不容易就离梦寐以求的位置那么近了,只差一点点,我不想放弃,我以为他会懂我的,没想到我当时为了让别人相信而说的假话,他却信了。”
巫羲看着她,眸色比黑夜还要空茫。
假话……
她说他不懂她……
被积压了一夜的怒气好像一下子被抽干,连带着指尖都跟着乏力起来,他现在太清醒了,但凡有昨日一点点失控,或许都可以控制自己掉头离去。
现在却不能。
好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终于能吸入片刻空气,他无声无息地靠近。
“你不敢真的关我,无非是怕他消气之后算账,如果这一次他真不要我了,我也无须你关。”
她开玩笑似的,指了指下方的九幽火焰。
“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反正这条命,也是他给——”
她话音骤然停住。
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蒙住她的双眸。
然后湿漉漉的触感在被割伤的颈间摩挲,沿着耳廓后面的肌肤往上,他贪婪地吸食着她的发香,说:“我相信了。”
“……”
她一时无言。
“我相信了,你说你不是我的。”他咬她的耳垂,声音又低又温柔,带着不易察觉的疯狂:“我以为你不会再对我撒谎。”
包括那种场面,也不会。
黑蛟看魔神现身,心底对师昭竖了个大拇指,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巫羲就这样蒙着她的眼睛,把她抱回了魔宫,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看到她的眼睛,把她压在王座之上亲吻,她呼吸受阻,双腿乱蹬,被他亲得身子乱动,发丝被王座的椅背蹭得散乱,浑身
上下没了力气。
她的双手抵着他双肩,整个人都处于意识崩溃的边缘。
忽然,他放过了她,允许她喘过一口气。
整个人好像才起死回生。
在她伏在他臂弯大口喘息间,他垂眼看着她的发顶,突然问:“在你心里,你究竟是不是属于我?”
人在松懈时,说的都是真话。
她喉间一呛,抓着他的手一紧,“……是。”
“真的?”
“如果你不信,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她攀着他的手臂,缓缓纠正了坐姿,隔着眼上的黑巾“望”着他,说:“现在才问,如果我回答不是呢?”
“……”他不知道。
这魔神差一点点就说服自己,不要她了。
结果瞧了她一眼之后,后半夜脑子里一直是她说在等他消气,他跟破妄说:“也未必不能要,若是消除记忆的话……”
破妄:“你就承认你舍不得吧。”
他舍不得。
巫羲手臂一紧,把她抱得整个人贴着自己,严丝合缝,他低头埋在她的发间,说:“最后一次。”
师昭的手臂穿过他的腋下,轻轻摸着他的发,“……好。”
她也不问是最后一次什么。
他“嗯”了一声,复又现出笑来,偏头亲了一下她的侧脸,说:“亲本尊。”
她感觉着他的方向,微微仰头,去找他的侧脸,他忽然一转头,让她亲到了唇,他又追着她的唇扣紧后脑,不知是将什么渡入了她的嘴里,等她咽下去之后,才一遍一遍地问:“昭昭怕本尊不要你吗?”
“……”这算什么问题。
她忽然便有些困意,不假思索道:“怕。”
“有多怕?”
“很怕很怕。”
“很怕是多怕?”
巫羲追问得近乎胡搅蛮缠,仿佛执着于她有多怕,她后知后觉感觉不对,咬了咬舌尖,勉强打起一丝精神来,回答道:“我最喜欢你的时候,每日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世上其实并没有你,我只是做了一个美梦。”
那是她刚看见漫山灵素花,第一次对他动心的时候。
那时候她极端没有安全感。
总是怕一觉醒来,得到的一切全都没有了。
巫羲一怔,看着她的眼中隐隐有了一点光,“知道了。”
这次他信了。
自她复活醒来,他也日日夜夜是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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