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呼啸的冷风犹如哭声呜呜咽咽,晃动屋檐下的铃铛,又将细如牛毛的雨水吹入屋内。
“又下雨了。”
少女的声音从屋内响起,带着些许倦意。
随后,有少年起身来到窗边,仔细检查了一下窗外,在窗棂上施展一道法印,这才紧紧关上了窗户。
“唷,还真是谨慎。”
屋内,一道少年音紧接着响起,因窗户阻隔而显得不甚清晰,只是尾音上扬、语气慵懒,藏着几分打趣与讥讽:“真不愧是人人敬佩的首席大弟子清言呢。”
另一道少年嗓音也响了起来,显得较为沉着稳重:“行了顾让,别整天阴阳怪气的,我们继续说正事,那个大妖……”
声音越来越小。
随后,一道结界包裹屋子,阻隔了所有声音。
远远看去。
那间屋子里燃着几盏暖灯,在这寂静昏暗的人间,像是唯一一束最明亮的光。
而百米之外。
一道冰冷而清瘦的人影,戴着纯黑色的斗篷,站在屋顶上。
好似暗夜下的鬼魅。
那人的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空洞呆滞、却又漂亮至极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那间屋子的方向。
一道黑气环绕忽然袭来,凑到她耳边,发出沙哑的磔磔冷笑:“小丫头,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魔皇陛下要找的混入人间的灵墟宗就是他们几个?”
“我看清楚了。”
少女恐惧地垂着脑袋,睫毛微落,斗篷之下的身躯微微在抖,嗓音有些发抖,“他们是……我姐姐师窈,内门弟子顾让,还有真传弟子清言和蔺扬……”
他们此番下山,是来降妖除魔的。
偏偏他们锋芒太盛,虽初出茅庐,却有气运法宝加身,一路过关斩将披荆斩棘,偶尔还有大能出手相助,还捣毁了几个妖魔巢穴,搅合了魔皇殷离的大事。
那殷离是何等人?
搅得三界几百年都不安宁,与修仙界隔着血海深仇,一心屠尽所有正道,亦是历任魔皇之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位。
魔皇注意到了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弟子,下令要将他们的人头带去魔域。
但是。
他们很谨慎。
隐蔽气息之物都是灵墟宗长老赠予的化神期器,带路大弟子清言又是出了名的心思缜密,若无非常熟悉他们的人,那些魔修也很难找到他们隐匿在凡间的踪迹。
好在。
这儿有个被驱逐出灵墟宗的废物——师昭。
那黑影磔磔怪笑道:“很好,魔皇要找的那几个搅事的正道弟子,就是他们几个。”他说完,便燃烧了一张符纸,似乎是在通知什么人,很快,有一道冰冷的人影从虚空中走出。
少女只觉有冰冷气息袭来,强大的修为压得她无法喘息。
她听到那男人的嗓音,冷漠又孤傲:“找到了?”
那黑影化为一个面相狰狞丑陋的男子,恭敬地弯着腰,谄媚道:“是,黑蛟大人,小的正好找到个认识他们的丫头,他们就在那间客栈里,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黑蛟冷淡道:“就这几日,魔皇这两日不在魔域,你还有时间。记得别惊动仙门,省得惹麻烦,杀了他们之后,把魂魄也拘来,魔皇想亲自好好折磨他们。”
“是。”
男子恭恭敬敬地应下,“小的一定不让大人和魔皇陛下失望……”
黑蛟“嗯”了一声,全程好似没有看到一边渺小又孱弱的少女,转身要穿过裂隙离开,那男子也连忙跟上。
师昭原本紧张地站在那儿,等他们说完,却看到他们说完话就直接走了,有些茫然。
……等等!
不要走!
少女惊慌起来,猛地往前一扑,却因为被雨水淋湿的瓦片打滑,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男人脚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动静很大。
他们终于停下,看了过来。
黑蛟问:“谁?”
男人紧张又谄媚地笑着,无情地踢向少女的身子,企图将她踹远点儿,一边说:“没什么,就是个仙门不要了的废物丫头。”少女强忍着痛苦,突然紧紧抱着男人的小腿,宁愿自己被踢得吐血。
“你、你说过……”
少女恐惧地缩着身子,若是细看,便会发现她在细微地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像只快饿死的流浪猫。
她仰头,露出一双清瘦、布满污泥、却不掩美貌的脸蛋:“……您说过,我若是帮您认出他们,就、就……就给我力量……”
男人面色骤变,惦记着黑蛟王在场,便恼羞成怒地狠狠踹开这少女,师昭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在瓦片上滚了滚。
随后,脏兮兮的乌发盖住整张小脸,半天都没动静。
像被活活踢死了。
可片刻之后,她又艰难地动了动,伸出那只满是污泥、带着血迹的手,扣住了瓦片,企图爬过来。
“求求你们……”
她唇角流血,连声音都在抖。
可讽刺的是,她求的是魔。
魔,最是言而无信。
那魔修想不到她还没死,直接拔了刀,抓起她的头发,想结果了她,却突然听到黑蛟说:“就这么杀了,岂不是没意思?”
男人立刻停手。
少女重新垂下脑袋,蜷成小小的一团,虚弱地喘着气,浑身抖得厉害。
如此胆小。
明明这么怕魔,却还敢跟魔做交易。
黑蛟看着这完全没有修为的人类丫头,这么弱,好像捏一下就死了,偏偏又这么犟,他都几百年没看见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他冷淡提点身后的小魔:“处置灵墟宗弟子,势必惊动那些烦人的老家伙,届时说不定会招来麻烦,但若是被逐出的弟子因恨入魔,而杀了他们呢?”
那小魔恍然大悟,连连拍马屁道:“还是大人您想得周到……”
黑蛟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那也是师昭,唯一一次见过这位魔域里有名的黑蛟王。
后来,她的确被给予了修为,一夜之间,到了筑基期巅峰。
可让一个道心破碎、身患重疾、终身无法再修炼的废人,一夕之间变成筑基期巅峰,怎么可能?
给她灌药的魔冷冷地说:“能让你体验体验这筑基期修为,都是便宜你了,此乃魔域的噬骨水,你喝下之后的确会修为大增,不过一个月后,你会化为一滩血水。”
师昭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杏眸里满是破碎的光。
她呆呆望着他。
“我要是你。”
那人笑得不怀好意,勾起少女的下巴,凑近打量她精致的脸蛋,“趁还有一个月,不如好好表现,取悦取悦我们,说不定在死前还能有个痛快……”
真漂亮啊。
那魔越看越觉得她美。
这美貌可不输于魔皇的宠姬们,还多了一股楚楚可怜的味儿,看得人心痒痒,他想着,等弄死那几个讨人厌的正道弟子,一定在她身上快活快活。
他放开了师昭。
少女虚弱地跪坐在地上,脸颊上还残留着两道指印,她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掌心隐隐有魔气流动。
有修为了。
她终于有修为了,尽管是魔气,那也无妨。
她颤抖着,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眼泪沿着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打湿了身上的黑色斗篷。
她哭了一夜。
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那一夜,她好像梦到了从前,她还在人间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梦见自己拼命地追逐在母亲的身后,崩溃地哭喊着,求母亲不要抛弃她,不要把她送去修仙,她只想好好待在人间过完一生,可无论她怎么哀求,母亲都没有回头。
母亲的背影都消失在了云雾中,随后云雾消散,她看到乌泱泱的弟子,围着自己。
她跪在行刑台上。
听到他们都对自己指指点点,句句离不开“废物”。
往常最喜欢欺负她、骂“废物”的那个少年,最巴不得将她赶出灵墟宗的顾让,却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
他没有笑。
也没有跟他们一起奚落她。
可师昭内心已经怨恨得要滴血,她委屈又偏激地想: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摆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做什么?
她这样,不都是他们害的吗?!
他们该终于满意了吧?
日复一日地欺负,不厌其烦地刁难她,拿姐姐跟她对比,现在终于把她赶出灵墟宗了,从此以后,她就要自生自灭了!他们很开心吧?!
她恨他们!
她恨死这些人了!
废除修为之刑,几乎没有多少弟子能挨过去。
师昭是在梦中被活生生痛醒的。
究竟是有多痛,才能让她仅仅是梦见,骨头里都好像残留着那种感觉?
她哭着醒来,飞快地擦干眼泪,披好斗篷起身,走出了这破庙。
外面阳光灿烂,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晴空万里,草长莺飞。
春天到了。
她站在破庙门口,望着眼前的春景,甚至不愿意走到阳光下面去。
她索性站在阴暗的屋檐下,一动不动。
直到有魔修前来,带走了她。
魔族是怎么商量着对付姐姐他们的,师昭其实一无所知,她只是机械地跟着他们的指令行动,心底空荡荡一片,麻木到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姐姐会死?
真的会吗?她从来没有在姐姐面前得逞过,这次可以成功了吗?
她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杀姐姐,她想要变强,想要让那些欺负她的人后悔,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还想打败姐姐,因为他们总是拿姐姐和她对比,总是在她面前说她比不上姐姐。
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让姐姐死。
她迷茫,又恐惧、紧张、兴奋,她心里憋着一口怨恨的气,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反正她都要死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反正只要能报复他们,能让自己好受些……
师昭狠狠咬牙。
她出手了。
那是在一个大妖的巢穴。
魔气裹挟着迷香侵入洞中,披着斗篷的少女,在黑暗中冷冷注视着里面的四人,看着他们深陷幻境,渐渐被诱入陷阱之中而不自知,开始在迷雾中失散。
失散之后,分别下手,易如反掌。
那么,先对谁下手呢?
师昭怨毒地盯着他们,开始思索要从谁开始杀起,她不自觉地忽略了清言——这个从未欺负过她的正直少年,目光在姐姐和顾让之间来回徘徊。
师昭选择了顾让。
那魔修兴味道:“有意思,你居然你不选你姐姐?”
她仰着头,楚楚可怜的杏眸,满是畏缩与软弱,“那毕竟是……我的亲姐姐……”她轻轻咬唇,怯懦道:“我下不了手……”
姐姐的身上,总是有那些奇怪的护身金光。
她吃过亏的。
那魔嗤笑一声,不屑地嘲讽:“真他娘的胆小,怪不得在正道都能混成这样,得了,那我去解决那女弟子……”
那群魔往朝另外三人去了。
师昭一步步,走入浓雾之中。
四周都是淡紫色的浓雾,那少年深陷于幻境之中,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伫立在原地。
她来到他的面前,唇角挑起一抹冰冷又得意的笑容,端详着他此刻可笑的样子。
“你也有今天。”
因为噬骨水的作用,她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粗砺,全无从前的清脆婉转。
师昭伸出爬满狰狞魔纹的手,掐住顾让的脸颊,尖利的指甲狠狠刺入肉里,肆意摆动着他的脸,看他任人宰割的样子。
好像这样就能发泄愤怒。
然后,她拔出了剑。
魔气灌入剑中,握剑的手在颤抖,她第一次杀人,努力让自己不要怕,不就是杀个人。
剑锋对准顾让,狠狠一刺!
“铿!”
剑锋刺入衣衫,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无法深处。
下一刻,白光乍起。
师昭整个人往后急掠,看到一片朝她袭来的纷飞的剑光后,少年的目光恢复神智,懒洋洋地撑了个懒腰,轻嘲道:“无知邪祟,连小爷我都敢动,说你们不知不知天高地厚吧,又非要小爷演这一出才能逼你现身,啧啧,真麻烦。”
师昭瞪大眼睛。
他说……装的?
他没有中招?!
她惊怒交加,挥手打出魔气,一边震开那些剑光,一边用宽大的斗篷盖住脸,再次朝着顾让袭去,与他交起手来。
她和顾让,现在筑基期巅峰的修为。
顾让虽是四人之中最晚突破金丹的那一个,可他强就强在背景强又有钱,装备比谁都强,随手一掏都是绝世法器,佩剑亦是无价之宝。
尽管同阶魔气克制灵气,但白得的修为终究比不过长年累月的积淀,她几乎不会多少剑招,十分吃力。
顾让边打边嘲笑。
“哟,就这么点实力还好意思出来混?”
“哈哈哈哈哈,你顾让爷爷我今天就让你跪下当孙子!”
她渐渐处于下风。
狼狈又不堪地节节后退,还不忘在打斗中盖住自己的脸。
少年高高的马尾飞扬,鲜亮的黄衣在云雾中翻飞,笑得更加猖狂,“看招!”剑锋干脆利落地一挽,笑吟吟道:“哎哟,这就不行了?小爷我可不客气了啊!”
说完,他加强攻势,朝着师昭面门直冲而来!
她微微一惊,只听得一声尖啸,脑海中“砰”地炸开了白光,震得整个人理智全无,只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斗篷被挑开。
少年唇角的笑意骤然消失。
他死死盯着她,像是难以置信,许久,才艰难地叫出那两个字,“师、昭?”
明明只是被挑掉斗篷,却好像在青天白日之下被扒光了一样,被他这样直直盯着脸,师昭忍不住颤抖起来,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用力,指骨发青。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顾让惊地往前,她却忽然尖叫一声,双手紧紧握着剑柄,“别过来!”
她瞪着顾让,满目血红。
少年脚步一顿,被这样怨恨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原地,“我……”他张了张口,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半晌才说:“你入魔了?是你设计要杀我们?”
师昭冷笑:“对!是我!我恨死你们了!我要杀光你们所有人!”
她豁出一切、报复般地承认。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承认,他们又不会因为这个而怜悯她……不,不对,她就算是被狗活活咬死,化为一摊血水,她也不要被他们怜悯!
顾让还欲上前,就在此时,他感受到了外面传来的灵气波动——是师窈他们已经解决剩下的魔,正在往这边赶来,找他会和。
师昭也感觉到了。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俏丽的脸蛋爬满魔纹,安静地望着入口处。
她决定等死了。
“踏马的……”
顾让狠狠一咬牙,低低骂了句从没说过的脏话,隔空一挥剑,将那斗篷拿在手上,朝她冲过来。
师昭下意识惊恐地后退,“你——”
少年拉住她的手腕,猛地一震——她的手腕太细了,好像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他再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破旧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可见瘦得有多可怕。
这就是被逐出仙门的弟子的下场。
这就是师昭的下场。
他撇开头不看,心尖却刹那揪痛,浓浓的懊悔让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将斗篷胡乱地往她头上一蒙,说:“想活,就别动。”
然后他跑了回去。
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声地招呼师窈,和他们会和。
“我在这儿!”
“不用进去了,里面的魔我都杀干净了,这里的魔可真弱,小爷我连法宝都没机会掏,还以为多厉害呢……”
“走吧走吧,在这儿耽搁太久,清言……都说了让你别进去了,小爷我饿了,要回去吃饭!”
“……”
少年的嗓门很大,他的声音渐渐远去。
直到整个洞窟都安静下来。
一片死寂。
师昭蒙着斗篷,还呆呆地站在那儿,满脸都是眼泪。
“这算什么。”
她抬起手背,愤愤地擦掉眼泪,自言自语地说:“你以为这样放过我,我就会感激你了吗?下次我还是会杀掉你!”
“假惺惺,虚伪,恶心,讨厌!”
“你们都是坏人!”
“你们才是真正的坏人!”
她看着满是魔纹的手,边哭边自言自语,最后哭得蹲了下来,直到哭累了,她才起身,一路路过那些被剑气杀死的魔族尸体,缓缓走了出去。
她不想死。
她不甘心。
可要怎么办呢?
她想起了一个传说,传说有个地方,有一种比魔气更为强大的煞气,它可以压制魔气,却比魔气更为可怕。
后来的师昭,终于在化为血水之前,找到了那煞气。
她与人做了交易。
她引煞气入体,痛苦不堪整整一年,才勉强吸收了那些力量,尽管,她已经成为了怪物。
她问:“我可以打败我姐姐了吗?”
那人说可以。
她便终于笑了,她这些年以来从未笑过,这是她第一次笑,可惜那张脸笑起来已经变得无比丑陋。
这张丑陋的脸,她不想给别人看到。
尤其是清言。
正直凛冽的清言仙君,是唯一一个没有欺负过她的人,他曾经顺手帮过她,哪怕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可是。
怕什么就来什么。
她唯一视为不同的少年仙君,将她当成魔祟,一剑穿心。
——清言不会欺负废物师昭,却会杀入了魔的师昭。
她低头望着胸前的剑,瞪大了眼睛,想竭力露出一个临死前悲凉的笑容,却连扯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
心底最后的那一簇光,终于被掐灭。
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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