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屋内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张大人也听到了动静,抬头见韩靖领着花魁走了出去,微微愣了愣,并没出声去唤他。
见他坐了这半天,只一人饮着酒,对那花魁和舞女似乎都不敢兴趣,既如此出去走走也好。
乐坊的地儿大,并非只是在这屋子里,今日出来,本就是图个乐子,他高兴便好。
屋里的热闹继续,韩靖走出了雅间,乐声消失在了身后,耳边瞬间又充斥着廊下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花魁见他的脚步走得并不是很快,赶紧识趣地跟上,软声道,“韩大人,后院的一池子荷花,这阵子开得正好,大人要不要过去瞧瞧......”
文人买|春,多数图的是个情趣,除了听曲儿,也有不少的恩客,喜欢一面搂着姑娘,一面对月吟诗作词。
花魁瞧出来了,韩大人今夜过来,怕只是想图个雅兴。
韩靖没应她,转过头往旁边几个院子里瞧了一眼,此时的乐坊,正是热闹,灯火交错之下,全是一片莺歌燕舞。
穿梭在堂院廊下调情的男女也不少。
花魁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出声催促,正揣测着他这到底是要往哪里去,又听他应了一声,“好。”
花魁松了一口气,领着人穿过了堂院,夜里的荷花池,小桥流水环绕,灯火朦朦胧胧地一照,氛围十足。
花魁正想问一声,可还满意,却见韩靖提步,已自个儿走向了身旁的凉亭。
“赶紧拿些酒菜过来。”花魁同身后的奴婢吩咐了一句,脚步紧紧跟上,挨着韩靖一道坐在了石凳上,试探地问了一句,“难得今儿月色好,妾身陪韩大人喝几杯?”
韩靖这回倒也没拒绝。
酒菜一上来,花魁便起身提起了酒壶,极为自然地挨了过去。
韩靖意外地没有制止她。
潺潺的酒水声入了杯,花魁将酒壶轻轻地搁在了桌上,再坐下,便壮了胆子,伸手去挽他的胳膊。
“公子......”凉亭内的一盏灯火就搁在了韩靖的身旁,秋杨隔着几株海棠,看得清清楚楚,心头一提,实在是忍不住了,唤了一声身旁的五公主。
五公主的一双眼睛,也在紧紧地盯着。
不会的。
韩靖自来就不喜欢旁人碰触,这些年她可是亲眼见证了他的那股子贞烈劲儿。
他怎么可能会便宜了花魁。
五公主屏住了呼吸,想在等等......
果然韩靖侧过了头,眸子垂下,扫了一眼花魁伸过来的手,花魁本也是试探,见其突然盯了过来,动作一顿,迟缓了几分。
片刻过去,见韩靖并没有出声阻止,花魁又才继续往前。
五公主刚松下的一口气,瞬间炸开。
秋杨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公......”
“韩大人。”
声音传来,韩靖的目光这才从那停在他衣袖前,不到一指距离的手指上挪开。
花魁一愣,回过了头,便见两道人影,从身后的几株海棠后走了过来。
五公主并非是头一回来乐坊,年少好奇之下来过几回,语气和神色皆没有半点拘谨,反倒是身后的秋杨,神态有些不太自然。
“好巧,没想到今日还能在这儿遇上韩大人。”五公主的脚步上了凉亭,立在了两人跟前,虽是同韩进说着话,目光却盯在了他身旁的花魁脸上。
安乐坊的姑娘多数都是官妓,家道陨落之前,个个都是千金小姐,素质本就不差,更何况还是花魁。
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跟前的花魁,都能与江陵城内的大家闺女媲美。
那大刺刺的打探,倒是让那花魁先移开了目光,轻轻一笑,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韩靖。
适才两人从那台阶上一上来,花魁便瞧出了端倪。
明摆着就是两位姑娘。
即便是面儿上再冷,这样俊俏的郎君,又岂能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只怕是暗里惹下的情债。
见韩靖一脸的平静,花魁倒也是个识趣的人,主动道,“既是韩大人遇上了故人,妾身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花魁说完,正要起身,韩靖突地道了一声,“不必。”
花魁刚起的身子,又顿了下来,目光倒又看向了跟前的姑娘,颇有几分爱莫能助的无奈。
五公主:......
五公主转过头,意外地看着韩靖。
他什么意思。
韩靖眼皮子一抬,对她脸上的质问没有半点波动,直接问她道,“想好了?”
五公主心头一跳,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但没料到会如此突然,视线下意识地闪过一丝逃避,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左手边,声音柔和了一些,“韩大人怎来了这儿。”
他自来不喜欢这等地方,铁定是被督察院的那帮子人硬拽了过来......
这样的态度,韩靖便也明白了。
她一贯喜欢岔开话题。
“怎不能来?”韩靖冲着她一笑,英俊的脸上突地多了几分平日里从未有过的风流和不羁,“良辰美酒,软香入怀,哪个公子不喜?韩某又为何不能来。”
五公主神色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的韩大人嘴里说出来的。
却又见跟前的一双黑眸内,流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风流之态,且久久不消。
五公主心头突地一刺,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韩大人莫不是忘记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该去她的公主府。
“姑娘恐怕也忘记了韩某说过的话。”韩靖当着花魁的面,毫不顾忌地道,“既然韩某同姑娘所谋不同,还请姑娘不必再来纠缠,韩某往后去哪儿,作甚,也同姑娘无关。”
韩靖说完,没再去看她,起身从石凳后走了出来,两步之后,倒是又转过身,同跟前的花魁说了一句,“不走?”
花魁:......
花魁暗里叹了一声造孽,当下起身跟着韩靖走出了凉亭。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后院了,韩靖才同身后的花魁道,“不必再跟着。”
花魁是个聪明的,点头道,“韩大人慢走。”
韩靖径直出了乐坊,跟着李默一道走向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车后,韩靖也没让李默急着走,掀起了一方车帘,安静地坐在马车内,目光一直盯着乐坊的门口。
片刻后,便看到了两道身影从乐坊内走了出来。
五公主走在前,脚步极快,几步后却是抬起了衣袖,抹了一把眼角,秋杨紧跟其后,“殿下......”
韩靖及时地放下了车帘。
眼睛一闭,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蜷缩了起来,手背上渐渐地绷出了青筋。
挣扎了一阵之后,韩靖到底是没再下车,同李默吩咐了一声,“走吧。”
五公主看着督察院的马车从自己的身旁经过,李默却如同瞎了一般,驾着马车,从她跟前,绝尘而过。
五公主久久地立在那,动也没动,眼里的泪水,滚滚而落。
韩靖,你就如此欺负人。
回去的路上,五公主一直没有说话,回到了公主府,眼睛还透着红肿,一副无精打采,失了魂魄的模样。
秋杨一路上都在劝她,“殿下也瞧见了,韩大人不是出来了吗,根本就没碰那个花魁......”
可无论他如何说,五公主就是不吭声,待秋杨伺候她洗漱完,扶起躺在了床上,才见她突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道,“秋杨,他当真要同本宫断了吗。”
秋杨心下一疼,蹲在了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殿下放心,韩大人如此,不过是想让殿下同意定亲之事,等过了这阵子,见殿下心意已决,也就放弃了,这些日子殿下多关心一下韩大人,明儿殿下派人给他送些喜欢的东西,让他知道殿下心头是有他的,他又怎能忍心,当真不理殿下。”
五公主愣愣地看着秋杨,将信将疑,“当真?”
秋杨看了一眼她红肿的眼睛,点头,“殿下想想,这些年来,殿下和韩大人闹了多少别扭,哪回不是韩大人先低头?”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这些年她的那些要求,韩靖虽回回都抗拒,可到头来,还是依了她。
五公主心头终于稳了一些。
秋杨扶着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殿下早些歇息,明儿早上咱们再来想。”
五公主闭上了眼睛,一夜却睡得并不踏实。
每回要入梦时,脑子里便会浮现出,适才在安乐坊见到的那张放荡不羁的脸。
太子妃曾同她说过,“这世上,没有一尘不变的感情,也没有谁会甘心愿意,等谁一辈子。”
太子妃还说,“再深厚的感情,一直停留不前,没有了进展,也会随着岁月慢慢地变淡。”
他要当真不愿同她耗下去,她该怎么办。
如今他是爱她,可往后呢,他离开了她后,还会认识其他的姑娘,他会不会也像爱她一般,去爱旁的姑娘,像对她一般,对她们好。
今夜的那个花魁,他看了好几眼......
他到底是个男人。
浑浑噩噩,又迷迷糊糊地熬了半夜,五公主才睡着,翌日天色一亮,便又睁开了眼睛。
赶紧召来了秋杨,衣裳都还未穿好,便问道,“本宫该送个什么东西好呢。”
“殿下仔细想想,韩大人喜欢什么,缺什么?”
五公主:......
他喜欢她。
好像不缺东西。
这些年,他但凡缺个什么,她立马就能察觉到,及时地送给他。
他不缺东西。
“殿下若是想不起来,便送些自己喜欢的也好,横竖送的都是心意,让韩大人明白,殿下有意同他示好便是。”
自己喜欢的。
她想在他督察院的屋子里,放一副屏障。
这样李默进来,也能有个遮挡的地儿,还有,她的茶杯,布巾,换衣的衣裳。
他不过来,她便搬过去同他一块儿住。
一大早的公主府便开始忙碌了起来,这头的东西准备好了,还未来得及装上马车,韩靖身边的李默却先找上了门。
进来时,李默同马夫提了两口漆木箱子,五公主还未反应过来,李墨便当着五公主的面,揭开了箱子盖儿,将里头的物件儿一样一样的拿了出来。
“这是五殿下五年前,送给大人的腰带,发冠,弯刀......”
“这是五殿下四年前,送给大人的衣裳,筒靴......”
“玉佩,手帕,荷包......”
李默将两口漆木箱里的所有物件,全都给五公主摆在了面前。
最后又从袖筒内,拿出了那只,已经有了几分陈旧的刀鞘递到了她面前,道,“大人说,这些东西,都是五殿下所赐,如今既已同殿下断了缘分,便该当退还给殿下,至于陈旧的东西,大人一一折成了银子,补偿给殿下。”
李默说完了好久,五公主才回过神,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默手里的刀鞘,脸色越来越白。
他是当真打算,要同自己断了。
五公主心头猛地一阵发疼,片刻后,突地起身,捡起了跟前摆出来的那些物件儿,齐齐地给扔了出去,“他不要是吧,本宫还懒得给呢,他就是笃定了,本宫离了他就活不成了......”
“砰砰—”的响声,不断地传来,李默,马夫,和一众宫娥齐齐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出门之前,李默就已经有了心里准备。
主子这不是让他来办差事,是让他来送死,那五殿下,能是个好惹的?
一旦硬碰硬,哪回不是主子吃亏。
如今见五公主发怒,李默跪在地上,只求待会儿能活着出去。
将地上的物件儿,都扔光了,五公主才停了下来,喘着气,看向了李默手里的那把刀鞘,眼皮子猛地打颤,心头疼得一抽一抽的,很想也一并仍了,摔个粉碎,可到底是没有舍得,半晌后,只哭着骂道,“韩靖,你个狗东西!”
自那日之后,韩靖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
没来公主府,也没再让公主府的人进督察院。
十日过去,五公主的脾气一日比一日的烦躁,却也没提他半个字,秋杨倒是背着她,暗里去了几回督察院,却都没打听到半点消息。
俩个人,彷佛彻底地断了个干净。
直到半月后,五公主进了宫,见完太子妃从东宫出来时,迎面便遇上了前来同太子禀报政务的韩靖。
五公主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半月不见,原本清冷的脸上,更是多了几分沉默,那张脸甚至比之前更为俊朗了几分。
五公主心头猛地一悸。
韩靖也见到了她,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地挪开了目光,脸上并没有半点波动。
到了跟前时,韩靖才躬身朝着她行了一个礼。
没有唤她,也没停留。
脚步与她擦肩而过,似是从未认识她一般,毫无留恋地从她身旁经过,跨进了东宫。
微风从他身上拂过,留下了淡淡的青竹香,熟悉的气息,钻进鼻尖,五公主心头漠然一酸,密密麻麻的疼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脚步声走远了,五公主才紧紧地捂住了心口。
他是要逼死自己。
一个时辰后,韩靖从太子的东宫出来。
背靠在马车壁上,韩靖习惯地闭上了眼睛,可眼睛合上了,脑海里的那张脸,却是越来越清晰。
瘦了。
膝上的手掌再次蜷缩了起来,一双眸子再睁开,里头已经布满了血丝。
韩靖艰难地咽下了喉咙间的哽塞。
——安阳,别闹了成不。
马车从宫中回来,停在了督察院的门口,李默上前掀开车帘,还未还得及禀报,韩靖已经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双脚落地,抬起头,一眼便见到了门口立着的一道身影。
韩靖眸子敛下,没去瞧她。
五公主出宫后,没回公主府,直接上了督察院,在门口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
马车从巷子口驶进来,五公主早就听到了马车的动静声,一直立在那,等着他下来。
此时看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地靠近。
同在东宫门前一样,那脚步经过她时,依旧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去看她一眼。
熟悉的气息,再一次从她身旁,钻入了鼻尖,五公主紧紧地咬住了唇瓣,终是在那道身影越过自己,快要消失在门内时,转过了头,颤声唤道,“韩靖。”
门内的身影,脚步依旧往前,并没有停下来。
五公主都快哭出了声,又道,“本宫答应你。”
她输了。
她不能没有他。
倘若当真会遭天谴,在他岀事之前,她便自行了断。
门内的身影,刚抬起脚准备跨上跟前的长廊,闻声后,一顿,缓缓地收了回来。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