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双帝节的设立,还是比较委婉的表达,几天之后的中秋宫宴上,皇帝当着群臣的面拿出的另一封诏书,就是开门见山了。
其实大越本来没什么举办中秋宫宴的传统,至少开明以来从没有过。
所以皇帝突然搞了个中秋宫宴,要与群臣同乐,自然就是一件稀奇事了。
进宫之前,许多朝臣心里都已经有了一种要出大事了的预感。这让他们不免忐忑,但又竭力想要掩饰这种忐忑,于是整个宴会的氛围,至少表面看起来十分热烈。
宴席就设置在御花园里,方便一边品尝美食,一边赏月。
暮色四合,圆月初升,月光如银,夜风轻拂,在一片桂子幽香之中,宴席正式开始了。
贺星回和皇帝相携而至时,群臣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安坐了。虽然此时天光暗淡,只能靠烛火照明,光线不比白日明亮,但站在高台之上往下看,还是能够很清楚地分辨出女官与众不同的服色,数量虽然少,但夹杂在一式的朝服之中,像是星星点点的光。
更重要的是,她们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为出席这种宴会场合而觉得紧张胆怯了。
偶尔对上周围打量的视线,甚至还能从容举杯,朝对方点头示意,反倒叫看的人不好意思。
贺星回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
今天的宴会是皇帝组织的,诸事也由他做主,贺星回只负责出个人,所以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她就坐下了,任由皇帝掌控场面,反正这种场合正适合他发挥。
在歌舞的遮掩下,流水一般的宴席送了上来。
这个季节确实很适合设宴,不那么热,但也绝不会冷,饭菜从御膳房送到这里来,无论温度还是口感都是最适宜入口的时候。
除了一些经常入宫,能得宫中赐宴的官员之外,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本该是难得的机会,能够真正品尝御膳房的手艺。但现实是,今日坐在这里的人,一大半都没什么胃口。
贺星回倒是吃得很安然,可惜她最喜欢的一道油焖大虾,吃起来麻烦又不太雅观,只能浅尝辄止。
忽然手边被推过来一碟剥好的的虾。
她不由笑了起来。他们虽然是夫妻,但因为作息和空闲时间都不同的缘故,很少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皇帝总能记得她的喜好,不过像是现在这样给她剥虾,倒是很少见。
主要是因为两人身边都不缺服侍的人,他通常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贺星回自然领了情,将盘子端过来,一只一只地开始品尝。
底下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都不由被震了一下,心想,两位陛下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这一点,虽然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但有时又不免会疑心,觉得可能只是做出来的样子。毕竟权势之争,就连亲生的父子兄弟都会反目,何况夫妻?贺星回如此强势,很多人都觉得皇帝是被她压制着,不能不退让。
至于他给贺星回的那些特权和优容,特别是最近这一年多以来种种操纵舆论的做法,在许多人看来,更像是她自导自演。
所以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幕,感觉自然十分复杂。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终于进入正题,拿出那封诏书时,他们反而没有太过明显的反应了。
在这封诏书里,皇帝先是讲了高祖和太宗皇帝打天下的不易,又说了江山社稷交到自己手上时的压力,因为自己才能平庸,生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然后话锋一转,盛赞皇后的贤明和才能,历数她掌权以来的种种功绩,认为这是不弱于古之贤王的干古之功,应该得到与她的功绩匹配的身份和地
位。
不得不说,虽然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盛世是由贺星回一手缔造,但是真正听到这些政绩被一条条这样念出来,还是让人忍不住震撼。
普通的帝王,能做到其中的两三条已经算是贤明了。
有这样的功绩衬托,对于她应该得到更高的身份和地位这一点,没有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
追根究底,今日还能够坐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这些政策的受益者。
因而,当礼官念出圣旨的最后一段,称皇后的功绩千古无匹,他这个帝王却身无长物,没有能够嘉奖她的东西,唯一能给的只有皇帝之位,因而预备在明年禅位,让她成为这个国家名正言顺的主人时,众人看起来都还算冷静。
非要让贺星回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她觉得应该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松了一口气的情绪多过震惊和抵触。
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酝酿得太久,而且早有预料,所以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反而没有太过明显的感受。当然,也有可能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想说的话在这里不方便。
毕竟要当面骂她,很多大臣心里还是有些打怵的,还是在奏折里骂起来痛快一些。
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同僚对此事是如何看待的,总要私底下串联一番,有了同盟者,才能放心开口。
脑海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这些念头,贺星回又吃了一只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紧张激动。
一切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所以很多人在面对看不清的未来时,会心生惶恐。在这一点上,贺星回是幸运的,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已经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后,因而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也许并不全然是对的,但至少不会是错的。
所以她的态度是坦然的。
事实上,对她来说,御宇登极确实只是走个流程的事,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毕竟朝政早就尽在掌控,走这一步,并不能增加她手中的权柄,反而可能会更遭非议。
但贺星回还是必须要走,因为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私心。
一件事有很多种可能,可是如果不迈出这一步,可能就永远只是可能。只有让它变成事实,才能化作一道光,照亮后来的人。
虽然人们常说后来居上,但有时候榜样的力量也很重要。在这个有无数束缚和掣肘的年代,她身为开拓者,和其他人相比,已经拥有了无数的特权。
如果连她都不敢走出这一步,又怎么能指望后来人超越她呢?
她自己正是借着前人光辉的指引,才顺利地走到这里,自然也有义务在此处留下一道光。
希望以后的人们提起她,应是生女当如贺星回。
...
中秋节过去之后,整个朝堂上下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而且这种古怪迅速感染了整个京城,又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
但是短时间内,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表态。
就连平时对于这种热点新闻最为热衷的小报,也没有任何一家刊登了这件事。
最后还是《世界报》先登了一篇代表官方立场的文章,民间的议论才逐渐热烈起来。
而在那之前,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已经开始了。
从第二天起,陆续就有一些反对的奏折送了上来,有委婉含蓄的,也有言辞激烈的,更有愤而辞官的。不过贺星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些奏折就被皇帝拿走了。
阿姊你别管,说了这件事交给我,就不能让你分一丝神。他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登基十五年,皇帝头一回在紫宸殿里设了桌案,办起了公。
和经常跟朝臣们言辞相对的贺星回不同,皇帝的做法是把重臣们都叫来,一人发一摞奏折,叫他们当着自己的面看完,写一份批复交上来,写得他不满意,就打回去重写,直到通过为止。
重臣们∶???
虽然这似乎是他们的职能,但总觉得不是这么用的。
写了一天批复的重臣们,晕是平平走出紫宸殿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里琢磨着是否要约束一下下面的人,不要再上这种没什么用处,只会被用来折磨他们的奏折了。
这还没完,很快就有一群女官从紫宸殿里走了出来。她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个盒子,看制式应该是用来装奏折的那种。
正疑心这是否就是自己批的那些奏折,女官们已经各自散开,跟在其中一位重臣身后,皇上说,折子既然已经批完了,就请大人顺便带回去下发吧。陛下-体恤诸位大人,说是盒子沉重,不可劳动大人们,叫下官帮忙送过去。
…….不但叫他们批,批完之后还要他们亲自送回去给写奏折的人?
而且还是当着女官的面!
曾经,朝臣们以为留中不发就已经是最恐怖的事了,那意味着贺星回不想谈论这件事,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现在有了对比,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贺星回是多么地委婉,多么地给他们面子,就算有时候当面指着鼻子骂,那也只是在小朝会上,没有让他们在下属面前丢过脸。
再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贺星回,如果当初登基之后掌管朝政的就是皇帝….
众臣都不由得一个激灵。
要知道,皇帝毕竟是皇帝,才能平庸不代表他不能搞事情。在才能平庸的帝王之中,有如同先帝那样老老实实,照着父亲留下来的政策继续施行的,也有前朝大宣末帝那样肆无忌惮、横征暴敛、骄奢无度,将整个王朝都祸害没了的。
而他们这位皇帝陛下,以这些年的行事观之,多半会是骄纵任性、朝令夕改,想一出是一出,让朝臣们焦头烂额、疲于应对的那种类型。
与他相比,贺星回是多么的英明神武、敏锐果决、敢于任事,纵然偶尔行事出格,也能自己扫尾,根本不需要他们操半点心。
如此几天之后,送到皇帝面前的奏折就越来越少了。
直到此时,民间的热议才刚刚开始。
不过他们关注的重点,就和朝臣们不一样了。贺星回有没有资格这事,根本就不在讨论范围内,把从古到今的帝王拉出来比一比,如果连她都没有资格,那还有谁?
虽然她是个女人,可她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御真大帝在世,一个人间帝王的身份,还委屈她了呢!
百姓们真正关注的,是一个无关紧要——至少在臣子们看来如此——的细节。
皇帝有后宫三千,那女帝是不是也有?
虽然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皇帝和女皇感情很好,但这也没有影响他有后宫啊。既然皇帝有的女帝都有,那这后宫是不是也该有?
皇帝本人都没有想到,百姓们的关注点会如此清奇,搞得他也很尴尬。
他以前确实没有想过这有什么问题,因为世人皆是如此,何况他的后宫还那么和谐,大家像家人一样相处,对他来说,只是陪伴自己的人更多了。
现在忽然站到贺星回的立场上一看,感觉确实是有点奇怪。
虽然在皇帝看来,他的嫔妃们喜欢贺星回多过喜欢他,对她也从来没有任何不敬,放在一般人那里,这就算是给予妻子的尊重了,可贺星回是一般人吗?
类比一下,她当了女帝,要是也设一个后宫,纵然那些男人都对他无比尊敬,在他面前不敢造次,也还是叫人浑身不自在。
这让皇帝一时不敢面对贺星回,悄悄地收了紫宸殿的桌子,回自己的天元宫去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发了一份诏书,叫礼部制定一套禅位的流程。
自古以来,禅位一般都是跟朝代更替结合在一起的,多半是在仓促之间成事,有一份诏书和传国玉玺就够了,根本不会费心去弄什么仪制,要费心也是费心折腾登基仪式,那才是新朝帝王关注的重杂。
毕竟禅位的前朝帝王并不需要体面。
但是现在的情况,虽然说是禅位,但本质上却是双帝并立,自然需要制定出一套单独的流程,以彰显皇帝的不同。
自从进入教育部之后,阿喜的工作时间就变得稳定了起来。
以前在秘书省,需要定期值宿宫中,现在却可以准点上下班,除了偶尔还要给《世界报》写稿之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可以放在家庭上。
贺子越很体贴,主动承担起了更多照料孩子的责任。再加上长辈们的帮助,他们这个小家庭在经历了初期的手忙脚乱之后,很快就走上了正轨,虽然中间生孩子休息了两个月,但是对她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她很清楚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在工作上就更加用心。
这天晚上,她正在逗孩子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虽然已经听门房禀报过,但是亲自走到前面,迎到了客人,阿喜还是非常意外,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她们这些女官,彼此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比一般的同僚更亲密。但因为在宫里随时能见到,所以到家里拜访的事反而很少见。特别是袁嘉,她虽然是同僚,但还有另一个身份,私交上面就更要注意了。
袁嘉解下身上的头蓬,笑了一下,你这样说,倒叫我很不好意思了,平时不登门,登门就有事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阿喜这才拉着她的手,把人请到了书房坐下。应该没什么私事需要袁嘉趁夜跑一趟,多半是公事。既然是公事,还是在这里谈更好。
两人跟着贺星回,都养成了讲求效率的好习惯,坐下来,叫人上了茶水,也没有绕圈子,便直奔主题。
阿姊可看过这几日的报纸?袁嘉问。
虽然知道阿喜肯定都看过,但她还是将自己带来的剪报取了出来,递到阿喜手边。
阿喜低头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了,还是女帝能不能有后宫那回事。
要说这件事里,最尴尬的其实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后宫,特别是后宫嫔妃生下的子女。虽然贺星回待他们一视同仁,该有的照料都有,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显得他们身份尴尬。
也难怪袁嘉在这件事上拿不定主意,要来找她了。
阿喜很快翻完了剪报,抬头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袁嘉轻轻叹了一口气,按理说,应该压一压这样的言论,至少找一件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民众的注意力,叫他们不要总是绕着这件事打转,可是…….
可是又觉得百姓们能议论这些,并不是坏事?阿喜问。
袁嘉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轻声道,这件事,我也不知该问谁,所以才来找阿姊了。
从一个妾生子的角度,从一个朝廷官员的角度,都应该阻止这个话题继续发酵。可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又觉得这种讨论并不算坏事。
至少终于有人正视了这些婚姻中的不平等。
以往遇到这种难解的问题,袁嘉会去问贺星回。可唯独这件事,不能去问她。思来想去,京中那么多人,最适合求教的,还是阿喜。
阿喜想了想,道,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就由他去。
袁嘉抿了抿唇,显然并没有打消顾虑。
阿喜又问她,你觉得陛下会设后宫吗?
袁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你呢?如果是你.……会设后宫吗?
她没有说得太清楚,毕竟那种话以她们的身份不适合说出来,不过袁嘉听懂了,她再次摇头,自然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与驸马感情甚笃,自然不会考虑这些。袁嘉说,何况女子与男子不同,婚姻与生育都必须慎之又慎。
不错。所以我想,真正的公平并不是男帝有后宫,女帝也应该有,那是谁强谁就有理,并不是我们想要的。阿喜说,真正的公平是,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男人也只能娶一个女人,如此,双方的地位、财产和各种权益才能得以保障。
袁嘉竭力摒除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但想要天下人接受这种想法,何其难也?
总要做的。阿喜微笑道,一步一步来就是。十几年前,谁又能想得到,今日你我会坐在这里议论这样的话题?你要做的第一步,不过是放任这些话题,让它自行发展。
意识到了不平等,这就是一粒种子,只要有合适的环境,迟早就能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成长成参天大树。
到那一天,这件事自然就能做了。
袁嘉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觉得似乎确实如此。其实这大概也是她自己直觉的想法,只是不像阿喜说得那么明白。而话说到这里,该怎么做也是一目了然。
但她心里还有一层疑虑,可是这样一来,母后就会一直处在舆论的漩涡之中。这件事本来就有不少人反对,再有这样的舆论,难免会让人觉得乱了纲常伦理。
这件事有很多人反对吗?阿喜反问。
袁嘉微微一怔。
没说出来的反对,就不算是反对。阿喜笃定地道,你想报纸为什么纠缠的都是这些细枝末节?无非是不敢直白地说出&039;&039;反对&039;&039;二字而已。这已是一种示弱了,咱们又何必与他计较?
也是,这些年来,创办报纸的人越来越多了,其中不乏世家大族,高官显贵在背后支持的,本来也是想让这些报纸成为他们的喉舌。
如今喉舌也不过只能挑挑这种小毛病,反而证明母后的行事是大势所趋。
见她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阿喜又笑道,再说,你也把陛下想得太脆弱了。一个人只要做事,质疑和非议都是不可避免的。何曾见陛下因此而迟疑过?不如说,正因为那么多人都认为这种事是乱了纲常伦理,所以才一定要做。
什么是纲常伦理?
是束缚在他们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让人患钝、蒙昧、死气沉沉,只能在划下来的范围内行动。
不考虑事实和现状,一味地因循教条,这种东西,早就应该被打破了。
陛下治国,从来不是依循纲常。不过现在看来,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