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翌日, 不等沈初云等人自酣睡中醒来,凌霜铭及雒洵便摸黑赶往玄风山。

    宸湮跟在二人身后,只觉气氛不大对劲。

    说他们更黏糊, 可这对师徒的脸却一个比一个绷得紧, 说他们疏远, 却一路凑在一起用传音嘀嘀咕咕,时不时还要对视几下。

    主上做事向来不避讳他, 昨夜却厉声厉色地将他赶出去, 定是凑在一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宸湮一脸嫌弃地低头,专心致志地看云底的风景。

    而他不知道的是, 两人传音里的内容其实并无旖旎,反而充斥着火药味。

    雒洵苦恼地揉揉额:“师尊, 弟子已经解释了一晚上, 宸湮是前世被我捡回的魔族孤儿,我向来视他如亲子……”

    凌霜铭冷笑:“为师从前视你也如自出, 怎么你能生出那档心思,他就不行?”

    “就算他果真动了歪念头, 又干弟子何事?若真要这么说,师尊不也成日拈花惹草。”

    “好, 你说说,为师招惹了谁?”凌霜铭瞠目, 被雒洵从天而降的大锅扣得半晌回不过神。

    雒洵便板着指头,苦大仇深地数了起来:“御清尘对师尊的执念天下皆知,这自不必说;易千澜看师尊的眼神也不单纯,可师尊还是由着他看;那沈初云近来也与师尊走得极尽, 您却对他从不设防;更不必提玄元上仙, 沐雪, 玄持光,陌林,萧珏等等……”

    凌霜铭登时气笑了。

    这臭小子,当他是画本子里酷爱搜刮民女的昏君,但凡有人被他多看几眼,就要被纳入后宫吗?

    他不甘示弱地回击:“雒洵,除却宸湮,为师看你与成师姐座下的何扶华,还有魔将荼蘼也关系匪浅,这又要怎么解释?”

    雒洵听罢却牵起嘴角,欢心地笑了起来。

    “原来师尊也是在乎弟子的,否则怎会对弟子接触之人这般留心?”

    凌霜铭被说穿心思,脸颊上顿时传来火辣辣的温度。

    他偏过头,轻咳一声:“身为师长,对徒弟予以关注是分内之事,你不要多想。”

    雒洵:“噗呲!”

    凌霜铭忍无可忍:“雒洵,你目中可还有长幼尊卑……”

    他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身体便被人猝然从身后搂住,接着将一件毛绒绒的东西裹上他的肩头,隔绝了御风而行时刀剐似的冷风。

    “师尊这是呷醋了吗?莫要气了,弟子逗您的。”雒洵帮凌霜铭整理鬓边碎发,顺便轻轻撩拨一下他薄薄的耳垂 ,“您若真的看不惯宸湮,待此间事了,我将他打发了便是。反正这魔尊当着也没意思,弟子只要陪在师尊身边就好。”

    凌霜铭抿起薄唇,绯红的双颊几乎要埋进领口雪白的绒毛中,色厉内荏地嗔道:“为师又不是你,喜欢胡乱吃飞醋。”见雒洵还想打趣,他忙转移了话题,“你出去大半夜,就是为了捡这件披风?”

    昨晚那神秘高人的阵法的确厉害,他忙于对敌,分身乏术,连这雪狐裘是何时丢的都不清楚。

    雒洵倒是有心,若无御寒之物,他这具日渐衰败的身体,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洲还真不好捱下去。

    “弟子顺便将这个寻回来了。”雒洵说着,俯身在他腰间丝绦上挂了一物,“此物……师尊莫要再弄丢了。”

    是那块雪玉剑穗。

    凌霜铭一时愕然,这么小的物件,就是丢在房中都得倒腾一阵方能翻到。

    雒洵便是为了这样东西,在那封山的大雪里,翻找至参横月落吗……

    他闲时也有仔细端详,这块玉佩的雕工有些过于粗糙,玉质也无法与神剑沐雪相配。

    它唯一的独特之处便是,玉上的雕花十分别出心裁。

    琼花玉树和谐地组成镂空图腾,将“霜铭”二字巧妙地化入缠枝花纹中。

    但对于见惯了珍宝的他来说,这仅有的闪光点也微不足道。

    他不是没有奇怪过,为何它会被前世的自己珍而重之地挂在佩剑上。

    如今看来,这又是一段被雒洵视为珍宝,却被他弄丢的记忆。

    “师尊。”

    他不自觉摩挲着玉佩的手,忽然被另一只炙热的手包住,融融温度渗入掌心,驱散了徘徊不散的失落。

    “这次不论发生什么,弟子都会守在您身边。”

    凌霜铭凝着那对和煦金眸,也跟着展颜一笑。

    倒是他拘泥外物了,只要这个人还在,那段早已刻骨铭心的记忆便终有拾回之时。

    “主上,夫人笑得好看吗?”

    宸湮面无表情地随在二人身后,看他们旁若无人地交握双手,幽幽传音。

    雒洵头也不回,只细细抚摸着掌心里自家师尊凝脂似的指节,笑得一脸餍足。

    “好看,师尊就连吃醋的样子都是时间绝景!这次你立了大功,本尊就再赏五百魔将任你差遣。”

    宸湮:“……”

    真是没眼看啊。

    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魔尊大人吗,简直就是只摇尾乞怜的小奶狗。

    三人紧赶慢赶,待日上三竿,才终于行至北冥城脚下。

    这座城池地处北州正中心,因此虽是抱山而建,繁华程度却堪比从前的云天城。

    从城门处看,城墙修得巍峨恢弘,在一片参差屋檐后,连绵不绝的雪峰仿佛近在咫尺。

    临近玄风山秘境开启,九州修士几乎汇聚于此,长空里时不时便划过修士驾驭法器飞行而拖出的流光。

    只是城外早已设下结界,任何人经过城墙处都必须压下云头,接受立在门前的修者检验身份。

    “师尊,怎么又易容了。”

    雒洵在排队等待验身时,对着凌霜铭平平无奇的脸连连叹气。

    现在这副尊容,还不如林浮雪养眼呢,好在有师尊的气质撑着,也勉强能用来打发时间。

    凌霜铭没有心思和他插科打诨,皱着眉打量那队手持灵剑于城门处把关的修士。

    他们一律身穿天青道袍,道冠上还坠着绣满青竹暗纹的发带,正是青冥宗弟子统一的穿着。

    雒洵知道凌霜铭在想什么,悠悠道:“当年青冥宗对师尊赶尽杀绝,想不到百年过去,竟靠着师尊留下的那些功法秘籍,将势力扩张到玄风山地界,还执掌了北冥城。”

    凌霜铭摇摇头:“阿洵,不可逞口舌之快。青冥宗底蕴深厚,能在北州众派脱颖而出并不意外。”

    而且站在青冥宗的角度,为门派今后发展,以及门内弟子声誉考虑,与他们师徒撇清关系的确是明智之举。

    只是到底同门一场,青冥宗最后做得太过绝情了些。

    正说着,先前入城打探的宸湮忽然浮现于二人面前:

    “主上,丹霞派和玉清派已经一前一后入了城,萧珏正在到处分发林浮雪的画像寻人。”

    凌霜铭为了防止灵力耗损,脚程其实不算快。不过后半程路他几乎是由雒洵一路带着御风,故也慢不到哪去。

    但为了防止半路生变,三人绕了个大圈子,因此才比中州诸派晚一步进城。

    雒洵冷笑:“一群贪婪成性之辈,果然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只要进了城,就寻机会开启秘境。但在这之前,得想办法应付青冥宗的搜查。”

    凌霜铭说着,视线顿在端坐于青冥宗弟子身后的青衣人身上,缓缓皱起眉头。

    此人虽同周遭弟子一样身着青色道袍,但袍袖上的暗纹隐有波光闪动,看上去宛如一池清辉淙淙流淌。其人更是风姿俊秀,哪怕闲散地坐着,也如青竹般隽雅出尘。

    青冥宗竟是将这人派来坐镇城门,接下来怕是有麻烦了。

    雒洵的目光始终粘着自家师尊,知道此刻才舍得往那边一瞥:“呦,冤家路窄,那不是段斫风。”

    凌霜铭轻声责备:“他到底算你的小师叔,怎可直呼其名?”

    “你倒是还向着他,可当初你我二人被围攻时,段斫风站出来了吗?”雒洵这次却不似以往百依百顺,大有顶撞到底的意思。

    “斫风……我相信他是另有隐情。”对于雒洵的质问,凌霜铭也没有几分底气。

    他前世还未叛出师门时,是青冥宗三代弟子中最年长的大师兄。同师门还有四五个师弟,段斫风是其中最小的一位。

    在段斫风拜入师门没多久,师父便溘然仙逝,作为大师兄的他自然要担起照料师弟的责任。因此段斫风几乎将他当作半个师父,整日粘着他。

    后来收了雒洵当徒弟,因段斫风太喜缠凌霜铭,两个毛头小子见面必拌嘴,还屡次大打出手。

    “你对斫风成见太深,我也了解斫风的为人,他不会……”

    “人都是善变的,师尊收下徒儿时,可有想过我们今日会成为这样的关系?”雒洵挑眉,看向段斫风的眼神充满敌意,“师尊勿要太过轻信他人,人心隔肚皮,难保段师叔对您没有怀那不轨之心。”

    凌霜铭复又看眼远处那抹淡雅的青衣人影,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哪怕世人皆心怀叵则,段斫风也绝对是万千人海中最心思纯正的。”

    听着凌霜铭对段斫风毫不吝啬的夸赞,雒洵的眉头愈挑愈高,几乎要拧成个“川”字。

    他刚想说:“那我走?”

    却见凌霜铭忽地变了脸色:“糟了!”

    只见那段斫风手捧一副白衣仙子的画像,看得两眼都要直了。

    半晌后他倏地从椅上跳起,泪眼朦胧地大喊:“这是……凌师兄啊!”

    “快,关紧城门,接下来的这批人,本座要亲自搜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大师兄挖出来!”

    第102章

    “师尊你瞧, 弟子说什么来着。”雒洵笑得一脸讽刺,“连弟子看到林浮雪,都要犹豫一会才敢相认, 这小子却一眼认出, 定是在脑内对师尊肖想已久。”

    凌霜铭:“……”

    我看那个整日幻想欺师灭祖的人, 分明是你自己罢。

    “要进入玄风山地界,必须先进北冥城。此处结界坚固, 神不知鬼不觉地破除几乎是不可能的, 定会惊动青冥宗。”凌霜铭看着不远处的段斫风犯了愁,“现在最棘手的就是, 如何能把斫风糊弄过去。”

    那小子竟真的一撩袍摆坐在城门口,有四五个弟子持剑将人拦下, 方便他挨个端详过去。

    遇到神似之人, 段斫风那工笔描绘般的修眉便轻轻拧起,神情认真专注, 仿佛在钻研什么古奥的功法秘籍。

    凌霜铭叹息一声:“看来是躲不过了。”

    其实他大可直接传音给段斫风,要求对方放行, 可段斫风那性子……或许会起反作用。

    况且开启秘境只差一步之遥,眼见能为三世劫难划上终点, 他实在不愿再与他人牵扯出因果。

    雒洵默默在侧看了凌霜铭半晌,忽然借袍袖遮掩牵起他的手, 眉眼弯弯道:“师尊莫急,我有个好法子。”

    过了半晌,凌霜铭执起身边玄衣女修的手,一脸木然地接受周遭投来的艳羡视线。

    “主上英明神武, 就连化作女相都风姿卓绝, 让人一见忘俗。”宸湮用只有他们三人方能听到的声音, 十分捧场地夸赞道。

    雒洵得意地挑眉,伸手将面上覆着的黑纱紧了紧:“也不看看你家主上师承何人,这天下还没有师尊不善的法术。”

    雒洵的易容术确实精湛,身旁这黑衣女修看起来娇小玲珑,黑纱外露出的一对明眸如平湖秋水,顾盼神飞。

    的确是明媚动人……如果不看她面纱下密集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麻子,和一张仿佛刚被马蜂遮过的大红唇。

    凌霜铭心情复杂地别过脸,不愿再看。

    想不到宸湮年纪轻轻的,眼神却不大好。

    折腾了这一气,他们逐渐走在漫长的入城队伍最前面。

    凌霜铭也顾不上雒洵这副尊容,注意力全被段斫风引过去。

    当初粘在他身后,走得歪歪扭扭的小师弟,如今已出落得沉稳内敛。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清雅气度,和记忆里那个风风火火的毛头小子截然不同。

    恰好段斫风亦在打量他们,两人目光相接,俱是一愣。

    “段师祖!”

    段斫风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在弟子们的惊呼声中,滚烫热茶将浅青袍子染得斑驳不堪。

    他却恍若未觉,一瞬不瞬地盯着凌霜铭:“速将此人拦下!”

    末了他才随手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涤尘术,可惜准头不甚好,尚有几片翠叶残留。

    长剑出鞘声宛若裂帛炸响,数名弟子手持雪亮刀刃,将凌霜铭及雒洵围得密不透风。

    各色目光交汇在二人身上,四下里是弟子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段师祖从未如此失态,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上去平平无奇,还灵力低微。”

    “怕不是觊觎秘境宝物的邪祟,化作人形混入北冥城,被师祖慧眼识破罢。”

    听罢弟子们的议论,凌霜铭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旋即他惊慌失措地后退半步,缩在雒洵身后,过了半晌才哆哆嗦嗦地探出半个脑袋。

    “仙长拦下我们夫妻二人,有……有何贵干?”

    他似乎被吓得狠了,连声音都开始发颤。

    雒洵反手将他搂住,刚要温声安慰几句,一袭青袍已然到了他们眼前。

    段斫风神色淡淡地负手立着,视线仍牢牢锁着凌霜铭,晦暗不明的情绪在清透眼眸中翻搅。

    在他眼中,天地间仿佛唯有凌霜铭一人。

    拦在中间的雒洵,以及手持利刃的弟子,与他而言都是虚无。

    雒洵立刻将凌霜铭拉至身后:“把你的眼睛收好,没看见我家郎君被吓到了吗?”

    段斫风神色一顿,终于肯漏给雒洵一点眼角余光。

    他犹豫一瞬,躬身对凌霜铭作揖:“是斫风失礼,让师兄受惊了。”

    凌霜铭只觉一阵头大,连忙侧身避开,不受段斫风的礼。

    他又往雒洵背后缩了缩,弱弱地问:“这位兄台,我无门无派,也不认识你,为何唤我师兄啊?”

    段斫风苦笑一声:“暌违百年,斫风便是世事忘尽,唯独与师兄相处的一点一滴,却是愈加清晰了。所以……师兄莫要再开玩笑。”

    青冥宗弟子面面相觑“段师祖,恕弟子眼拙,竟认不出这位仙尊是谁。”

    胆子大些的,则是直接将剑锋对准凌霜铭:“妖孽还要蛊惑师祖到何时,还不快速速收了妖法,露出你的本来面目!”

    分明是你家师祖缠着人不放,这颠倒黑白的能力,果然是青冥宗一脉相承的。

    饶是凌霜铭,都不由无奈地翻个白眼。

    但做戏做到底,他挤出几滴泪花,扑进雒洵怀中:“娘子,为夫好怕!”

    堂堂八尺大汉,顶着张粗糙的脸,行动却似一朵弱不禁风小白花。

    雒洵的计策果然效果拔群,已有围观弟子满脸嫌弃,不忍直视地默默走开。

    连凌霜铭自己都一阵恶寒,恨不能当即劈条地裂将自己埋进去。

    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他偷偷往段斫风的方向瞥去。

    他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内,将毕生颜面挥霍一空,斫风这小子也该死心了。

    可与他意料中相反,段斫风只是转过身,对弟子淡淡地吩咐:“将法器放下,若再惊着师兄,稍后自去寻戒律长老领罚。”

    凌霜铭愕然,这还是记忆里那个风风火火,一点就炸的小师弟吗?

    很快他便发现,段斫风确实还是那个段斫风,只不过爆脾气发泄在了另一人身上——

    在凌霜铭这里找不到破绽,他的注意力转到了雒洵那边。

    “阁下是什么人,觍着脸自居师兄的发妻前,也要真的有脸才是。”

    “对有妇之夫死缠烂打,阁下生得人模狗样,怎么净不干人事呢?

    段斫风眼神不善,雒洵亦不甘示弱。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噼里啪啦擦起一阵火花。

    倏然,雒洵摘下面纱,扭头便靠在凌霜铭肩上抽噎起来。

    “郎君,他眼神好凶!我们夫妇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呜呜……”

    厚厚的鱼唇,外加满脸麻点,再配上抽搐的五官,活脱脱一朵霸王钳带雨。

    城门前响起起此彼伏的吸气声,又有数人捂着眼迅速走开。

    凌霜铭强行压住突突直跳的眼角,也挤出几滴眼泪:“娘子别怕,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不得不说,他们抱头痛哭的场面杀伤力也是极强的,登时又有人干呕着离开。

    段斫风平静的面色扭曲一下,眼底闪过犹豫挣扎。

    最终他猛地拂袖:“哭哭啼啼,有辱视听。师兄他绝不会如此,快滚!”

    与此同时,远隔沧海的中州,太初峰禁地内。

    御清尘一把将“凌霜铭”扯下床榻。

    身体着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连发髻都摔得散乱。“凌霜铭”仍是满脸呆滞,一声不吭。

    过了片刻,他的身躯竟是化作点点幽光,消散在空气中。

    “假的,这只是个假人!”

    御清尘将楠木桌椅拍作齑粉,对瑟瑟发抖的守卫弟子冷斥道:“太初峰上下近百名金丹弟子,连个重伤垂死的人都看不住,真是一伙吃白饭的东西!”

    “掌门师兄,在斥责他们以前,你又好到哪里去?”成镜影面沉如水地挡在弟子前,“擅自将人藏在太初峰,连我都被你瞒了过去。名为保护,我看这根本就是软禁!”

    “你让让。”君秋池推开成镜影,一把揪住御清尘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问,“御清尘,霜铭那时就在屏风后,是也不是?”

    御清尘似只破麻袋般仍由其拎着:“师叔祖已经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

    “碰!”地一声,君秋池挥拳捣在御清尘的鼻梁上,立刻有血喷溅出来。

    “你简直是条败类……霜铭若是出了事,便是将你挫骨扬灰,都难赎罪过!”

    说罢他一把将御清尘掼了出去,后者重重地摔在墙上,又吐了几口血。

    “咳咳……师祖定是去了北州,临行前我曾把一枚玉佩放在他身上,可以此辨认他的身份。师叔祖有空折磨弟子,不如快些赶去玄风山秘境。”

    君秋池深吸口气,按捺住体内暴动的灵流:“你既然留了信物,那他的行踪呢?”

    “信物上的天隼术已被人抹去,弟子就是因此得知师祖失踪的。”

    君秋池冷冷一笑,朝倒在地上的御清尘啐了一口:“玉清派不能无人坐镇,镜影遥音,你们二人便留在此地,务必看好这孽障。我即刻动身去北州!”

    一直默不作声,充当背景的韵遥音小声嘀咕:“为何是我。”

    “好了,你还要别扭到几时?”成镜影轻轻捏过她的脸颊,才对君秋池颔首,“君道尊放心,弟子会誓死护佑玉清山。”

    君秋池微微一怔,失笑道:“蠢丫头,若是人没了,空留座山有何用?”他望向霭霭云海间,那座经年霜雪的峭峰,“你可知我平生,最讨厌山。”

    不论是玉清山,亦或玄风山,他都不想再次踏足。

    另一边,凌霜铭坐在客房的桌案旁,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雒洵打趣道:“定是师尊与弟子方才的深情,打动了段斫风,令他念念不忘罢。”

    凌霜铭顿时黑了脸:“莫要再提。”

    半盏茶的功夫,却要用接下来漫长的一生去治愈。

    他就不该信雒洵这脑袋瓜子,会想出什么正经的法子。

    “所以师尊快换罢。”

    雒洵挥挥手,宸湮手脚麻利地将储物戒中的东西倒在榻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床上仿佛生了座小山丘。

    凌霜铭翻动几下,发现那都是各色绫罗绸缎织就的衣物。

    有长袍,有短打,更多的则是……时下女修最流行的款式。

    “你平时都在捣鼓什么玩意?”凌霜铭愕然。

    雒洵却抓错了重点,欣慰地说:“师尊果然喜欢这样的,也不枉弟子特意吩咐宸湮采购。”

    凌霜铭低头,只见自己随手扯出的是件雪白裙装。

    繁复下摆绣满琼花暗纹,衣料亦是上好的冰蚕丝,在客房内无风自动。

    ——和林浮雪的装束极为神似。

    宸湮深以为然地点头:“果然……主上深得令师真传。”

    凌霜铭:“???”

    年轻人,你可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第103章

    雒洵扫眼身旁双颊泛红的人, 冷声说:“宸湮,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师尊。”

    宸湮连忙单膝跪地:“是卑职口无遮拦,请主上降罪!”

    一把匕首被随意掷在地上, 刀刃泛着森然翠绿, 显是淬过剧毒。

    “喜欢嚼舌根, 便把舌头割了。”

    宸湮霎时惨白了脸,重重地叩头:“主上饶命!”

    凌霜铭也被吓了一跳, 再顾不得尴尬, 连忙扯住雒洵的手:“不过一句玩笑话,何必大动肝火。不如叫他将功补过, 探清北冥城如今的形势。”

    “既是师尊开口,我便饶过他。”雒洵反握住他的手, 轻轻摩挲一下, 才转头对宸湮吩咐,“限你半日内查明城内现有势力, 有任何关于秘境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音给我。”

    “是, 主上。”宸湮如蒙大赦,擦了把额上冷汗, 身形迅速消失。

    确定人已经走了凌霜铭,才用力点了点雒洵的鼻尖:“都已经是当魔尊的人了, 对待下属这般严苛,以后谁还敢为你做事?”

    雒洵揉了揉被戳红的鼻子,委屈巴巴地说:“宸湮满口胡言,弟子又没罚错!师尊若是真的精通易容, 怎么连段斫风都能一照面便识破?”

    凌霜铭:“?”

    啊, 他是不是幻听了, 雒洵这是在对他的幻术指指点点吗?

    “阿洵身居高位,我这样的山野村夫自是无法比的。”凌霜铭挑挑眉,不咸不淡地问,“不妨说说你的高见,为师的幻术哪里出了纰漏?”

    “师尊的演技,可以说是极其拙劣了。”

    修仙者是经不起挑衅的,饶是凌霜铭薄情寡欲,也瞬间垮了脸。

    “何以见得?”

    他想甩开雒洵的猪蹄子,却被后者紧紧攥住。

    “师尊平日里从不吐露心事,易容后却格外坦诚。”

    凌霜铭想起自己在“林浮雪”期间的一言一行,不由别过眼睛,心虚道:“那是为了不被认出,不得已而为之。”

    “可我看师尊将他们戏耍于鼓掌间,分明是乐此不疲。”

    雒洵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重新对视。

    琥珀似的眸子里,带着与戏谑语气不符的沉沉暗芒,仿佛所有埋藏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接下来他的质问,更是步步紧逼,全然不给凌霜铭喘息的机会。

    “师尊,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昨晚你到底在期许什么?”

    “事到如今,你我还有必要坚持这可笑的师徒戏码吗?”

    不知不觉间,凌霜铭的后背抵上了墙壁。

    雒洵顺势俯身,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连吐息都彼此交融。

    凌霜铭不习惯被人居高临下地压制,当下便想将人推开。可灵力还未聚集,便被雒洵轻轻一个弹指打散。

    “师尊不会以为,现在的你在弟子面前,有任何反抗之力吧?”雒洵微微眯起眼,鎏金眼眸里满是危险的信号,“我们能做的事几乎都做了,师尊还要逃避多久?”

    听到“能做的事”这四个字,凌霜铭冰白的脸霎时被红晕覆盖,脑海里不断浮现种种难以启齿的画面。

    他只觉说话都有些磕绊:“让我仔细想想……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一句话未完,他的肩膀突然被雒洵大力攥住。

    “弟子已经等了几百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现在就听你的答案!”

    “嘶……”凌霜铭轻轻发出声低吟,只觉肩上的骨节都快被硬生生抓碎。

    雒洵怔了怔,如梦初醒地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问:“弄疼师尊了?”

    凌霜铭垂下眼帘:“雒洵,倘若换做旁人,诸如君秋池,或是段斫风,我不会纵容他们这般放肆。你……还不懂吗?”

    雒洵按捺住眼底汹涌的情绪:“我不懂,除非师尊亲口说与我听。”

    凌霜铭悸动之余,脸颊上的温度愈发变得滚烫。

    诚如雒洵所说,他们之间几乎做尽亲密举动,早就逾越了正常师徒师徒情谊。

    他把心一横,踮起脚尖探上雒洵的双唇,留下个蜻蜓点水的吻。

    “师尊明白这样做的意味吗?”雒洵扣在他腰间的手猛地收紧,骨节都开始泛白,“你在亲吻世人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你要陪我一起永坠无间,求出无期吗?”

    凌霜铭眨了眨眼:“何必多此一问,你是我的徒儿,你的秉性我最清楚。”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纵使世间万般景致,若没有你在,皆是虚妄。”

    他郑重地说罢,立刻将头埋得更低。

    然而雒洵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僵在了原地。

    凌霜铭苦笑:“果然这不像是我会说出的话,你就当我从未说过……唔!”

    不等他说完,雒洵忽然狠狠地将他揉进怀中。紧接着他的双唇被炽烈到近乎是啃咬的吻堵住,呼吸霎时一乱,再无法吐出半个字。

    “师尊总是说这种话撩拨弟子,现在又想拒不负责,哪有这么容易。”

    正焦灼时,雒洵低沉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而手却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腰身游走,最后拉住腰间丝绦的结扣。

    雒洵滚动喉结,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只要轻轻一拽,就能拨开层层叠叠的衣物,看到其下那抹光洁的冷月。

    其实他幼时便已看多很多次,昨夜也曾一览无余,但都循规蹈矩,不敢越过那条界限分寸。

    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给这捧雪月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单是想到这点,震慑魔界数万恶鬼的魔尊不觉面露虔诚,却又因心底埋藏的忐忑而战栗。

    凌霜铭酥软的身子堪堪恢复了丝气力,忙将在自己腰上不老实摸索的手摁住。

    “天色还早,莫要胡闹。”

    他说话时还轻轻喘息着,清泠如泉的声音略微沙哑。刻意端起的威严反倒使尾调上扬,听起来愈发轻柔。

    雒洵眼眸倏地一亮。

    不是以往长篇大论的说教,而是一句轻飘飘的“莫要胡闹”,师尊他这是……欲拒还迎?

    凌霜铭看他停下动作,刚想缓口气,继续商议秘境一事。

    孰料身体骤然一轻,竟是整个人被雒洵拦腰抱起。

    眼前景物翻转,待他反应过来,已被带着翻进了幔帐。

    腰间系带早被抽去,衣襟松散着滑落肩头。大片肌肤裸1露出来,在和煦的日光下,宛若冰瓷泛着莹白光华。

    凌霜铭忙伸手将衣领往上拉,妄图挽回已碎得不能再碎的形象。

    但雒洵并不给他逃脱的机会,随手祭出一股灵力,将他的双手牢牢扣住,紧接着锁骨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痛感。

    “雒洵,你……!”

    这臭小子是属狗的吗,竟上嘴咬人!

    雒洵伸出手指抵在他唇齿间,轻轻“嘘”了一声,止住他未能出口的责骂。

    “师尊只需享受弟子的服侍即可,在我这欺师灭祖的不肖之徒身上浪费口舌,累到的人是您,疼在心上的则是我啊。”

    凌霜铭一时语塞,这逆徒何时变得舌灿莲花,连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很快他便没有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余暇,身体随雒洵的摩挲逐渐变得敏感。耳畔吹拂的热气,胸膛及腰窝间轻微的点触,都能使他霎时酥软下来。

    这具逐渐丧失生气的身体,竟在此时格外地好用。任何触碰都被放大,清晰地自经络传至识海,占据了他的所有精力。

    也正是在这刻,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抵触,甚至隐隐生出了类似渴求之情。

    他认为自己该为此羞耻,可当他对上那双澄澈至极的金色眼眸,心底最后一道岌岌可危的堤坝也土崩瓦解。

    雒洵对他,没有生出不劲的想法,甚至如信徒朝拜神明那般虔诚。

    于是他渐渐松懈,任由身上那人牵引着,放任自己沉溺下去。

    冰玉似的脸颊由内而外晕染开淡淡的血色,那对桃目眼尾也飞起两笔殷红,细密眼睫下,是一对浸过水雾的霁蓝眸子。

    是早春时带露将绽的桃花,不是浓墨重彩的妍艳,而是清冷与绮丽巧妙地中和。

    只需惊鸿一瞥,便荡人心弦。

    雒洵呼吸骤然加重,牙关松开那对精致的锁骨:“师尊,弟子可以进来吗?”

    凌霜铭半阖上眼眸,脖颈往后仰了些,全然是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们二人真要算起来,年岁加一起足有千岁。

    可现在却青涩得如少不更事的少年人,俱是凌乱了吐息,一时徘徊踌躇。

    雒洵深吸口气,指尖带了丝灵气,眼看便要深入,门扉忽然被人敲响。

    “主上,宸湮已探明各派动向。其中丹霞派行踪诡异,我一路跟随他们,果然在西北城郊发现了类似秘境的痕迹!事关重大,不敢擅自行动,只好先请主上过目!”

    凌霜铭猛地惊醒,一把推开雒洵,扯过衣衫便往身上套。

    规整衣襟的同时,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眼孽徒,轻声斥道:“日头高悬便无法无天,下次再这般放肆,为师不介意帮你斩断孽根!”

    雒洵自知理亏,低头嗫嚅:“师尊,我……弟子知错。砍了它我到无所谓,苦了师尊怎生是好?”

    “雒洵,你……!”凌霜铭指着他的鼻子,愣是气笑了。

    而“砰砰”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主上,仙尊!怪哉,怎地无人回应!”宸湮说话声逐渐急促,“主上,恕属下失礼,要破门而入了!”

    雒洵一惊,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动用法术,厉声道:“慢着!”

    但为时已晚,漆木推门被人大力自外面破开。

    宸湮收回踹门的脚,闯了进来。

    时间仿佛都被凝滞,客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

    三人都定在原地,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宸湮才定定地看向凌霜铭,震惊道:“凌仙尊,你的嘴唇怎么受伤了?”

    凌霜铭顺着他的视线摸上去,周身气息顿时冷掉一地冰渣子。

    居然挂彩了,臭小子果然是属狗的。

    第104章

    窗外明澈日光突然黯淡, 半透的窗纸外,开始飘荡起细小的雪花。

    北州善变的天色,倒是与凌霜铭师徒二人糟糕的面色相映成趣。

    宸湮目光扫过凌霜铭肿起的唇, 又划向微微松散的衣襟。

    一抹红晕点在冰白的锁骨上, 尽管有布料半掩, 还是异常地醒目。

    感受到宸湮意味深长的目光,凌霜铭耳根一热, 忙将衣领扯紧。

    他一生何曾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候, 羞恼的同时,心思灵活一转, 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雒洵,你们主仆两个, 合起来哄我?”他隐忍着怒意, 传音道。

    谋划被看破,雒洵将眼眸默默移开, 不敢继续肆无忌惮地看他:“弟子不明白师尊在说什么。”

    “少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凌霜铭拧眉,“宸湮不似那种多话的人, 他那晚的言辞,我翻来覆去总觉得古怪。”

    这次轮到雒洵步步后退, 不得以向宸湮使个求救的眼色。

    后者很识时务地掩袖轻咳一声:“主上再不行动,秘境阵眼怕是真要给那群牛鼻子破坏了。”

    雒洵赶忙顺着台阶下:“师尊就先在客栈歇息, 弟子前去调查即可。”

    凌霜铭刚牵起嘴角,还未冷笑出声,这主仆俩便逃也似的出了客房。

    被独自抛下的人默然半晌,一拳扣在门上。

    “臭小子……真是个孝顺的好徒儿啊。”

    凌霜铭只觉自己转世三辈子加起来的怒气, 都没最近短短几日来得多。

    受残魂融合的影响, 他的实力有所下降, 可这并不影响他的剑心和术法境界。这群小辈到底是哪里来的错觉,认为他已经沦落到任他们宰割的程度了?

    正愤愤地想着,他的动作忽地顿住。

    只因掌心触到一股柔和的灵流,其中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按照极为复杂的经纬将整座房间笼罩。

    布置这样的法阵,要消耗的魂力也非同一般。

    姑且原谅这孽徒一次,他悻悻地想。

    北州因气候不同,风土人情自是与中州迥异。

    单是从客栈窗户上望去,便可瞧出不同。

    这里的建筑有别于中州青瓦白墙,朱色碧瓦上覆着皑皑银白,色彩看上去格外斑斓,却和谐统一,不会过于喧闹。

    大抵是秘境将要开启的缘故,北冥城内竟也熙熙攘攘,楼下集市人头攒动。

    修道一途,勤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天赋及机缘。

    天赋无法更改,修者们便往往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奇遇抢破了头。若有上古秘境出现,更是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玄风山秘境更是如此,只因它的主人林决云,乃是千年来最接近仙人的存在。

    一旦与“仙”字沾边,别说资质平平的底层修者,就连隐世的大能也会争个头破血流。

    仔细看去,往来过客无一不是修为高深之辈,就连摆摊吆喝的小商贩都是筑基以上。

    此时雪簌簌而下,摊主们便用灵力隔开风雪,以保持货物干燥。

    天色也在朔雪里愈来愈暗,黑云像墨池倒悬,压在地平线上。漂浮在北冥城虚空里的千百盏浮灯一齐点燃,为昏暗的街巷投下灿金色的暖光,恰似万点星辰坠落人间。

    集市里传来一阵哗然声,是头次见到这般景致的外乡人,纷纷为此发出惊叹。

    凌霜铭镜湖似的眼眸同样倒映着这一幕,涟漪在霁蓝色的湖心悄然荡开。

    雪夜浮灯,前世的他似乎凝视过很多次。

    只是随着雒洵入魔,青冥宗剧变,他将这段回忆埋入心房最深处,再不去触碰。

    严格来讲,那才是他作为凡人的第一世,初时华灯璀璨,却是以鲜血淋漓的惨烈收场。

    他悠悠出着神,思绪却被蓦然响起的碎裂声划破。

    “想看就去下楼去,在这逼仄的窗子上能瞧见什么?”

    凌霜铭神色一凛,朝霍然洞开的门口转过身,与提剑踏入的段斫风四目相对。

    “段长老不请自来,寻在下何事?”

    段斫风气势汹汹地在他三步以外停下,压着眉道:“你就是满城都在找的玉清派林浮雪,不……准确来讲,你是沐雪仙尊林决云,更是玉清派现任试剑峰主,凌霜铭。”

    最后三字,他一字一顿,几乎要将牙槽咬碎。

    “凌霜铭,他是我的大师兄,三百年前死于魔尊毒手,早就身陨魂灭。怎会出现在此地,还成了玉清派的祖师?”

    另一边,城郊松林间的小道上,已被来自九州的修真者占据,各式法衣和法器几乎将半边浓墨似的天晕染得亮如白昼。

    而原本漆黑的山脉间,霁蓝灵力如洪流涌动,仿佛天河倾泄。

    这是设在秘境里的禁制松动的表现,再过几个时辰,封印阵法就该显现了。难怪这些修真界的人精会不顾青冥宗劝阻,蹲在山脚眼巴巴地等着。

    雒洵环视一圈,也看到了同样放出神识探查的萧珏等人,唯独没有瞧见身着青色道袍的玉清派门人。

    宸湮解释道:“主上,沈初云等人早被青冥宗安排在宗门内,怕是一时无法赶过来。”

    雒洵皱了皱眉:“青冥宗高居北州第一宗,玉清派如今式微,怎会独得青眼?”

    宸湮沉吟道:“早先萧珏到处在城内散播林浮雪便是夫人的谣言,青冥宗怕是也听了进去,所以才想先发制人,控制玉清派的行踪罢。”

    “但师尊也未跟在沈初云身旁,因此段斫风才会……不对。”雒洵眉头拧得更紧,目光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这些法光看起来和师尊的相近,气息却不同!”

    宸湮也在同时发现了异样:“主上,青冥宗并未派弟子来此,丹霞派队列里也少了一人。”

    “怕是暗度陈仓之计!”

    雒洵瞳孔缩紧,刚想化光赶回客栈,狭窄的林间栈道倏然升起煌煌神光。

    在场众人猝不及防,被这光耀刺得视野模糊。

    不等修士们反应,天际浓云乍破,星辰与光柱勾连,降下无匹威压。

    雒洵只觉像是有千钧重物猛然砸在背部,整个人都踉跄几步,好险才没直接栽倒在地。

    他尚且如此,有些修者更是直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唯有几个化神以上的还在苦苦撑持,但也摇摇欲坠。

    在求生面前,一切风度都是不必要的累赘,当下就有几人开始骂骂咧咧。

    “这也是秘境的禁制吗?”

    “说好境界压制在元婴以下便不会被秘境限制呢,青冥宗放的是假消息!”

    “我们这是中了青冥宗的圈套?”

    宸湮的修为也将近人族踏虚期,可他此刻也被压得面色惨白,被隐藏的魔气也有溢出的征兆。

    “秘境已过千年,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灵力残留。”雒洵望着直通天际的光柱,宸湮在他脸上从未见过这样凝重的神情,“昨夜果然只是前奏,真正的陷阱竟设在此处。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那人,我不做他想。”

    宸湮:“是谁?”

    “一条我亲眼看着死去的亡魂。”雒洵唇角勾起森然笑容,“他果然不会放过师尊,那么这次就由我,亲手将他的魂魄拆成齑粉。”

    面对强闯进来的段斫风,凌霜铭表现得并不意外。

    其实早在进入城门后,他便察觉到有股气息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直到进入集市后人流驳杂,难以继续追踪。

    他本想静待此人上门,可他却没想过,来者会是从前那个神经大条的小师弟。

    他沉默地眺望窗外,过了半晌才深吸口气:“形容举止俱不相同,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段斫风谨慎地迈出一步,声音低哑道:“师兄为了躲避我,甚至甘愿扮丑,可谓毫无破绽,但师兄唯独漏了一个细节。”

    凌霜铭的视线终于落在段斫风脸上,眉头微微挑起,示意后者继续说下去。

    “师兄忘了收敛眼神。”段斫风苦涩一笑,“几百年过去,只有师兄会对我展露关切,因此斫风早就把你的一举一动刻在心头。”

    凌霜铭恍然,上辈子他神魂比这一世更加健全,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对待段斫风这个粘人的小师弟更不必说。

    持续地对一个人好,久而久之确实会形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于是他语气疏离地回应:“是么,那我从今日起,将这个坏习惯改过。”

    段斫风倏地收拢了五指:“师兄是在责怪我,当日没能出现在你身边吗?”

    凌霜铭神色漠然,不发一语,显是默认了。

    “那时我在外云游,遇到一只冰系吞灵兽。本想捉来助师兄渡化神劫,但我不慎受了重伤,等再醒来时已听到了噩耗。”

    段斫风袖袍下的手抓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血肉,留下深深的印痕。

    “斫风一直以为,师兄就这么命丧在那孽徒手里……”

    凌霜铭骤然冷下眉眼,糟糕的回忆一齐涌上,周身灵气随之动荡,连带整间屋内的温度都冷如冰窖。

    “够了,这些说辞哄哄旁人便罢,我没有耐心陪段长老演这出大戏。”

    被凌霜铭的剑指锁定,段斫风颇受打击地后退几步,面上满是受伤神色:“师兄何出此言?”

    凌霜铭微阖了眼眸,努力调整激荡的心境。

    纵使隔了千年,提起那天发生的事,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萌生恨意。

    “那日雒洵没有下死手,反倒是青冥宗,将假死状态下的我抛入后山深壑。”

    段斫风瞳孔难以置信地张大:“怎会……那底下可是封印着上古凶兽!”

    “是了,他们不愿查看我是否还有一线生机,便急不可耐地毁尸灭迹。”凌霜铭勾起一抹冷笑,眼眸仿佛能穿透皮肉,拷问人的神魂,“师弟,你以为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被这样的目光直视,段斫风内心又惊又痛,挺立的身姿终于有些绷不住。

    “原来宗门祭坛内,那座坟茔竟是空墓!”

    “难怪师兄走后,宗门上下禁止再提有关师兄的一切,北州地界更是查无此人……我当时以为,这是为了师兄的清誉……”

    凌霜铭轻轻笑了起来。

    他也分辨不出,眼前这个年过几百岁的小师弟,是真傻还是装傻。

    但他不介意点破段斫风最后维持的那点幻想。

    “青冥宗怎会让亲手教出魔修,又在天下人面前维护魔族的长老继续活着。”凌霜铭用近乎无情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说,“我身死,青冥宗便出了一位舍身诛魔的英烈。将我的存在抹去,青冥宗便可肆意为死者涂抹想要的颜色。”

    他前世在青冥宗倾注了少年的一腔赤诚,却未料到,生时遭其厌弃,就连死后都要吞吃殆尽。

    段斫风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靠在墙上许久无法回神。

    这些年他浑浑噩噩,一直活在青冥宗精心织造的谎言里,竟是从来没有察觉过。

    师兄性子清冷,不苟言笑,他也收起风风火火的个性,自此落下个不好亲近的名声。

    师兄留下的功法典籍,他逐个悉心钻研,只为早日修得剑道大成,在祭祀时演练给深埋泉下的他看。

    就在前不久他得知,当年凌霜铭其实并未身亡,反倒成了中州那为名震天下的道门魁首时,他既欣喜又愤恨。

    喜的是自以为阴阳相隔的人可以再见,恨的是林决云叱咤九州那么多年,却从没踏足北州半步。

    他这个师弟,还有养育他们长大的青冥宗,之于林决云到底算什么呢?

    于是他自请彻查北冥城,想要将满腔质问一股脑丢给这不归家的人。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是错的,坚信师兄是为了封印妖魔而殉道,却从没想过竟是青冥宗赶尽杀绝。以为师兄才是薄情寡义的那个,其实真正无情的人,是他这个一直沉溺在自我感动中的懦夫。

    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打听当年的真相。

    茶坊酒肆里流传的那些关于林决云师徒的话本,其实仔细想来全是疏漏,根本不堪考证。

    林决云的徒弟早在玉清派建立前便叛出师门,成了魔界霸主戟无心,那么广为流传的丹霞山除妖韵事又作何解释?

    段斫风倒是记得,当年凌霜铭和雒洵曾一同下山云游,路线也途经中州。

    不过是青冥宗从中作梗,堵住了悠悠众口罢了。

    段斫风长袖半掩了面容,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过了良久才嘶哑道:“身为师弟,却对师兄的劫难漠不关心,师兄是该恨我的。”

    凌霜铭无奈地轻叹,:“段斫风,你若继续执迷恩怨情仇,就永远无法冲破瓶颈步入踏虚期。”

    他无法看清角落里那人的表情,不过这于他而言也无甚必要。

    从成为林决云的那一刻起,青冥宗对于他,就只是漫长转世里,一捧可随手扬去的砂砾罢了。

    “师兄你……真的不在乎吗?”

    “段斫风,过去的事,我早已放下了,也不想再因此牵扯出任何瓜葛。”

    天下间若是还有比一刀两断更绝情的,便是彻底放下。

    段斫风再开口时,整个人似乎都浸在崩塌的情绪里:“师兄昔日的洞府,我每日都会去整理。斫风不信,师兄若随我回去,还会完全不顾惜旧情!”

    凌霜铭头疼地揉揉额角,本以为段斫风找上门,是青冥宗授意。

    现在看来,对方根本就是在任性妄为,和哭着要糖吃的孩童没什么两样。

    又是一个被自己宠坏的家伙,他不无懊悔地想。

    凌霜铭冷着脸,简明扼要地拒绝:“不去。”

    “师兄这是逼斫风动手吗?”

    一阵静默后,客房内响起长剑出鞘声,如裂帛般刺耳。

    窗外雪光乍然投射进来,映照在冷冽剑锋上,森冷剑光划破一室黑暗。

    凌霜铭也在这时看清了段斫风的起剑式,眉峰不由一挑。

    段斫风的剑法,竟和他惯用的剑路分毫不差。

    修炼到了一定境界,自会生出独属于自己的道。自辟一方天地的道法,自然也会演化出独一无二的招式。

    因此金丹期的修者或许还会一板一眼地演练师长所授剑术,像段斫风这样修为大成的人,是绝无可能再依葫芦画瓢。

    除非他强行扭转过道心,硬生生把自己雕刻成另一人。

    凌霜铭惊愕过后,心境重新归于沉寂。

    段斫风的道途,皆是他自己一手选择,如今修为难以寸进,也是自己种下的苦果。凌霜铭除了些微的怜悯外,并不能生起多余的情绪。

    更何况段斫风的所作所为,让他想起了御清尘。

    枉顾他的意愿,也不计后果,便一厢情愿地为他套上名为保护的枷锁。

    凌霜铭捏起剑诀,正欲以气化剑,大地倏然发出隆隆轰鸣。

    紧接着排山倒海的震动,仿佛要将天地反覆。远处云山相接的地方,灿然光柱拔地而起,直冲天穹。

    屋内对峙的两人,皆猝不及防地趔趄一下,暂时放下手中咒诀,一齐看向窗外的变故。

    即便是化神后期的段斫风,都为光柱里可怖的威压感到心悸。

    “那是玄风山的方向,师兄你想做什么?!”

    凌霜铭没空和他扯皮,隔了一段距离,他无法看清那些星辰般洒落在山间符文的全貌。

    布置规模如此庞大的阵法,即便是他,也需提前数天测算,再将符文安放妥当。

    而这九宸禁灵阵,在上仙界根本没有任何记载,乃是天界独有的阵术。布下这阵法的元凶,简直昭然若揭。

    他讥讽地笑了笑:“段斫风,你如今身居长老要职,坐拥一峰,青冥宗却对你处处期满,连玄元上仙的存在都未与你透露。”

    “玄元……就是三年前那名将中州搅得天翻地覆的鬼修?!”段斫风又疑惑逐渐转为惊骇,“难道那禁制不是师兄所设,而是鬼修动的手脚!”

    凌霜铭无奈地摇头,只觉这孩子实在迟钝得紧。

    秘境阵法已逾千年,封存的灵力早就衰微,否则青冥宗也不会寻觅到洞府踪迹。

    他抬起眼眸,刚想再出言教训几句,却见段斫风倏地红了眼圈。

    凌霜铭:“……”

    别吧,几百岁的老人家,也要学雒洵那般哭哭啼啼?

    段斫风擦了擦眼角:“记得儿时斫风犯了错,师兄也是用这般神情责骂我。这次是斫风不对,无法全心全意信任师兄,可师兄为何连句解释都不肯给我?”

    凌霜铭:“?”

    他按上额角头疼地想,小祖宗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皱皱眉竟然都能触动这位青冥宗大能意外脆弱的神经,以后还是面无表情罢。

    他正斟酌着是否将将秘境实情告知,却突然感知到,客房外雒洵设下的结界正以极快的速度衰弱。

    段斫风还待追问,抬眸只见眼前的白衣剑者一扫眉间慵懒之气。

    “多余的问题,不妨直接问门外的道友。”

    话音落下,那对如隔薄雾的霁蓝眸子顷刻间挥散朦胧,神光灼灼,宛若寒剑出鞘。

    白虹似的剑气自修长剑指迸发,璀璨如极光乍破黑黯,仔细看过,却又敛尽锋芒,毫无多余的修饰。

    被浓墨笼罩的客栈里,传来一连串沉闷的哼声。

    段斫风怔愣着,全然想不起自己此刻应出去查看,仍旧为方才那悄然划过的一剑怔愣。

    这样的招式,与从前那个青冥宗剑仙标志性的剑气截然不同,自然也与他百年如一日练习的剑术大相径庭。

    虽无不比从前凛冽逼人,可他分明从其中看出了万象归一,大道至简。

    师兄已然从那段痛苦的过往跳脱出去,而他却囿于原地,还可笑至极地为自己的行径感动。

    难道从一开始,他这份执着和痴情就是毫无意义的?

    凌霜铭并不知他方才那随手一剑对段斫风的震撼,他展开神识,周遭一切秋毫毕现。

    除却方才那道剑气击晕的几人外,还有十数道气息正在悄然逼近,且他们身上的灵力极为浩瀚,实力应当都在元婴之上。

    果然不出半息,四道身着青色道袍的身影缓缓浮现,修为无一不在化神期。他们均手持长剑,闪烁森然光泽的剑锋一齐对准了他与段斫风二人。

    而在这些宗师身后,数位元婴剑者同样锐刃出鞘,虎视眈眈。

    凌霜铭回眸看眼神智混乱的段斫风,不觉沉下面色:“借你佩剑一用。”

    说罢他一把抽出后者腰间悬挂的青色灵剑,并指在纤薄的剑身上拭过,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剑灵同剑主的联系。

    他随意地挽个剑花,带动一缕无形剑气荡漾开来,像是杨柳清风拂面。

    青冥宗众人却骤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在他们骇然目光的焦点,看似病弱的青年持剑而立,白衣墨发无风自动。

    他眉宇间最后一丝病气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玄微剑意,看似轻柔和缓,却无端令人心悸。

    面对眼前修为不过筑基,单薄瘦削的白衣青年,这些名化神期的宗师却个个如临大敌。

    唯有领头那位身着天青道袍,长发高束的利落男子还算镇定。

    他谨慎上前,对凌霜铭躬身行礼。

    “青冥宗执法堂长老,应无痕,特来请凌师伯归返宗门!”

    第105章

    执法堂这种暴力机关, 每个门派几乎都有设立。

    凌霜铭上辈子在青冥宗度过了整个青年时期,印象中凡是出动执法堂的人物,不论普通弟子还是长老, 进去都要脱一层皮。

    如今执法堂倾巢而出, 气势汹汹, 应无痕的来意,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在修真界, 即便双方早已你死我活, 辈分摆在那里,还是得浅浅地做个虚礼。

    凌霜铭淡淡道:“应长老多礼, 我不过一介散修,灵力低微, 不敢同贵派攀上关系。”

    应无痕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凌师伯不必妄自菲薄, 家师的剑法还是由您亲自传授。若是您都算得上灵力微弱,那我等岂不是形同草芥了?”

    “你的师尊鹤千影, 如今是宗主了罢。”凌霜铭闭了闭眼,将心头泛起的涩意压下, “是他让你来的?”

    “秘境开启关系到上仙界安危,这不是师尊一人的决定, 而是由长老会共同议定。”应无痕说罢,握在剑柄上的手逐渐拢紧, 眼底敌意再也暗藏不住,“天下间只有师伯知晓开启秘境大阵的方法,不论为了师伯的安危,还是为大局考虑, 您都理应随我们回去接受青冥宗的庇佑。”

    如果说之前应无痕还有所克制, 现在就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了。

    凌霜铭沉声:“仙魂之威, 绝非凡人可以承受,贪心不足只能自讨苦果。”

    应无痕冷哼一声:“现在断言未免太早,师伯请吧!”

    他长剑迅疾刺出,直取凌霜铭喉间。剑气刁钻毒辣,顷刻锁定了周身要穴,叫人避无可避。

    然而被长剑指着的人,只是淡然立在原地,一双明眸清晰地倒映着剑影。

    应无痕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居然从凌霜铭眼底看出了几分兴趣盎然。

    这位师伯竟是在优哉游哉地品鉴他的剑法。

    当下就有弟子诧异地发出低呼,纷纷向凌霜铭投去怜悯的目光,如看一个死人。

    应无痕是何许人也,那是既青冥宗宗主之外,北州第二位半步踏入剑心境的剑道宗师。虽说他近些年修为卡在化神期不得寸进,可也曾越阶挑战踏虚期的大宗师。

    他们入门晚,青冥宗又对凌霜铭此人矢口不提,因此对于应无痕罕见的谨慎,他们单纯地理解为表面上的客套。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眼前这位所谓的师伯祖,灵力微乎其微,不过只有筑基后期的修为。

    而眼下这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存在,竟敢直撄应无痕剑招,简直是疯了!

    眼见剑锋直直没入青年纤细的脖颈,预料中鲜血飞溅的场景并未出现。

    弟子们轻慢的神色来不及收起,便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应无痕猛地回身,神色比外面昏暗的天光更加阴沉:“他在我身后,快截住他!”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白衣青年的身影蓦地化作光点,慢慢湮灭在虚空里。

    与其同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悄然抵在应无痕后颈上。

    “再往前一步,我就取他性命。”

    凌霜铭轻斥一声,指尖凝着的一点冰冷剑意,令举剑欲刺的弟子不由自主地顿住。

    他们也都是自小习剑之人,自然能够看出,那蓄势待发的剑气,蕴涵了多么可怖的威力。

    应无痕紧紧地盯着凌霜铭,不甘道:“不可能,你不过只有筑基,绝无可能躲开这一剑!”说着他眼底掠过一抹狠戾,“我已是化神期,纵使肉身毁灭,只要元婴还在就能重塑肉1身。你们还愣着作甚,都给我上!他若还敢反抗,就地格杀!”

    弟子们面露挣扎,单纯摧毁肉1体确实无法彻底杀除一名化神修者。

    但重塑躯壳何其艰难,稍有不慎便会修为大减,甚至今后都不得寸进。

    凌霜铭皱了皱眉,以他目前枯竭的灵力,方才的闪避已是极限。

    青冥宗又是有备而来,他能感受到在雒洵的结界外,还有一层阵法之力在运作。哪怕现在向外界的人求助,也不会有人收到他的传讯。

    且青冥宗执法堂弟子的修为个个不俗,放在其他小门小派都是主事长老的存在。

    他独身一人,既要防止应无痕突然发难,又要应付如此多的高手围攻,怕是真的会栽在这里。

    几经挣扎,这些弟子们还是举起长剑,眼底闪动着和应无痕如出一辙的疯狂之色,一齐向他攻了过来。

    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折了应无痕这尊主将,也要将他拿下。

    电光火石间,一角青色袍裾闯入他的视线。继而青色剑芒充斥天地,一窝蜂涌上的弟子们眨眼便被击飞出去。

    凌霜铭有些意外地看向挡在他身前的人:“段斫风……”

    被叫到名字的人回过头,还有些迷蒙的双眸满是后怕。

    再晚一步回神,他等了几百年的人,就要再次被青冥宗抹杀。

    确定凌霜铭安然无恙,段斫风才向应无痕怒视过去:“狼子野心的东西,北冥剑诀是师兄所创,你们用他留下的剑法伤他,可还存了一星半点的良知?”

    “段师叔,您可还记得自己也是青冥宗主事之人?”应无痕不屑地笑了笑,冷声说,“此人当年公然维护魔头戟无心,早就同青冥宗背道而驰。再者,剑谱流传百年,早就经由家师改动,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段斫风气结:“好,凌师兄在你眼中算不得师长也罢。可你也知道我是青冥宗主事长老,将凌师兄逐出门派这件大事,为何要隐瞒我至今?”

    应无痕扬起下颌,笑得愈发轻蔑:“段师叔,宗门内谁人不知你与大师伯形影不离。家师只是担心,青冥宗会出现第二个叛徒。”

    “所以你们在我身上下追踪术,利用我找出师兄的藏身之所!”

    不待应无痕发话,已有弟子抢着道:“段长老太过糊涂,事关宗门利益,怎能算得上利用?”

    回答他的是一道炽烈剑气,罡风涌动间,四周结界都出现了皲裂。

    执法堂弟子们来不及举剑格挡,便再度如纸片般倒飞而出。

    好在应无痕及时闪现,两大化神修者的剑气于虚空里相撞,掀起猎猎罡风,又在铮然剑鸣中归于虚无。

    “段斫风,你可知对执法堂弟子出手,意味着什么?”

    应无痕收剑,眉眼褪去恭敬,浮现冷厉之色。

    段斫风回以冷笑:“如此罔顾道义、是非不分的宗门,我段斫风今日就做这个叛徒。”

    不光凌霜铭侧目,应无痕等人也不由怔住。

    这位行尸走肉,活得宛如一尊雕塑的小师叔,竟也能生出反骨。

    现在才有几分从前那位火药包小师弟的模样,凌霜铭暗地里松了口气。

    只要有化神后期的段斫风拖住应无痕,他便能分出注意,去对付那躲在暗中布阵的人。

    方才玄风山地界的阵法启动同时,他便感应到雒洵布下的结界正被逐步蚕食,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熟悉的灵力气息。

    他的双眸间法光流转,虚空里飘荡的爻画皆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包括那立在阵眼中央,白袍持扇的人影。

    察觉到凌霜铭的视线后,那人挥手划下印结。

    一座玄异空间顿时将他们同外界隔绝,周遭嘈杂的打斗声也一并消弭。

    唯有将两人隔开的浩瀚星河泠泠流淌,让凝滞的气氛有了几分松动。

    白衣人折扇轻摇,静默地与他对望,半晌后才轻笑一声:“不愧是霜铭,这么快就感知到了我设下的幻阵。”

    凌霜铭淡淡道:“事到如今就不必故弄玄虚了罢?玄持光,或者该称你为玄元上仙。”

    被戳穿身份的人偏了偏头,轻轻“咦?”了声。

    语调拉得极长,生怕听不出其中的刻意。

    “前日晚上,你也用了同样的阵法。当年我将这天玄摄魂阵传给林星奕,为的是固守禁地结界,防止弟子因误闯而发生意外。”说到此处,凌霜铭厌恶地挑起眉,“只是未曾想到,你早就盯上了他,连他的转世也同样不肯放过。这用来助人的阵法,也成了你1操1控他人神智的杀人利器。”

    “霜铭怎地连这点小事都拎不清,秘境一日不开启,这群蠢笨的凡人便会无休止地争斗下去,伤亡只会更惨烈。”

    扮作“玄持光”模样的玄元嗤笑着,眼底一如三年前那般幽邃,却又寂如死海:“至于林星奕,一介凡人妄想逆天道而行,他合该以三生苦难还清种下的恶果。”

    凌霜铭亦弯起唇角,双眸却覆满深雪,同样不带半丝笑意:“不必说得这般高尚。你只是怕他飞升后,将你在人界造下的杀孽捅到天帝面前。到时面临诸天星斗审判,即便你是命盘化灵,也要神魂湮灭。”

    玄元握扇的手倏然收紧,骨节泛白:“林星奕上一世自戕而亡,此世又亲手斩杀自己的道侣。天道怎会为了一个罪恶滔天之人,降罪于本尊?”

    凌霜铭只觉胸膛内的心跳得极快,面对玄元,心静如水的他也压不住震怒。

    “原来是你动用秘术,控制他杀了陌林剑尊!区区一个林星奕就叫你惧怕至此,竟不惜斩断人界成仙的通路。你以为百年来仙籍无人录入,真的不会引起仙界注意?”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本尊只需在事发前,拔除最后一根尖刺,到时便是天帝亲临又奈我何。”玄元折扇倏地展开,扇叶后的眼眸被猩红浸染,“霜铭,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罢。”

    随着话音落下,雒洵留下的结界彻底被一股魔气取代。四周也不再是客栈那灰黄的墙壁,周天星斗仿佛自天际下沉,幽蓝符文无垠天河间闪烁,并以玄异的轨迹流淌。

    凌霜铭乍然色变,这是天界常施加在罪神身上,即便是上仙都无法忤逆的搜魂术。

    他先前疲于应付青冥宗众人,竟是对玄元暗中布阵全无察觉。

    但现在反应过来,显然为时已晚。

    淙淙天河倒悬,他的识海顷刻被符文侵入,意识彻底陷进混沌中。

    第106章

    北冥城经年不歇的风雪罕见地停了, 就连夜幕里漂浮的灯盏,用来维持光亮的灵力皆被天边那奇诡阵法吸去,原本明灿的烛火颤巍黯淡。

    在穹庐似的阵法逼压下, 市集道路空无一人, 两旁屋舍更是门窗紧闭。

    偶有修者匆忙御风飞过, 皆向着玄风山麓的方向而去,但很快又有人自那头落荒逃回。

    平时不可一世的高阶修者满身狼狈风度尽失, 仿佛刚经历了极为恐怖之事。

    君秋池赶至北冥城时, 正看到这诡异一幕。

    他随意伸手,拎小鸡似的扯住一人:“那正在吸纳天地灵气是什么玩意?”

    被抓个正着的人发髻凌乱, 面上分不清是汗或泪斑驳纵横,含糊不清地哭道:“诶呦前辈饶命, 还请仙人爷爷高抬贵手, 放过在下罢,呜呜——”

    君秋池烦躁地瞪他一眼, 清邃眼瞳下仿佛蛰伏了骇然巨兽,下一刻便要将人一口吞噬。

    鬼哭狼嚎戛然而止, 那修者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老老实实挂在空中缓缓荡起秋千。

    “秘境被打开了?”

    “晚辈也不知!”那人哆哆嗦嗦道, “晚辈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见不少前辈大能都被那古怪的光柱困住, 便掉头回来了。”

    君秋池垂眸沉吟,观眼前这人境界,也将要突破化神期。九州之内能被他称作前辈的,应都是上仙界内鼎鼎大名的人物。

    “罢了, 你自去逃命。”他按捺住心底盘旋的不安, 丢开抖得筛糠似的修者, 足下加快速度,向天际光柱的方向飞快掠去。

    其实这点距离对于踏虚期来说,不过眨眼就能到达。

    但君秋池越是接近,就愈发感到心悸。

    他的境界正被什么东西压制,连带着体内灵力运转都逐渐停滞,这样的阵术,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他都闻所未闻。

    处于灵力漩涡中心的玄风山麓,此刻反倒一片沉寂。

    朔风吹动蓬草,卷起千堆玉屑。

    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天穹上的落雪缓缓飘落,又被吸卷进阵眼内的簌簌声。

    因此甫一踏上此地,在山谷内扩散开的脚步声便引来数道神识。

    君秋池亦放开神识探查,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他脚步蓦然一顿。

    诚如方才那名修者所言,阵内几乎汇聚了整个九州最为知名的修士。

    非但有上仙界的众位法修,就连浑水摸鱼混入其中的魔界老祖们,也在阵法的压制下原型毕露。

    此刻他们正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方,各自占据了山谷的一头就地打坐。

    但准确地说,除却仙魔两方,还有一角立了两人,在虎视眈眈的两大阵营映衬下,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这两人君秋池同样不陌生,他长吸口气,沉着脸走过去。

    “孽障东西,原来你竟没死!公然弑师后,还敢到霜铭的洞府前造次?”

    雒洵看清来人,眼底掠过一抹冷色:“师叔都活蹦乱跳,师侄怎敢先走一步?”

    “你还有怨气不成?”君秋池登时气笑,抽出腰间折扇,扇面一展便向雒洵的脖颈划去,“如今霜铭的命都折在你手上,你还要搜刮尽他留下的秘宝。当心饭没咽下去,先撑破你的肚皮!”

    雒洵侧身,锋利扇面便擦着他的脸颊转过,带起几缕墨发。他也不甘示弱,抽过宸湮腰间灵剑,剑花挽动,森冷剑气劈开夜幕,直取君秋池头颅。

    “师叔不辞万里专程赶来,难道也只是为了上演兄弟情深,秘宝对您而言就有如粪土?”

    这两人受阵法影响,皆无法施展灵力。即便如此,扇面掀起的罡风,以及剑锋发出的剑气仍旧纵横四野,惊起飞石走沙。

    一个是仙界魁首,一个是魔界魔尊,当世屹立巅峰的两位大能肉搏,瞬间引得全场瞩目。

    观摩这个级别的大能战斗,若是搁在平时,只能远远眺望,稍微靠近都有灰飞烟灭的风险。而眼下这个阵法为近距离观战提供了绝佳条件,因此魔修道修一时都将恩怨抛在脑后,聚精会神地看两人过招,生怕漏过任何细节。

    踏虚强者间的斗法,就算不能动用法术,光是招式对拼,对于他们这些后辈而言都是受益匪浅。更有甚者直接从中悟道,开始打坐冥想,稳固道心。

    就在扇风与剑光飞舞之时,山谷隘口处忽然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像是有人踉跄行来。

    又是一个不信邪,非要为了秘宝来送死的。

    各路宗师们早就习以为常,粗略地用神识一扫,便继续将注意放在雒洵二人身上。

    但很快他们就无法忽视这位不速之客——还在拼杀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大能动作一顿,齐齐向那里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

    雒洵低缓的声调罕见地尖锐起来:“师尊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快走!”

    君秋池亦缩紧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凌霜铭还在向前的双足:“臭小子说得对,趁结界还没扩张,快些离开!”

    他们情急之下并没有用传音,对于这些听觉灵敏的人来说,就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别说在场活了成百上千年的人精,在那些满大街疯传的话本影响下,就是三岁小儿都知道教出戟无心的好师尊究竟是谁。

    在看过来者白皙清隽的脸庞后,他们更加确信,这正是那位搅得中州风云变幻,又反反复复死而复生的林决云。

    萧无极立刻向周围狠狠瞪了几眼——老妖精们,早些时候还拿我的话当笑柄,看看,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林决云他就是诈尸了!

    相比中州之人的震惊,北州宗师更是如见了鬼般目瞪口呆。

    “是老朽眼花不成,那不是几百年前青冥宗的亲传大弟子?”

    “您老这些年闭关,自是有所不知,那凌霜铭早在中州混得风生水起,与玉清派的祖师乃是同一人。”坐在另一旁的修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是念在青冥宗这些年对北州的照拂,大家看破不说破罢了。”

    而凌霜铭这不合时宜的现身,也使得他们同时联想到一个猜测。

    ——这道堪比仙阶的禁制阵法,究竟是谁设下的。

    当即就有人隐在人群中朗声高呼:“洞府秘境已逾近千年,早就形同无主之物。就算林仙尊真是仙人转世,也该按俗世规矩,与天下人共逐宝藏。现在利用秘境禁制将我等囚禁在此,未免有失公道吧?”

    或许是感应到了凌霜铭身上的修为也同众人般微不可查,又或许是他在夜色里单薄的身影看上去纤细得不堪一握。

    这些早先还惴惴不安的人逐渐恢复了胆量,借着草木遮掩,四下里传来一片捏着鼻子的附和声。

    当段斫风同应无痕一路且打且退,追着凌霜铭闯入视野时,众人的情绪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

    “那不是青冥宗的人,好哇,当年青冥宗一口咬定已清理门户,如今却与林决云狼狈为奸!”

    “别怕,这禁制似乎对他们自己人也生效,想要进入秘境便须从大阵中经过。到时他们势单力薄,众位道友齐心协力,拿下这几个魔族奸细还不是易如反掌!”

    雒洵听得眉头直皱,一时忘了自己还在与君秋池搏斗:“……这帮利欲熏心的东西,当真愚蠢至极!”

    君秋池也收起折扇,咬牙暗骂道:“一群人精到糊涂的老东西,霜铭若是存心要他们的命,直接打开洞府,让他们来个有进无出,岂不是更省事?”

    雒洵冷笑:“师尊真有师叔们这般蛇蝎心肠,今时今日早就回归神位了罢。”

    “挑了仙盟诸派,血洗中州的不是你吗,魔尊大人?”君秋池不甘示弱地回击。

    出乎意料的是,雒洵这次只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师叔说是,那便是吧。”

    就像一拳打在轻飘飘的云朵上,君秋池几日来憋在肚子里的邪火顿时消了泰半。

    人冷静下来,连带耳目都清明不少。

    “臭小子,且慢斗嘴!你瞧你师尊,行止似乎有些奇怪?”

    雒洵也早就起了疑心,隔着重重风雪,凌霜铭的身姿变得朦胧不清。

    在雒洵的印象中,哪怕脚步再虚浮,他的师尊也从容淡定,不论何时都维持着一身清逸翛然。

    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这个凌霜铭,走动时迟缓僵硬,连带那双眼眸也灰蒙蒙的,像只毫无声息的提线木偶。

    雒洵倏地意识到不对:“定是有人用邪术控制了师尊的神智,快拦下他,秘境不能在这时开启!”

    眼见凌霜铭已一只脚踏入光柱,二人来不及多想,当下将轻功运到了极致。

    他们一动,对峙多时的仙魔两方也纷纷亮出兵刃,饿虎扑食似的朝凌霜铭那头涌去。

    这一刻不论身处哪方阵营,众人的想法都很一致——只要得到秘境至宝,飞升成仙,别说死里逃生,这九州都要臣服在自己脚下。

    雒洵这些年在魔域摸爬滚打,身法比之在玉清派时还要敏捷不少,就连君秋池都被他远远甩开一截。

    他一把抓住凌霜铭的腕子,刚想将人推出结界,数道劲风便自身后招呼过来。

    “找死!”君秋池当即回头,手中折扇唰地展开。

    但见他用力一挥,万千剑芒自扇叶间划出,冷冷银光与漫天法宝碰撞,如世间最坚固的天罗地网,为身后两人挡下密不透风的围攻。

    雒洵微微动容:“君秋池你……”

    要同时应付仙魔两方上百名宗师的围剿,即便修为高深如君秋池,瞬息间身上便布满了深浅交错的伤痕,看上去极为骇人。

    他额上遍布冷汗,却还有心思回头笑道:“你这孽障,胆敢直呼师叔名讳!等霜铭醒来,我定要将此事告知,让他好好抽你屁1股。”

    “你最好祈祷自己有命活到那时!”雒洵深深看了眼君秋池染血的背影,向紧守在身边的黑衣魔君道,“宸湮,你去帮他抵挡一阵。”

    “是,主上。”

    宸湮有些意外,他跟随雒洵两世,只知自己的主子对人界的一切都恨之入骨。

    应魔尊的命令保护一个人族,这位道尊还是几百年来破天荒第一人。

    怀着好奇对视的瞬间,宸湮立刻拉下了脸。

    君秋池亦一个分神,折扇上的力道加重,一道极亮的剑气穿破夜空,险些将前方的山头削平。

    二人几乎在同时认出了与自己对打三年的死对头,相触的视线如利刃交锋,迸起一阵火星。

    “君道尊,还没陨落呢?”

    “呦,这不是威风凛凛的魔君大人,几日不见竟沦落到向一个毛头小子做小伏低了?”

    第107章

    君秋池与宸湮斗了三年胜负未分, 又皆是当今修仙界举足轻重的宗师,骨子自有傲气在。

    可眼下君秋池心系凌霜铭安危,宸湮也接了主上的命令, 只好将满腔无处释放的邪火, 倾泄在了有如蝗虫般涌来的修士身上。

    于是场面上的局势在瞬息间翻转了, 谁也不知君秋池和宸湮忽然发得什么疯。

    两位大能只是对视一眼,再出手时一招一式都狠戾非常, 即使没有灵力加持, 也打出了天翻地覆的威力。

    有他们顶住雨点般打向雒洵师徒的攻势,雒洵这才稍缓口气, 松开牢牢护着凌霜铭的双臂。

    精神一旦松懈,背部便传上钻心的疼痛, 还伴随着湿冷滑1腻。不必查看便知, 此刻他的后背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其实若在平时,这样的皮外伤, 他眨眼间便可恢复如初。

    但在这大阵中,哪怕是筑基期轻易用出的术法, 都能榨干经脉内那少得可怜的灵力。

    “弄得这么狼狈,师尊又该责怪弟不叫人省心了。”

    雒洵用目光在眼前人如画的面容上仔细描摹, 恋恋不舍地回忆着那刻剔透的唇珠下,是何等甘醇的滋味。

    如果可以, 他想现在就带着他的师尊远走高飞,不论是上仙界的存亡,还是魔族那堆烂摊子,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可惜世事从来盈缺相伴, 更何况是他们这获罪于天, 注定要历尽坎坷的人呢?

    “臭小子别忙着眉目传情了, 动作快些!”

    那厢君秋池及宸湮已是左支右绌,身上血迹斑驳,明显支撑不了多久了。

    雒洵勾起一抹苦笑,双手毅然结印,催动仅存的灵力点上凌霜铭的识海,竟是拼死也要将人从幻境里唤回。

    灵力枯竭之于修士,就像将一片翠叶置于旱漠的烈阳下,自经络开始干涸的滋味,比之凌迟有过之无不及。

    随着那对隔着千重水雾的冰蓝眸子渐渐重归清冽,雒洵的气息则是愈发衰弱,原本峭拔的身影也有如风中残叶,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灰烬。

    汗水朦胧了视线,他只能竭力用模糊的意识去感知凌霜铭身上的气息,待确定那异术果真慢慢消除后,才艰难地喘息一口气。

    趁着凌霜铭还未醒转,他正打算再度结印,斜刺里倏地掠来属于君秋池的剑气,令他猝不及防地踉跄几下,术法也因此中断。

    雒洵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一阵,等不及体内气息平复,便怒不可遏地骂道:“咳咳……君秋池你疯了?”

    “我看你才是疯子,你可知再妄动灵力,魔族又要奔你的国丧?”但君秋池的火气似乎比他还要烧得旺盛,“我来破除结界,臭小子就趁阵法松动的刹那,带着你师尊逃命去罢!”

    宸湮手持弯刀立在君秋池身后,彼时正狠狠砍下眼前的修士一条臂膀。

    漫天血珠飞溅在脸颊上,他也不待去擦,只是冷笑着说:“本座自会为主上分忧,半桶水的人族,像蝼蚁一样匍匐着奔逃才更适合你。”

    “你……!”

    从来都只有君秋池一张嘴将人活活气死,他何曾被人这般毒舌过,险些将鼻子都给气歪了。

    宸湮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倘若没有玉清派的护山大阵在,扪心自问,你能抵挡本座几招?”

    君秋池也不甘示弱地挑眉:“人魔两族本就在体魄上有所差距,你不过先天生就铜筋铁骨,有什么好得意的?”

    宸湮哂笑道:“单是羡慕有何用,你不如现在就原地入魔罢。到时本座非但不会轻视你,若你赢过我,这魔君之位也可拱手相让。”

    眼见这两人就要大动干戈,雒洵忍着晕眩斥道:“宸湮,你今日话太多了。”

    “属下知错。”宸湮变了变脸色,立刻收起轻慢,单膝跪下,“主上,请准许属下助您一臂之力。”

    雒洵勉力摇头,方才君秋池同宸湮的对话,让他隐隐察觉到不对,但混沌不清的大脑又使他一时无法指出其中违和。

    设下此阵的人,或许正是看准剥夺了仙术的人族不堪一击,但他能从这些人身上拿到什么?

    被控制的凌霜铭,又在这环环相扣的布局里扮演什么角色?

    不等他拨开疑云,眼前的两人突然神色大变。

    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雒洵瞳孔一紧。

    凌霜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多了柄漆黑如墨的灵剑,赤红一片的瞳孔紧紧注视着他的胸膛——准确地说,是其下那颗汩汩跳动的心脏。

    感应到凌霜铭身上并没有幻术残留的那刻,雒洵如坠冰窖。

    尽管他的师尊可能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可无意识的行为是骗不了人的。

    凌霜铭是真的想杀了他。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阻碍凌霜铭飞升的那个心魔。

    想到这里,雒洵心中一恸,恍惚中向那泛着冷光的剑锋前行几步。

    他甚至分不出这两种情况,哪个更糟糕些。

    “主上!”“臭小子别过去!”

    耳畔响起宸湮二人的惊呼,都像北州的朔风,呜呜咽咽听不真切,唯有铮然剑吟格外刺耳。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白衣墨发的剑者,看他手起刀落,带起一片血珠飞溅。

    凌霜铭觉得自己仿佛沉进一场大梦,梦中他是人人喊打的北州叛徒。

    不知躲过多少次追杀,满身狼狈的他终于力竭,被同门师弟打落山崖。

    在积雪封冻的谷中醒转过来,听到身畔衣料摩擦的声响,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剑气自指尖迸发,直直向那人掠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随之响起,紧接是肉1体扑通倒地声,还伴随着诡异的咕嘟声,似是慌不择路摔了个狗啃泥。

    “诶呦,你们修仙的怎么都喜欢打打杀杀!”

    凌霜铭皱了皱眉,这是道十分稚嫩的童音,听着不过只有四五岁那么大,绝不该出现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山谷才对。

    但这小孩只是躲开了他的剑气,蹲在一旁瑟缩起来,静静地朝他这边望着。

    模糊的视野里,小小的孩童仿佛一团冰雕玉琢的雪团子。脑袋上几根呆立的毛发在风雪里飘摇,与他颤抖的身体保持同样的韵律,看上去人畜无害。

    凌霜铭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一样物事便随他的动作滑落。

    他低下头,发现那是件只有半身高的披风,虽说面料早已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仍能辨认出价格不菲的毛料。

    这样的毛皮,只有世家里那些众星拱月的少爷方能用得起。

    而现在,这孩子却将这御寒之物让给了他,自己只着一身单薄的袄子,在刺骨的风里冻得小脸煞白。

    想到这里,凌霜铭迈起还不甚利索的腿脚,想要将披风重新为孩子披上。

    谁知刚触到细小的胳膊,雪团子猛地一惊,啊呜一口朝他的手背啃来。

    “诶——万万不可!”

    凌霜铭急忙撤手,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元婴期的修为,再加上一身法衣,足以媲美玄铁之坚。

    只听一声脆响,几颗乳白的小牙应声而落。

    凌霜铭倒吸一口冷气,只因他看到那倔强的小脸上,一双漆黑而亮的大眼睛慢慢泛起红晕,被涌起的水雾覆盖。

    尽管有过照看雒洵的经验,他还是对这种场景束手无策,顿时陷入兵荒马乱中。

    “嘘,嘘!别哭!诶,还真掉金豆啊!”

    ……

    像是经历一场大战,直到后半夜小孩才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晚上,阒寂谷底寒气愈发砭骨,呵出口白雾都能顷刻冻成冰棱。

    这年幼的孩子哭了多时,早就没了力气,此时只能青白着一张小脸,安静地瑟缩在石缝内。

    凌霜铭的状况其实也不容乐观,他先是遭雒洵剜心,又被青冥宗打落深渊,能自行恢复意识已是奇迹。

    绝大部分灵力都用来吊命,寒意便无孔不入地渗入骨髓,肆意啃噬这具脆弱到极点的身躯。

    直到手足都冻得麻木,他才从凌迟般的痛楚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该寻些衣物御寒。

    在储物戒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件陈年大氅。

    凌霜铭犹豫一下,罔顾小孩的挣扎,将他一把揣入臂弯间,再将厚实的毛皮披风盖上,彻骨奇寒顿时消解不少。

    本还在张牙舞爪的孩子,在被柔软的衣料裹住的瞬间,离奇地安静下来。

    因凌霜铭身受重伤的缘故,这个怀抱其实算不上温暖,却隔绝了刀剐似的风。

    鼻尖充盈着好闻的雪松清香,就连其中混杂的血腥都飘着淡淡的甘甜,让人难以自禁地沉浸其间,忘却一切恐惧。

    原来世上除了母亲的臂弯,还有这样让人安心的地方。

    别扭了一会,小家伙决定向凌霜铭示好:“喂,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们扯平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以后做个朋友吧。”

    被问到名姓,凌霜铭刚要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却喉头一紧。

    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先是遭一手养大的徒弟背叛,又被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宗门赶尽杀绝。这样的他,苟延残喘地活着,与死去其实无甚区别。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先是如掺了砂砾,复又似清泉流淌,尾调带着说不上苦涩还是释然的笑意。

    “凌……林决云,一介散修罢了。”

    小孩煞有介事地作揖,学着家中长辈的语气道:“原来是林兄弟,我叫君犬子。”

    凌霜铭,现在是林决云:“噗。”

    他自有记忆来的数百年,还是第一次生出捧腹而笑的冲动。

    日次可爱小团子,老气横秋起来真是要命。

    “林兄何故发笑?”君犬子应当没少被人调侃,顿时垮下脸色,气呼呼地问,“我娘只起了这个乳名,林兄不满意?”

    林决云几乎要将一身伤口崩裂,才把到嘴边的笑声憋了回去:“这名字别有雅致,甚好……你娘现在何处,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跑到这荒凉之地?”

    君犬子听罢却没了头先的活泼劲,陷入长久的沉默。

    林决云以为他是睡了过去,低头扯扯披风,想将人裹得更严实些。抬起胳膊时他忽然一顿,发觉袖角湿了一大片。

    连忙将小孩的脸扳过来,待看清君犬子的神情时,林决云怔了怔。

    泪水正如珠串似的从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淌出来,那张柔嫩的小脸早挂满了冰碴子,冻得青一片紫一片。

    是自己方才调侃的语气没有把握好,又刺激了小团子脆弱的内心?

    林决云看着在奶白的小脸上分外显眼的冻疮,只觉自己如坐针毡。

    “别哭了,诶呦小祖宗,怎么比我徒儿还能掉珠子……”

    笨拙的宽慰,自然无法奏效。

    君犬子打了个哭嗝,由无声垂泪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林决云无奈地按按额角,决定先捏个法诀,先把君犬子这张小脸蛋保下来再说。

    就在他咬牙催动灵力时,只听君犬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不在了。”

    林决云不明所以,刚想追问,却对上一双赤红眼珠。

    稚童幽沉的眼眸里满是无处发泄的恨意,有如一根尖刺扎入他的眼底。

    “有群会踩着剑飞的人冲进我家,把爹爹和我娘都杀了。哥哥姐姐也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他们和你穿的衣服很像!”

    林决云低头看过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青冥宗道袍,只觉君犬子的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到了他这个境界,一眼便能看出这眼前的小孩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魔气。

    北州地界与魔界相邻,不乏有在魔族中难以立足的人混入人族城池,与人族绵延子嗣。经过几代繁衍,这些魔族后代的血脉早就稀薄,行为习惯更是同凡人全无区别。

    因此即便知道有这样的半魔存在,修士们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长久的相安无事,被他打破了。

    雒洵走火入魔时他便沾染了魔气,青冥宗便是顺着这条线索,一路追踪他们师徒的行踪。

    这些时日他意识昏沉,只知一定要活下去,然后找到那孽徒讨个说法。却没有想到,以青冥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作风,会给多少似君家这般的无辜之人带来灭顶之灾。

    一阵堆卷着细雪的风穿过岩缝,穿透厚实的毛皮,灌满四肢百骸。

    林决云伏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察觉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变得浓郁起来,君犬子不安地动了动:“诶,我可没说你也是大恶人,你和那些修仙的比起来,更像个好人。”

    林决云摇摇头,此子年纪尚幼,还不知道坐在自己眼前这位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眼下这一声声单纯的童言,听在他耳朵里,就变成了锋利的刻刀,每一字都在心头带起模糊血肉。

    “好人……呵呵,好人?”他无意识地重复这两个字,挤出一丝笑来,“犬子,这世间善恶相生,祸福相伴。今后你独自讨生活,最该远离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君犬子失神地看着林决云的侧脸,心道,我才不信呢。

    在迷离雪色里,这人裸露在外的肌肤莹莹散发着柔光,像一尊上好的白瓷。

    那对幽蓝的眼眸虽静谧得宛如一潭死水,却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闪烁微光。正如镜湖中浸泡了几颗星子,清透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哪怕是懵懵懂懂的幼童,也能感觉到这是个死气沉沉的笑。

    即便如此,这样的笑容还是让人如沐春风。

    这样的人,怎会舍得疏远呢?

    君犬子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奶声奶气地说:“我听先生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救了仙长一命,仙长却急着把我丢下,这不合适吧?”

    林决云:“……”

    认为君犬子人畜无害的自己,真傻,真的。

    “你要我如何报答?”

    “我要拜你为师,学习仙术,然后找出那群恶棍,为我的爹爹娘亲复仇!”

    林决云几乎立刻拒绝道:“不行!”

    他在雒洵身上耗费了一切心血,换得那样惨烈的结局,已经够了。而君犬子的身世,和雒洵何其相似,若再收这样一个徒弟留在身旁,无异于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再撒一层盐巴。

    但看到孩子失落的眼神,他又很快动摇。

    ——到底是他毁了孩子的一生,要他做出什么样的补偿都不为过。

    他缓下声音:“我不收徒弟,但我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要求你学成后,只诛该杀之人。”

    “那么……你就是我师兄啦?”君犬子破涕为笑,“我听说仙长们都有自己的门派,师兄是哪一派的人?”

    林决云怔了怔,幼童眼底跳动的光芒,像团炽热的火苗顺着二人相接的视线,一直燃进他冰封的心底。

    “玉清派,从今起你我便是玉清派的门人。”他最后看眼青冥宗的方向,缓慢而坚定道。

    既然世上没有他们这类人的容身之所,他便以自己的身躯,撑起这三千大道。

    君犬子读书不多,但也听说过“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这句诗,不由在心底赞叹,像林决云这样出尘的谪仙,果然只能出自仙境。

    至于他发现所谓的玉清派只存在于他们的对话中,还是块光秃秃的地皮,那都是后话。

    前途已定,整个人便放松下来。为防止一觉睡过去,第二日曝尸荒野,林决云便强打起精神与孩子闲聊。

    “你既已入道门,就该有个像样的道号。”说着他看向君犬子幽邃的双眸,“就叫君秋池罢。”

    “不好,书上说同门师兄弟都是按字辈取名,我不要和师兄生分。”君犬子立刻抬起毛茸茸的脑袋,不满地摇头,“再说,秋池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林决云腹诽:孩子是欠揍了点,好在还有自知之明。

    “呵,那你自己来取?”

    “古有名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师兄既然名唤林决云,那我便是林浮云。”

    明知童言无心,林决云还是有一瞬怔忡。

    也好,这条离经叛道的路,到底不是一人踽踽独行。

    星移斗转,当初只存在于对话中的玉清派,百年后在中州名声鹊起。

    林决云的本意只是为林浮云提供一方容身之处,可惜林浮云性子跳脱,乐于捡孩子。不论是血脉微薄的半妖半魔,还是人族弃婴,总之来者不拒。

    最初只有试剑峰一处山头的玉清派,肉眼可见地规模壮大。

    或许是门下弟子大多混血的缘故,这百年来,玉清派出了不少惊才绝艳之辈。

    身为掌教的林决云自不必说,仅仅用了数十载便突破至化神期,待领悟了剑心境后,更是直接晋入踏虚期。

    尔后林浮云等几名元老弟子剑术大成,也突破了化神期,至此再无人可以质疑玉清派的地位。

    被众位掌门簇拥着登上仙盟祈雨台那日,林决云接过奉上的仙盟盟主令。

    “承蒙诸位信任,在魔族大敌当前之际,将上仙界的存亡交于林某手上。玉清派定不负所托,倾尽全力荡平魔祸,还人界河清海晏。”

    林浮云就在下头看着,他的师兄立在高台上,衣摆在山间缭动的云雾间轻轻浮动,恍若谪仙临凡。

    他忽然觉得心头堵得慌。

    林决云彻底变了,尽管他还是一如当年霞姿月韵,待人接物无不温柔至极。可那对清亮的眼眸,不知何时黯淡下去,再也没有波澜浮动。就连嘴角若隐似无的笑意,都只剩了神性的悲悯。

    林浮云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天下苍生的重担,已彻底压垮了他看似无所不能的师兄。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林决云便是株枯萎的雪松。看似屹立于风刀霜剑,其实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崩塌倒地,露出内在早已腐化的根茎。

    而他还要为这摇摇欲坠的大厦,添上最后一笔。

    林决云在得知林浮云失踪时,比之旁人的讶异,显得过分平淡。

    早在他决定收留君家独子的那夜,他就知道这天早晚会来。

    其实他也无心再去管林浮云的去留,魔尊戟无心为首的魔族来势汹汹,不出一日便拿下北州,连带中州北部的几个小门派也遭了殃。

    若再往南下,就是玉清山地界。

    自仙盟回返那日,林决云一行人险些进不了自家山门。

    早已等候在此的大批难民和散修,几乎将山道堵得水泄不通。

    青冥宗处心积虑要将旧事埋藏,可关于林决云和魔尊是师徒关系的小道消息,早就成了上仙界茶余饭后的谈资。

    戟无心绕过玉清派,先将中州各派挨个荡平一遍的举动,更让人们笃定,投奔林决云定会安然无事。

    不等众人反应,林决云已被难民团团围住。

    劝说,哀求,斥责……形形色色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激愤有之,悲凉有之,人们将自己憋闷已久的情绪,恣意砸在屹立于人潮中心,显得格外单薄瘦削的青衣仙尊身上。

    “听说戟无心是你的徒弟,教出如此恶徒,仙尊作为盟主,就不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戟无心作恶多端,仙尊还打算按兵不动到何时!依仙尊的修为,诛杀魔头也不过手到擒来吧?”

    “现在只有仙尊才能救天下人,还请您早做决断!”

    ……

    林决云环视这些向他讨要允诺的难民,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他的眼眸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

    为了天下苍生,他就注定要赴一场九死一生的决战?

    至于雒洵,林决云根本不敢想象,当师徒再次相见,会以怎样惨烈的结局收场。

    数百载岁月,对于修仙者而言也足够漫长,却也似须臾一瞬。

    与那逆徒决裂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横亘在心口的疤痕早就淡去,他自以为将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尘封得很好,其实只需一个契机,血淋淋的伤口便再度裂开。

    还在耳畔嗡嗡的人声逐渐远去,林决云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料,指尖都泛起苍白。

    心脏与血脉相连处像是被尖利的指爪硬生生剖开,疼得他几乎窒息。

    站在身旁为他阻挡人群的弟子第一个发现不对,急忙冲上去:“掌门,是旧疾发作了?”

    林决云深吸口气,制止了那名弟子输送灵力的举动:“无事……先把难民安顿妥当,告诉他们,戟无心若真来犯,我会亲自清理门户。”

    那弟子怔了怔,方才他明明看到掌门面色一惨,怎地眨眼功夫又恢复如常了?

    倒是按住自己的那只手,冷得不似活人。

    第108章

    从山门到传送法阵只有咫尺之遥, 林决云两眼阵阵泛黑,身姿仍然挺直如松,觉得自己走了有千年那么漫长。

    他肩上扛着的是玉清派乃至上仙界的安危, 若在这里倒下, 必会造成人心浮动。到时不等魔族趁虚而入, 这道人界最后的防线也会自内部土崩瓦解。

    三步并两步回到寝殿,确认随侍弟子都退下后, 他再也支不住发软的双足, 靠着殿门慢慢委顿于地。

    眼下寂静无人,他便放任自己皱紧眉头, 将身子在冰冷的玉砖上蜷缩起来。一口憋闷多时的血随着破碎的低吟自嘴角淌下,顺青砖缝隙蜿蜒开来, 刺目的红于一片素色中衬得触目惊心。

    就在意识朦胧之际, 门外传来熟悉的气息和声音,无力垂下 的眼帘倏然抬起。

    “掌门师兄可是在里面?星弈有要事禀报。”

    早在山门前, 林星弈就觉得自仙盟归来的林决云气色不佳,恰好手边有亟待商议之事, 便一路踌躇地上了试剑峰。

    过了半晌,才听到清泠嗓音隔着厚重殿门传来, 带了不仔细听便无法察觉的低哑。

    “就在外面说,我听着。”

    林星奕面色一变, 翻手破开禁制闯了进去。

    殿内帘幔都被放下,一片昏暗里,屏风后那道幢幢人影并不能瞧得真切。

    林决云的声音相比平日轻了不少,像山间青岚飘忽在耳畔:“竟能破了此处结界, 星奕, 你的阵术精进不少。”

    林星奕听着, 面色愈沉下去:“师兄莫要忘了,这是你亲自为我演示的。我对此阵知根知底,再要逆推破解之法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林决云听罢轻叹一声:“日后修缮禁地阵法,还要多仰仗于你。”

    林星奕皱了皱眉,并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今日来见掌门师兄,不是为了这件事,师兄可知二师兄他闯了大祸。”

    屏风后的人影顿了顿:“说下去。”

    林星云略一犹豫,还是直言道:“你可知林浮云在三日前闯入北州青冥宗,公然杀了十几名外门弟子!还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悬挂在北冥城头,随后言无音讯。如今青冥宗鹤千影鹤宗主传信过来,一定要掌门师兄给个说法。”

    里面的人沉默片刻,低声道:“知道了,我会修书一封,到时鹤千影展信看罢,必不会再为难浮云。当务之急,还是加紧修筑防御,以应对魔族南下为重……咳咳!”

    一时气短咳出声的刹那,林决云赶忙将住了嘴。

    然而为时已晚,林星奕已绕过屏风,一把攥住他正要背到身后的腕子。

    林星奕不由分说扳开他收拢的五指,待看到白皙掌心间那滩醒目殷红,气呼呼地质问:“掌门师兄,你还要装到几时?”

    林决云心虚地移开眼睛:“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他撑在案边的另一只手也被强行抬起,露出被五指抓得鲜血淋漓的皮1肉。

    “那这又作何解释?你的心疾又发作了,不好好闭关静养,莫非你还想这副模样上战场不成!”

    两只手都被收缴,林决云失去支撑,身子顿时晃了晃,但他仍是倔强地维持站立姿势。

    “戟无心是我教出的徒弟,如果真的到了无可转圜那一步,身为师尊理当站出来清理门户。”

    林星奕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心疼:“可是你会死!”

    林决云埋头咳了几声,试图劝慰小师弟:“生老病死天道使然,比起凡人,修仙者的寿数已经很长了。”

    然而他的小师弟根本没有心情论道,胳膊轻轻在他腿弯间一搭,他便软若无骨地倒了下去,被林星奕稳稳当当地拦腰抱起。

    一阵天旋地转后,林决云被安置在了旁边的软榻上。紧接着四面忽然涌起幽蓝符文,将大殿的每一处角落都封得密不透风。

    林决云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乖顺的小师弟也会擅作主张。

    他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不可置信道::“林星奕,胆子肥了是不是?快将阵法解开……”

    “掌门师兄,天塌下来也有师弟们扛着,老弱伤残便老老实实休养生息罢。”

    林决云:“?”

    且不提伤残,他哪里老啦,在千年老妖层出不穷的修仙界,谁还不是个几百岁的少年!

    可惜蛮横起来的林星奕没有给他申辩的机会,觑准他张嘴说话的刹那,眼疾手快地塞了颗丹丸。

    丹药入口即化,林决云一句“小畜牲”还未来得及骂出,便陷入沉沉昏睡。

    也不知过了几时或是几日,林决云自药力中挣脱出来,发觉外面的气氛不大对劲。

    此时应是未时三刻,夜幕低垂,应有弟子在外巡逻,然而整座试剑峰仿佛都随黑暗降临沉入死寂。

    他后心的伤还在作祟,故而神识不能像往常那般迅速铺开,只好依靠五感,慢慢地感知周遭山崖上的一草一木。

    倏然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一缕嘈杂的响动,像是……有大批修者正在斗法。

    林决云这下是半点困意也无,他匆忙起身,运转起将将恢复的灵力,抬手破开林星奕留下的法阵。

    自试剑峰主殿往山下眺望,只见四合暮色里的崔巍青山,有泰半已沦为火海。

    山门附近及太初峰主殿前尤其惨烈,护山大阵在这两处裂了数道缝隙,大批魔族人涌入玉清派,与弟子们厮杀在一起。

    法光和鲜血将远处天穹晕染得五色斑驳,喊杀声穿过几重云层,一直传到数十里开外的试剑峰上。

    魔族竟然堂而皇之攻上了玉清山。

    雒洵这孽障,当真是最后一丝情面也不留了!

    林决云修道数百年,又遭逢剧变,自以为没有任何无事可使心境再生波澜。

    然而他摸上腰间佩剑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师祖您怎么提早出关了!”

    一道喜忧参半的童稚声忽然自身后响起,林决云猛地回神。

    他转身低头,看向躲在门柱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的小道童。

    “清尘,眼下玉清派受袭,你不跟在众位师叔身边,到处乱跑做什么?”

    御清尘背过身抹了几滴眼泪,嗫嚅道:“星奕小师叔说要运转大阵,叫我去找其他师叔,可他们……他们都……所以我只能爬上试剑峰来寻师祖了。”

    林决云只觉像是被人当胸敲了一记闷棍,他如何感知不到,这山间化神期以上的气息,竟是一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

    他苦心教导多年,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竟是十不存一,俱葬身在魔族手底。

    早先他还能欺骗自己,血洗上仙界未必是雒洵的意思。可如今想来,若无魔尊下令,岂能做到这般绝情的地步?

    好不容易平复的气血,又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在御清尘的惊呼里,林决云向前趔趄一步,险些坠下陡峭山崖。

    御清尘小手死命拽住林决云青袍一角,吓得大声哭喊起来:“师祖您怎么呕血了!”

    林决云忍住闷咳的冲动,抬手拭去唇角血痕:“你就在试剑峰待着,此地有阵法守护,不可擅自离开。”

    “那师祖呢,师祖要去哪里?”眼见林决云打算御风离开,小道童眼中满是被人抛弃的惊惧,“清尘一个人害怕!”

    “自是去带你的师叔们回来。”林决云将衣角一点点自道童手里抽离,末了伸手揉了揉小孩毛绒绒的脑袋,“此间事毕,师祖就在在师叔中间择一人做你的师尊。玉清派的未来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振作,不许哭鼻子。”

    彼时御清尘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只当林决云真是去去就回,便安心地打个哭嗝,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寝殿。

    安抚好小道童,林决云敛起笑容,最后一次于雪中拭剑。

    沐雪剑灵静默地现形,霜白眼眸一如三尺剑刃,倒映出剑者微红的眼眶,这次它没有干涉剑主的决定。

    林决云倒是先开了口:“沐雪,你若不想就此蒙尘,我现在就解开血契,放你另择明主。”

    左右他是要去送死的,人死如灯灭,可名剑不该就此蒙尘。

    沐雪面无表情地给出自己的答复:“说什么鬼话呢,且不谈祸害遗千年。便是真的死了,就算把九泉掘遍,吾也要将汝揪出,休想轻易摆脱吾。”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纠缠不休的凤凰?”

    一人一剑达成共识,林决云不无愧疚地笑了笑,尔后倒提剑柄,纵身向尸山血海处跃去。

    很多年后的中州,那些幸存下来的大能提到这一战,要么缄默不语,要么便面露惊恐。

    与人族相比,不论是天生的魔族,还是后期入魔的魔修,肉1身素质和法力都占有绝对的优势。这也是明知修习魔功会损害神智,仍有人前赴后继的道理。

    但突然杀出的林决云,彻底改写了人修在魔族面前不堪一击的印象。

    向来淡然处世的剑修怒上眉山,眸子不复原本的蔚蓝,取而代之的是比血还要艳丽的赤色。

    青衣广袖翩然翻动,沐雪剑随剑诀变幻引动天地灵力,化作剑气万千。

    剑芒在天穹上划下灼目轨迹,随他一剑斩落,仿佛漫天星斗急坠。

    林决云是极为纯粹的冰灵根,在他动用灵力时,随剑雨一同落下的,还有彻骨寒意。

    每道青芒坠落,皆精准贯穿魔族人的身躯,血花自伤口飞溅而出,又在顷刻凝作绽放的红莲。

    不过刹那,肆虐的魔族已死伤惨重,漫山遍野的战火也被冰霜取代。

    玉清山在短暂的宁静后,爆发出弟子们喧腾的欢呼。

    “是掌门出手了!”“妖魔还不速速伏诛!”

    魔族那方阵营同样传开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位身量魁梧,紫发瞩目的男修被群魔簇拥着走出,与林决云隔山对视。

    与林决云沉沉面色不同,这魔族首脑带着轻佻笑意,肆无忌惮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紧接着,尖刻的笑声在山谷间响彻:“不愧是当今仙道魁首,大名鼎鼎的林仙尊,身负重伤还能使出如此惊人剑势,如此风姿,确实令人折服。”

    霎时人修这边的欢和声为之一止。

    经那魔君提醒,不少人才发现,虚空里身姿笔挺如松的青衣剑者,额间早已布满细密冷汗,真有几分强弩之末的样子。

    “怎么回事,掌门是何时负伤的?”

    “弟子曾有幸观摩掌门论剑,只消一道剑气便可冰封千里,今日出剑的确有些后力不足!”

    “若是掌门也倒下,上仙界还有谁能阻挡戟无心?”

    林决云执剑的手骨节捏得泛青,血珠自掌心淌出,又顺着剑柄一颗颗滚落。

    要发动如此浩大的剑阵,需要庞大的魂力支撑。他心疾还未平复便要面对凶悍的魔族,的确有些勉强。

    但魔族人当众挑明他的伤势,摆明是想让玉清派这边自乱阵脚。

    所幸林星弈赶到,手里一杆折扇舞得虎虎生风,及时制止了话题在弟子中间继续发酵。

    “都嚷嚷什么呢!凡我玉清派弟子,善剑术上前线杀敌,善阵术者随我修补护山大阵,不可被妖言乱了心神!”

    “师叔,掌门他当真……”

    “呔,闭上你的乌鸦嘴罢!掌门师兄已是踏虚后期,天底下能有谁伤到他?”

    话虽如此,林星奕由不住频频回头,望向林决云的目光比任何人都惶惶不安。

    只是还没等林星奕彻底将慌乱的人群安抚下来,那挑事的魔君又朗声说:“方才你所使剑阵,需要耗费庞大的魂力,但本君观你气血两亏,神魂虚弱,现在怕是光站着都困难吧。”

    林决云淡淡一笑:“堂堂魔域一方君主,劳师动众来我玉清山,只是来找贫道闲谈吗?至于贫道身体如何,不劳魔君操心,恕不远送了。”

    “非也,本君也不是一介闲人,是主上命我前来传达他的意思。若想平息战火,烦请仙尊独自前往魔族面见主上,商议谈和一事。切记,是孤身前来。”

    立刻就有弟子气不过,愤愤道:“这不是摆明要掌门去送死!”“想要伤害掌门,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林决云却眸光一紧,关注点并未落在这则荒唐的邀约:“你说的主上是……戟无心?”

    魔君扫过他发白的脸颊,玩味道:“仙尊定然认识主上,您心口那道伤是怎么来的,不会已经忘了吧?”

    太初峰上气氛为之一凝,关于林决云和戟无心那些个小话本,玉清派弟子几乎人手一本。可那到底是私下里的消遣,从没人敢捅到正主面前,自然也没有弟子胆敢求证传闻的真实性。

    但如今听魔族妖孽的意思,传闻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惊愕过后,弟子们更多的是感到愤怒。

    魔族公然戳林决云的旧伤疤,无异于狠狠地拂了玉清派的脸面。

    与弟子们义愤填膺不同,林决云听罢,原本在胸腔间左冲右突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果然如此……”他缓缓一笑,尾音带了不易察觉的轻颤,“好得很,他能狠下这个心也好,我便无需再留情面了。”

    那魔君还待刺激他几句,狰狞笑声乍然卡在喉间。

    下一瞬,伴随四起的惊呼,魔君头颅忽地与身躯分离,鲜血自脖颈间平整的断口喷涌而出,腥味瞬山风飘出甚远的距离。

    短暂的怔愣后,魔族无不惊怒跳脚。

    “魔君大人!”“无耻人族,竟然行偷袭手段!”“是哪个卑劣之徒动的手?”

    林决云冷哼一声,向那具魔君尸身遥遥招手,一道极冷极亮的剑芒应声划破夜空,被他重新收在手里。

    霎时,那几名魔族人眼底的震怒化作惊惧——无论哪位魔君,实力都在踏虚之境,林决云却能在瞬息取其性命。此等实力,怕是已能与魔尊戟无心匹敌。

    但见这位人族仙尊负手立于虚空,如俯视蝼蚁般看向他们,说出的话更是令人血脉冻结:“何需偷袭?尔等今日若有一人踏出玉清山半步,我林决云即刻举剑自尽。”

    林决云不记得自己厮杀了多久,不知何时起,眼前的魔族都在阵阵重影里幻作雒洵的眉眼。

    看着曾在梦里描摹千遍的脸,他近乎麻木地想,这是戟无心,不是雒洵。

    人若无心,岂不是比之木石还要冷硬,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从前的雒洵已死,如今活着的,只有魔尊戟无心。

    这是他林决云造下的恶果,理当由他亲手了结。

    伴随着胸口旧伤传来的剧痛,林决云在浑噩中举剑,不知第几次贯穿了“雒洵”的身躯。

    与此同时,玄风山大阵内,雒洵一把握住凌霜铭的手腕。

    冷冽剑气须臾间将他的小臂绞得皮开肉绽,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放手。

    终于那玄色长剑向一头偏去,不远处的山壁骤然一分为二。

    周遭在静了片刻后,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不好,林决云的目标不光是戟无心!”“你瞧他的架势,怕不是想将我等尽数留在大阵里!”

    凌霜铭好似全然没有听到这些议论,灰蒙蒙的眼眸缓慢地定在雒洵身上,尔后像是对待什么碍事之物,随意地一掌推开。

    如今的雒洵哪里能承受他的掌风,只听几声肋骨断裂的脆响,身躯顿时如断了线的纸鸢倒飞而出。

    雒洵重重砸在地上,一时懵然。

    自他记事以来,哪怕犯下再大的过错,凌霜铭都未下过这么重的手。

    不等他回过神,凌霜铭再度祭起长剑,浩浩剑影应灵气指引,盘旋在大阵上空,目标所指赫然是人群最密集处。

    “师尊不可!”雒洵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调息伤势,勉力爬起来便要冲上去制止。

    君秋池忙一把将他扯住:“你现在过去,是赶着投胎吗?”

    不过到底是凡人,雒洵哪怕负了重伤,只轻轻一挣便脱离了他的桎梏。

    “我只知道现在若是不拦着,来日师尊清醒,又该为此忧心自责了!”

    凌霜铭手中紧握的玄色长剑,他先前就觉得眼熟,如今仔细回想,不正是玄元的本命灵剑!

    不管玄元又在打什么算盘,哪怕豁出性命,他决不能坐视凌霜铭再度落其圈套。

    君秋池苦口婆心地劝道:“说起来容易,现在的你在霜铭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先别做傻事,待我们好好讨论出个方法后……诶,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雒洵哪还有耐心从长计议,眼见剑气就要落下,他当即夺过君秋池腰间佩剑,剑锋一挑,强撄凌霜铭极招。

    短兵相接,两股剑意绽开华光,扫荡四野。

    先前还挤破头想凑过来的修者,不少都被掀飞出去,好半晌爬不起下来。余下的也纷纷退避三舍,一边缩在乱石后围观当世两大宗师的肉搏,一边疯狂传音。

    段斫风愕然:“戟无心的剑意竟与师兄不相上下,不用灵力就能使出如此威力……莫非他也突破了剑心境?”

    君秋池这才注意到还有段斫风这号人物。

    他被熊孩子气出的邪火正无处释放,不由对着这青冥宗门人冷冷一笑:“谁是你师兄,我可不记得玉清派出过白眼狼。再者掌门师兄教导有方,我玉清派门下自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雒洵身为他唯一的亲传徒弟,突破剑心有何大惊小怪的?”

    宸湮瞥了君秋池一眼,也道:“我家主上乃是魔族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惜青冥宗不识珠玉,致使明珠蒙尘,真是可惜。”

    段斫风嘴笨,虽气得小脸煞白,又觉得青冥宗确实亏欠君秋池良多,纠结之下愣是没想出几句反驳的话。

    然而他们浑然不知,雒洵并没有表现出得这般轻松。

    强行压榨灵力使他五内俱奋,如今他虽以剑意架住凌霜铭的剑锋,但也使得对方的灵力顺着相接的兵刃,径直攻破他的防线,在经脉间游走肆1虐。

    师徒两人贴得极近,雒洵能清楚地看到凌霜铭眼底的杀意,就如他紧握在手中的剑,只需轻轻挥动便会轻易穿透他的血1肉,连同骨髓一起碎1尸万段。

    这样的眼神,雒洵只见过一次。

    时隔百年,这根深埋在识海的尖锥被挖出来,还是会让人想起当时的痛心彻骨。

    但他没空顾及这些陈年旧事,既然知道凌霜铭身陷何种幻境,再要进入他的识海就容易得多。

    一道百芒在两人之间延展开来,雒洵被卷携着跌入空间罅隙。

    视野短暂模糊过后,眼前是熟悉的魔域血海,烈狱冥火蒸腾着周遭的空气,将不远处青衣墨发的身影拉得极长。

    林决云浑身杀气,沐雪剑在手中倒提,一步步迈向与戟无心最后的决战。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下章夫妻小打小闹结束就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环节了!

    让小可爱们见识一下我苦练多年的技术嗷!!清水咕咕绝不认输!!!

    第109章

    林决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这几日的, 待他回过神,自己已站在魔界入口的血海罅隙旁。

    在他身后是自发跟随而来的玉清派弟子们,就连林星奕这个醉心阵法, 从来舍不得踏出山门半步的人, 也提着灵剑, 毅然加入魔界讨伐。

    见他忽然转身,弟子们皆恭敬地作揖, 等候他下达指示。

    明知身临魔窟注定有去无回, 竟无一人面露恐惧。

    林决云从他们的面孔上细细扫过,吩咐道:“我与魔尊达成约定在先, 理应孤身进入魔界。星奕,你便趁这段时间带他们封印魔界之眼, 随后就返回玉清派罢。”

    这是玉清派最后一批中坚力量, 他怎能忍心看这群孩子葬送于此。

    林星奕本想劝他不要一意孤行,可想起他和魔尊之间流传甚广的风言风语,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戟无心也没有太过为难林决云,沿着熔岩翻滚的曲径行了数里路, 当他斩去最后一名拦路魔族,眼前视野豁然开朗。

    再没有密密麻麻的魔族士兵, 唯有蜿蜒在赤色平野上的血河,不远处巍峨耸立的宫殿半隐在热气中, 以及立在河畔负手背对他的魔尊戟无心。

    林决云深吸一口气,抬手捏诀,沐雪剑似一条明澈的水龙铮然出鞘,将周遭煞气驱逐一空。

    戟无心听到这边的响动, 回首向他看过来, 面上带着笑意, 眼底却徒留杀机:“你居然来了。”

    林决云透过冰蓝剑光,径直与他对视,眸间也唯有凛然杀意:“是你下令对玉清派赶尽杀绝的,为什么?”

    “人族这般微渺之物,占据九州长达数万年,又在魔界入口设下封印,令我等屈居于此。”戟无心亮出魔爪,一点猩红舌尖舐过唇角,“剿灭玉清派,不过是随手踢开颗绊脚石。”

    那么……我于你而言呢?

    林决云双唇翕动几下,还是没将这句话问出:“魔尊敢同我立下魂誓吗?今日我若胜过你,魔族必须退回血海之眼,用世不得复出。反之我林决云任由魔族处置。”

    “呵,那也要你有命来赢。”戟无心赤金双瞳冷光流转,仿佛正凝视一头死物。

    冰冷的语调,当头浇熄了所有埋在死灰下的余烬。

    林决云挥剑断去残破染血的袍角,闭了闭眼,终是划出剑芒,对准了曾经最亲密无间之人。

    雒洵强行闯入神魂之境,看到的正是最后一幕。

    戟无心的手深深地嵌入林决云的胸膛,与此同时,沐雪剑如白虹破黯,自魔尊后心贯出,引动血海倒流。

    雒洵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急促地喘1息几下,才撕开沙哑的喉咙:“凌霜铭!”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算九泉下蹚过一遭他也永世难忘,绝不能让凌霜铭在这种情况下想起!

    打定主意,他掌心积蓄灵光,猛地向半跪在地的“戟无心”天灵盖拍去。

    然而这足可开山凿岩的一掌,竟是穿过魔尊的身躯,直直砸进了岩块。一时碎石和熔浆迸溅,诡异的是林决云二人竟对他闹出的动静全无所觉,仿佛与他身在两个不相干的空间内。

    “这下棘手了。”雒洵悻悻收起灵力,暗骂出声。

    寻常的幻术只需外力干预便可扰乱,而凌霜铭所中之术,竟连直接侵入识海都无法动摇。

    他虽早些年在玉清派习得不少阵术,可到底一门心思主要扑在修炼上,没有深入太多,涉及到幻术的部分更是只学了皮毛。

    只隐约记得,绝大部分幻术都是借由天地灵气,花草虫鱼之精等外力施为,以扰乱神智。

    唯有部分禁术反其道而行,是由本及末,直接将符文刻入人的神魂,从而操纵入阵者自发展开幻境。

    而后者是最不能轻易破解的,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神魂湮灭。

    雒洵唯有苦笑一声,默默半跪在林决云身前,徒劳地用双臂将人拢住。

    无力感将他压得喘不上气。

    是谁信誓旦旦要守护师尊,让他不再受任何伤害,而现在却只能亲眼看他在炼狱中饱受煎熬?

    幻境的推演却不会因他的焦急而中止。

    插在“戟无心”胸口的冷锋骤然华光大盛,林决云的双手抖了抖,一滴泪珠悄然自眼角滑落。

    一幕幕画面水月镜花似的从眼前闪过,有儿时跌跌撞撞练剑,最后却摔进师尊怀中的幼年雒洵;有年少风发,随师长下山历练,最后竟成了巫山云雨的风流韵事。

    也有那年祈雨台上,积压的魔气一朝爆发,还是青年的雒洵附在他耳畔说尽离别,毅然作出最艰难的抉择,最后孤身跃下山崖。

    这都是他与戟无心共同的记忆,可林决云竟只记得零星碎片,甚至忘了当初雒洵并未真正下了狠手,不过是为了让他摆脱包庇魔族的罪名。

    接下来的记忆碎片,却令他当场怔愣。

    前尘尽忘的不光是他,雒洵本人的回忆倒此也出现了断层。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曾开朗明媚的少年一朝变得阴鸷残暴。他用了数十年连挑魔界六域十二州,终日浸在尸山血海中,仿佛一架只会杀戮的傀儡。

    成为魔尊后,第一件事便是完成自己多年的夙愿——屠灭人界九州。

    尽管魔尊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重返人间有如此执念。

    “不对,失忆也绝不会导致一个人本性大变。”

    林决云倏然想到了什么,咬牙汇聚为数不多的灵力,双手飞快地结印。

    戟无心已经涣散的眼瞳却在这时恢复神采,冷冷地朝他逼视过来:“就凭你现在虚弱的神魂,还想对本尊用搜魂术?当心神魂俱灭。”

    林决云完全没有将他虚张声势的警告听进去,径直一指点上他的灵台。

    戟无心除了最初的愠怒外,果然没有舍得反抗,就这么放任他闯入自己的识海。

    有了境主的纵容,林决云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在识海中翻找着散落的碎片。尽管戟无心有意将那段过去藏匿,可由于他这放弃抵抗的姿态,那片埋没在忆海最底下的黯淡残片还是被搜了出来。

    这是块不过米粒大小的记忆凝晶,在一堆莹莹闪烁星芒的结晶中毫不起眼。但甫一将其托在掌心,承载其中的情绪便如怒涛般将人淹没。还未仔细查阅内容,心底被一股涩然悲伤填塞,待林决云从恍惚中醒来,发现自己早就满面泪痕。

    “玄元是谁,为何他会控制你的神魂,只为引你我厮杀?”

    戟无心深深地看他一眼,艰难摇头:“我所行皆出于本意,不受任何人控制。”

    “休要骗我!你早就记起来了是吗?”

    林决云有些歇斯底里,他的心绪像一堆乱麻,将他勒得窒息。

    向来心如静水的半仙心生怨恨,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怨,怨雒洵的欺瞒;他恨,恨那素昧谋面的玄元上仙,更恨未曾给予爱人信任,甚至对痛下杀手的自己。

    戟无心见他神情不对,顾不上逐渐急促的气息,慌忙道:“师尊你听我解释……咳咳!我也是刚刚同你灵力交融,意外震碎了那家伙在我神魂内打入的印记……咳咳。”

    林决云惨笑一声,将剩余的话咽下,用袖角帮他擦去嘴角血迹。

    是了,他何必再追究究竟是谁酿成这般结局。

    那位名叫玄元的上仙布局深远,怕是早在轮回井中就对他们二人的神魂动了手脚。而戟无心元神已碎,三魂七魄即将归于九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克制着濒临失控的情绪,为戟无心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还有什么遗愿就尽管说出来,若要复仇,便是弑神,为师也会为你做到。”

    气息衰微到极点的人只是吃力地摇头,拼力抬起的眸间盈满笑意:“唯愿师尊能好好活着,若是您能再对我笑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林决云听罢,尝试着弯起唇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然而戟无心的眼帘在不断压低,目光始终不曾从他脸上移开。他要将生命中最后一缕荧光刻入神魂。哪怕忘川河水淘洗千遍,只会化作明光熠熠的珠玉,引他渡过九泉。

    察觉到一直交握的手骤然垂下,林决云紧抿着唇,看起来异常镇定。

    但雒洵在一旁看着,却是愈发心焦。

    “阿洵,唯有这条,为师绝不会答应。待我死后,便将我们的元魂一同封印,以后的生生世世再不要生出罅隙。”

    林决云慢慢俯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雒洵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上,绽开一抹明灿的微笑。接着他抬起雒洵垂下的那只手,把握在其中的剑锋对准自己的心口,斩钉截铁地刺下。

    “凌霜铭——!”

    雒洵目次欲裂,即使这是意识之境,可对神魂造成的伤害却是真实的。凌霜铭现在代入林决云的情绪,这一剑下去,只会让他原本就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甚至有湮灭的可能。

    偏生他还不能擅自出手,稍有不慎,非但人无法救下,可能还会加速神魂的崩裂。

    眼见削铁如泥的剑刃越来越近,雒洵再也顾不上许多,抢上前去将人一把环住:“霜铭,凌霜铭你清醒一点!”

    “住嘴……便是个死人,也要被你吵活了!”

    被他大力晃荡的人倏地抬起眼睫,那对冰瞳清亮如雪,哪有半点中了幻术的模样。

    雒洵微微“啊?”了声,面露迷茫。

    凌霜铭没空理睬他的傻徒弟,就在电光火石间,手中长剑倒转,一剑斩去戟无心的幻象。

    亲眼目睹自己被劈作两截,雒洵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师尊下手干净利落,先前的温柔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随着“戟无心”消失,虚空里出现了数道大小不一的裂缝,空间开始剧烈波动,这是幻境崩塌的前兆。

    “走吧,出去后再同你好好算账。”

    凌霜铭沉着脸,一掌拍上雒洵后背,将他丢出了自己的识海。

    看似在识海里过了几个时辰,现世也不过须臾一瞬。

    当二人醒转时,君秋池等人面上震惊还未消退,被剑锋对准的修者们犹在心惊肉跳,一个个做好了抱头鼠窜的准备。

    雒洵惦记着凌霜铭最后那句话,一从幻境出来便心虚地凑近:“师尊,你听我解释……”

    凌霜铭从有如惊弓之鸟的人魔两界修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傻徒弟还在淌血的伤口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先把封印众人的阵法解了,再慢慢听你狡辩。”

    再拖下去,非但人魔两界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堂堂魔尊也得伤重陨落,还搁这里解释呢。

    雒洵暂时得了免死金牌,立刻嬉皮笑脸地献殷勤:“师尊你歇着,我来。”

    凌霜铭没有搭理他,而是冷着脸看过手中玄色长剑,嫌弃地“啧”了声。

    徒弟是个傻子也罢,这柄剑又是什么臭妖怪用过的东西,真脏。这般想着,他的目光移向雒洵腰间,那里正挂着把纤细的灵剑,虽说被血迹染得斑驳不堪,但不妨碍其灵光烨烨。

    于是君秋池的灵剑,经历了魔主可怖的灵魂威压后,又躺在凌霜铭的掌心里瑟瑟发抖。可惜它只是初生剑灵无法化形,再委屈也只能轻轻抖动剑刃,发出几声不痛不痒的抗议。

    君秋池的灵剑不情不愿地被凌霜铭掷出,在与虚空里的阵眼相触的刹那,霁蓝剑光将这片穹宇照得亮如白昼,一直压在众人肩上的大阵威压骤然减轻。

    “愣着做什么,一起运功破阵!”

    君秋池率先反应过来,随他高喝,众位宗师这才从噩梦中惊醒,一时各色灵光纷起,固若金汤的大阵总算应声而破。

    死里逃生,不少人都向凌霜铭投来后怕的目光。

    按理来说,他们该感谢凌霜铭的救命之恩。可刚才这位传说中的仙尊忽然失控,举剑杀人的场面无法作假。再者谁也无法确定,这要命的阵法是不是凌霜铭亲手设下,只为摆他们一道。

    而他们被抽走的灵力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若凌霜铭还想突然发难,也如捏死一群蝼蚁一样简单。

    雒洵皱着眉上前几步,帮凌霜铭挡住那些不善的视线,传音道:“真是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师尊若是看不惯他们,弟子这便动手以除后患。”

    “怎么,是嫌自己臭名不够远扬,还是觉得你这伤死得不够快?”凌霜铭说罢,一巴掌拍在逆徒肩上,后者立刻疼到五官扭曲,“况且今日的局面,皆是由一人挑起,当务之急你该为天下除去这祸端,而非同囿于微末私仇。”

    雒洵神色一凛:“果然又是玄元老贼,可他隐于幕后,又精通夺舍之术,怎么将他揪出来?”

    凌霜铭道:“不必去找,他侵占的正是我的神魂,刚才在识海中斩去他所化心魔,此刻大概正元气大伤,躲在附近窥视我们罢。”

    雒洵听罢脸色微微一变,难怪在幻境里他无法攻击“戟无心”,原来那只是依托凌霜铭的神魂诞生的一缕心魔虚影。硬生生将心魔剥离,无异于给自己的魂魄一记重击,师尊他当真有表面上做出得这般轻松吗?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袖袍往下抖了抖,盖住正微微痉挛的指尖。

    果然不该多言的,在关于他的事上雒洵都太过敏锐。天知道被他发现了自己的伤势,这小子会顶着一身重伤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可惜这点小动作也没逃过雒洵的凝视:“师尊在藏什么,你的手怎么了?”

    凌霜铭头疼地按按额角,他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尾巴正倏地自小徒弟背后竖起。

    小徒弟在他面前从来是一副温顺模样,可当他摆出这种浑身倒刺的姿态,便意味着这事很难哄过去了。

    就在他斟酌用词时,四周忽起一片喧哗。

    只见先前集众人之力击碎的光柱,竟再度升起诡异符文,几名站得较近的修士猝不及防被符文缠绕,捆束在半空中。他们神情狰狞,手脚并用地挣扎,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有同伴想要相助,也一并被卷至虚空。

    不多时,这些人脑袋耷拉下来,彻底没了动静,眉间则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悠悠往阴云间某个点汇聚。

    “师尊,那是……魂埃?”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点头,只觉胸腔里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

    所谓魂埃,是通过邪术将三魂七魄提炼,余下的部分无法再凝练成新魂,也不能化归天地灵气,这样的渣滓便被称作魂埃。

    这样竭泽而渔的阴毒之术,即便是专门吸食生魂的鬼修都不屑使用,难怪身为魔尊的雒洵也是初次见到。

    “跟我来。 ”凌霜铭拉住雒洵的手,足尖轻点,轻盈地跃入云层。

    后者立刻受宠若惊地回握,两人十指相扣,胸膛关着的小鹿开始撒欢奔跑,使得他一时未发现,指尖正幽幽传来一阵冰凉。

    天穹之上,云海无声地翻腾,透过浓雾隐约能看到其下起伏的山麓,和黑豆一样散落其间的人影。一道由符文组成的微光,自上而下将这片地界与外界隔绝,就连虚空里吹拂的风到此都要止步。

    凌霜铭淡淡道:“既已图穷匕见,玄元上仙,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辽阔夜幕里,一道人影应声而现,正是化作“玄持光”模样的玄元。

    他折扇轻摇,笑意盈盈,连飘摇的衣摆都带了丝愉悦:“居高临下,观赏好戏,怎么到了霜铭嘴里,便这般上不得台面?”

    玄元从他们两人不善的面色上扫过,抚掌长笑:“自诩清高的天界战神,第一世教出个满身邪气的魔头,第二世则手染血污,亲自堕入泥淖,世上再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

    “真是低劣的品味,但这也并非你最终目的。”凌霜铭冷声说,“你没有得到我的神魂,便把主意打在这些凡人的魂魄上。吸食这么多魂力,早就超过了修补神魂需要的数量。你想取代天帝,甚至彻底掌控天道法则,主宰三界?”

    “是又如何?”玄元眼中划过厉色,“难道换做你,甘心永生永世做一件死物的背后影吗?”

    凌霜铭挥动灵剑,寒冽剑气擦着玄元鬓角而过:“欲壑难填,被私欲掌控的你,早就不是当初的天道之灵,也没有资格再居神位。现在的你,只是集三界恶念于一身的异数。”

    异数,当立地斩除。

    “天道,何谓天道?”玄元弹去脸颊渗出的血串,咯咯一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霜铭,两次转世还是没有治好你的死脑袋!何谓命盘,何谓天道?不过是人人皆可利用的死物,你却将他们奉为圭臬!依循天道的你,怎么至今还在人间摸爬滚打?”

    “你该皈依的人是本尊,今日只要你对本尊俯首,订下魂契,我便放过这群凡人。”

    凌霜铭不快地颦眉,从幻境里出来,他又恢复了不少从前的记忆。

    这不是玄元第一次向他发出类似的邀请,原来早在天界时,那看似轩然霞举的上仙已然是个疯子了。

    当年冰凰沐雪的出现,或许也不是意外,尔后帝姬与魔尊产子之事败露,他与雒洵被天界通缉……桩桩件件,或许皆有这位命盘化灵在背后推动。

    雒洵更是怒不可遏:“你这老贼,满口歪理厥词!若非你对师尊纠缠不休,他怎会在人间受尽磨难!”

    玄元笑道:“这是本尊同霜铭间的谈判,还请魔尊勿要插手。皈依本尊,不仅能重归仙籍,还可换天下百年泰平。霜铭,你意下如何?”

    凌霜铭深吸口气,只觉胸臆堵得厉害。

    竭力平稳的神魂又开始动荡,整个人都恍惚一瞬,险些没能站稳。

    原来千年间三界死伤无数,皆是因玄元对他的贪念而起。

    若说玄元是浑身血债的始作俑者,他作为一切的因,难道就能彻底逃脱责任吗?

    喉咙干涩得宛如塞了袋砂砾,每吐一字都带起磨人钝痛:“要我归顺于你……痴心妄想。”

    说罢他双手结印,手中灵剑法光大盛,霁蓝剑气穿破云层,悬浮在虚空里的巨大阵枢应声消散。

    隔着云层,底下传来三两声修士的欢呼,似是在庆幸死里逃生。

    “你以为阵法破了,就能解除困局?”玄元眸光暗沉,如嘶嘶吐信的毒蛇慢慢爬上凌霜铭的脸颊:“霜铭,本尊曾给过你机会,既然你冥顽不灵,那便无须再留情了。”

    话音甫落,山麓间的灵流骤然一乱。大批修士或是御剑或是乘风,自虚空裂缝内涌出,将精疲力竭的修者们围堵得密不透风。

    凌霜铭粗略地在来者身上扫过,视线在为首的踏虚宗师身上顿住。

    “那是……鹤千影。”

    他早知青冥宗如此行事必有古怪,只是不曾想到,高傲如鹤千影,竞也同玄元狼狈为奸。

    究竟是曾经付出心血的宗门,亦是看着长大的师弟,虽然早已撕破脸皮,可若说他心里全无失望,那定是假的。

    不等人族修士理清状况,但见青冥宗众人祭起法器,为倒在地上的魔族灌注灵力。

    一时惊诧声四起。

    “青冥宗为何要给魔族疗伤,你们可知这些魔头的暴虐?”

    “呸,我看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鹤千影漠声道:“玄元上仙神魂受损,需借尔等魂魄一用。若有自觉交出者,看在上仙的面子上,贫道可赐你们一个痛快。”

    段斫风挣开君秋池等人的拦阻,闯至鹤千影面前:“掌门师兄,你简直疯了,帮助魔族对青冥宗根本是百害而无一利!”

    “段师弟何出此言?”鹤千影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师兄与上仙定下生死契约,夺得天下后,青冥宗与魔界五域平分三界。”

    凌霜铭偏头看眼雒洵,发现他正摩挲着下颌,玩味地笑了笑,又把鹤千影的话轻轻咀嚼一遍。

    “魔界五域?”

    记得雒洵曾提及,他此次出行,除了一探玄风山秘境,也为追查魔族的叛徒。雒洵魔尊的位置时日尚短,想来魔界还是一盘散沙,玄元必是趁机钻了空子。

    雒洵冷冷地看眼玄元,毫不掩饰地说:“师尊,这也算魔界家事,稍后我去拖住鹤千影,你趁机除掉此贼。”

    “魔尊以为,就凭你们这些歪瓜裂枣,能奈我何?”玄元却丝毫不在意雒洵的当面密谋,反倒愈发笑得惬意,“四位魔君早在昨夜就已启程,此刻应当到中州了。”

    凌霜铭心底一沉:“你在中州也设了摄魂阵是么……玄元,你已断了数万人的轮回,可有想过这样做必遭报应。”

    玄元轻蔑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到时本尊即是天道,世间万物都要听吾号令。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包括你……霜铭,你该明白本尊不会对你一忍再忍。”

    凌霜铭闭了闭眸:“那我便将这处洞府赠与你,作埋骨之地。”

    秋水似的剑锋随他话音落下,凛然指向浑身煞气的堕仙。剑光扫荡开来,周遭云气霎时化作寒光泠泠的冰棱,无不映照出决然杀意。

    玄元不敢直撄锋芒,忙后退几步:“残兵败将焉敢自寻死路!鹤千影——杀了他们!”

    身后骤然有剑气袭来,凌霜铭调转剑刃,但听“铮”地一声,青白剑芒相撞,极亮的法光令周遭浓云蒸腾一空。

    华光之下,曾经的师兄弟四目相对,眸底空余一片寒漠。

    鹤千影长喝一声,附在剑身上的灵力又加了数重:“师兄,得罪了!”

    凌霜铭变幻剑诀,登时长空落雪,绵延山脉皆被皑皑冰霜覆盖。

    两大踏虚宗师全力催动灵剑,光是剑气余波便足以撼动山岳,一时玄风山地界狂风过境,宛如末日来临。

    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们看似势均力敌,鹤千影仍是气定神闲,凌霜铭的额角却悄然蒙上一层细密汗珠。

    “师尊!”

    雒洵在一旁看得心焦,但他法力仍不足全盛时的三成,光是立在云头都分外艰难,更别提上前相助。

    凌霜铭咽下涌至喉间的腥甜,竭力使声线听起来平稳:“我尚能坚持,你按先前嘱咐行事。”

    不管中州那边玄元已吸食了多少魂魄,他必须守好玄风山这批修士,不能再因他产生更多伤亡了。

    所幸雒洵虽不情愿,还是咬咬牙,纵身跃下云端。

    凌霜铭立刻收剑,旋身一个空翻,借着鹤千影灵力余威,轻飘飘地拉开两人间距。

    玄元面色一变:“不好,他们要开启秘境,快将他擒住!”

    凌霜铭略带狡黠地勾起唇角:“上仙,世事如棋,可不会尽应了你的落子。”

    说罢他栽下云头,将剩余灵力全部灌入手中之剑,一时霁蓝法光充斥天地。风雪应他号令,如翻滚的怒浪,将所有人席卷在内。

    几乎在同一时间,山谷内灵流骤变,一道刺目华光自山顶迸发,直贯苍穹。

    夜色被神光驱逐,在一片白昼中,玄风山轰然自山腰一分为二,铺天盖地的硕大碎石却未砸下,而是被光芒吸引着,围绕其盘旋,最终结成一架高耸云梯。

    云梯尽头,被法光晕染的虚空里,横亘着一道天裂,像是天宇被人用长剑直直斩开,不断向外渗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一时间,众人俱停下动作,向这道由真仙留下的剑痕瞩目过去,就连被剑气裹挟之人也忘记了惊呼。

    雒洵亦定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自己尚在渗出精血的指尖。

    “这便是……师尊曾经的洞府?”

    但这样时隔久远,又是由天神设下的禁制,为何用他的血也能开启?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凌霜铭剑势一改,一股脑将上仙界众人丢进了天裂。

    雒洵觉得自己短暂地懵了一下,再回神时,便听到自家师尊清越的高喝。

    “愣着作甚,还不快进去!”

    情急之下,凌霜铭顾不得怜惜娇花,手法粗鲁地抓起雒洵后颈衣料,也将他一并丢进秘境。

    天裂灵流汹涌,甫一靠近,整个人都被牢牢吸住,他在天旋地转中焦急回头。

    只见玄元自天际飞掠而下,堕仙似乎暴怒至极,眼眶被浓郁杀意染得赤红。仿佛有头蛰伏千年的巨兽苏醒,正张开血盆巨口,扑向那抹纤瘦的雪衣身影。

    凌霜铭若有所觉,侧身避开玄元掌风,但鹤千影紧随而来的一剑却是避无可避。

    只听一声隐忍闷哼,素白衣袍霎时被殷红浸透,与之相对的是道者迅速褪去血色的容颜。像初春的桃瓣乍然被风霜撕碎,颓然凋零。

    “师尊!”

    雒洵只觉浑身血液都在这刻凝结,意识也“轰”地一声炸开。

    他顶着天裂汹涌的灵流奋力回游,若在平常,只需迈出几步便可将人一把捞入怀中。然而他已耗尽灵力,就如一叶干瘪草芥漂浮于惊涛骇浪,身不由己地向旋涡中卷去。

    不知被第几次被灵流绽开皮肉,他终于够到了那截苍白腕子。

    触手徒余一片冰凉,凌霜铭眼睫紧闭,单薄身躯比平日还要轻上几分,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一缕薄雾消散在天地间。

    雒洵将人轻轻环住,只觉自己的心也被空间灵流狠狠绞得血肉模糊。

    “师尊,你又想抛下我。”他听到自己带着浓重鼻音,“在试剑峰上你曾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你骗了我,就必须付出代价。”

    末了他收起面上残余温存,目光锐利如锋,扎向紧随而至的两人。

    玄元,鹤千影……他不及凌霜铭良善,胆敢跟进这秘境,便做好尸骨无存的准备。

    随最后几人消失于灵流尽头,上古天裂内又重新归于沉寂,唯有谷内呜呜长风带起的血腥还记录着先前的惊心动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下一章ooxx的,结果写了这么多字还没结束剧情。

    (>人<;)对不起,再给我一章,保证把生米煮成熟饭。

    第110章

    试剑台不知何时飘起细密碎雪, 纷纷扬扬洒落在发梢及肩头。

    自玉清山主峰搬去太初峰,这玉清山脉至高之处便鲜有人迹。哪怕山脚处被魔族占据,连绵法光绕着护山大阵一直烧到天际, 震天的喧嚷仍旧跨不过天堑, 静得能听到落雪声。

    御清尘似乎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成镜影寻上山头时,险些没从一片银装素裹中将他认出。

    她三步并两步上前, 刚要提醒几句, 但一想到此人做下的好事,到嘴边的劝慰便走了调:“师尊, 我看您老人家修为是愈发高深了!这雪足有三层厚,似乎也不能伤您仙体分毫。”

    御清尘尚在发愣, 倒是一同上山的易千澜肃声道:“师妹, 不可对师尊无礼。”

    成镜影不甘示弱地挺直腰背:“师兄向来秉节持礼,尊师重道。那么师尊酿下大错时, 你又在哪里?”

    易千澜顿时噎住,他自然知道成镜影所指, 此事御清尘做得太过出格,确实无甚好辩驳的。御清尘也回过身, 脸上神情同样不好看。

    韵遥音掩袖轻笑:“镜影也是关心则乱。眼下魔族围山,大战一触即发, 御掌门却失魂落魄,难免叫人焦急。”

    剑拨弩张的氛围为之一滞,韵遥音所说,也正中几人忧虑。

    各派精英弟子及宗师皆去了北州, 数天来音讯全无, 正是中州群龙无首之时。魔族在这时大举进犯, 显然早有预谋。而中州诸派被杀个措手不及,局势已然倾向魔族那边。中州若是沦陷,人界也必迎来毁灭。

    御清尘眉头紧拧,满头墨发里隐隐现出几根银白。身为掌门,这几日他何尝不是忧心如焚。

    十数年前魔族入侵,他自断前程将修为提至化神期,方为玉清派挡下一劫。

    近些年因为修为难以寸进,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掌门席位,他坐得越发力不从心。

    “护山大阵怕是撑不过今夜,如果星奕师祖还在,也许尚有转机。”御清尘喟叹道。

    百年前林决云离开的那晚,与如今何其相似。

    那时林决云还在闭关,林浮云莫名失去踪迹,只留下林星奕苦苦支撑。待林决云破关而出,玉清派早已死伤无数,人界亦生死存于一线。

    而他只是个出入山门的小道童,唯一能做的便是隔着缥缈云雾,看师祖渐行渐远。

    待林浮云归来,他才得以跟随这位师叔祖打开禁地,可惜寻觅到的,是林决云早已冰冷的尸身。

    尔后林浮云下山云游,音信全无,林星奕则陨落于飞升雷劫,玉清派的重担便落在他肩头。

    从那时起他便暗下决心,听说修仙之人皆有转世,若是还能再与林决云相遇,定要将人牢牢锁在身边。

    易千澜道:“中州弟子半数都在玉清山避难,各派懂得阵术的弟子足有千余人,如今都在支撑阵法运转。可魔修本就强悍,更有位魔君坐镇……我看就算星奕师祖在世,护山大阵被攻陷也是定局。师尊,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韵遥音摇摇头:“听闻魔族中还有鬼修随行,已经收走了数道化神期残魂,每灭掉一座门派他们的实力便会壮大数倍。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坚守大阵,仓促应战只会成为魔族的养料。”

    “但一直缩在阵法中,无异于坐以待毙。”成镜影取出背后重剑,懊恼地插在地上。坚固石台猛地一震,多了道几尺宽的裂痕。

    易千澜陪着讪笑道:“师妹何苦拿试剑台撒气,凌师、师祖回来后瞧见该多心疼啊?”

    成镜影对眼前这两个男人是越看越觉得光火:“要是他瞧见你们这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德行,才更痛心吧?”

    韵遥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镜影说的不错,与其枯守大阵,不如趁还有后路时以攻为守。”

    她刚想松手,五指却被成镜影扣住。

    “遥音……”

    “不必多说,音攻是鬼修的天敌。牵制魔族吸纳魂魄的邪术,流商宗义不容辞。”与成镜影担忧的目光相触,韵遥音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戏谑道,“镜影是在担心吗?若连一名虚弱期的鬼修都无法对付,这流商宗主的位置,我早就让与他人坐了。”

    易千澜适时轻咳,打断了两人愈发黏糊的对视:“鬼修有流商宗道友对付,自是十分稳妥的。但那魔君实力高深莫测,先前丹霞派及云华门的几位踏虚宗师联手,都险些折在他手上。唯一能与之一战的林师祖和君师叔又音讯全无,我们冒然与魔族交手,不是飞蛾扑火吗?”

    “贪生怕死之辈,借口总是比寻常人要多些的。”

    “成镜影,你不要胡搅蛮缠!”

    眼见两人俱红了眼,场面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御清尘像是放下常年积压的重石般,长长舒了口气:“你们带领弟子顾好大阵,魔君就由为师前去迎战。”

    “师尊你……”易千澜张了张嘴,还是没把“疯了”二字说出口。

    成镜影诧异地向御清尘望过去,却见后者冰冷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带了浅淡的笑。

    原来这古板得似块硬木之人,也能美胜月下幽昙。

    御清尘弯着嘴角,漫不经心道:“镜影不是觉得为师胆小怕事?身为玉清派掌教,一言一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酿成大祸。可仅仅做一名上仙界的修士,便无所顾忌了。就让我的徒儿瞧瞧,御清尘勇猛起来的模样。”

    成镜影怔了怔,既而别过脸去:“我随你同去。”

    易千澜神情微变:“你们何必为一时意气以身犯险?”

    然而其余三人只是默然离去,徒留昼夜不歇的风在他耳畔回旋。

    落雪覆去地上新留足印,仿佛也是无声的应答。

    直到云海尽头倏然被法光穿破,山脚下隐约传来弟子们的号哭,易千澜才幡然回神。

    楚怀同几个弟子御剑而来,在他耳畔哽咽地重复了数遍,他才堪堪听懂几个模糊字眼。

    “不好了……御掌教和成峰主,还有几位前辈自爆元神,和那魔君同归于尽了!”

    虽说早就猜到御清尘用意,易千澜还是觉得当头被人泼下千年玄冰,顷刻驱散了骨子里最后一丝热气。

    眼前景物骤然旋转,他身子晃了晃,好在楚怀机灵,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径直栽倒。

    易千澜从这些年轻弟子一张纸彷徨面容上扫过,后头涩得几乎挤不出声音。

    凌霜铭和君秋池不在,御清尘及几位师弟妹已逝,能撑起玉清派大梁的,只剩下他了。

    “魔君已除,魔族一盘散沙,正是剿灭他们的好时机。”他听到自己嗓音嘶哑,一字一顿地下令,“召集剩下的精锐弟子和长老,随我杀出山门!”

    风吹叶动,落星花瓣闪着幽幽荧光,轻盈飘荡在静谧夜色之下,宛如无垠星河倒悬。

    凌霜铭从浑噩中惊醒时,眼睫刚好沾了一点星光,让眼前本就朦胧的景物愈发迷离。

    他眼帘迷茫地翕动,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这里的景致齐诡中又有几分熟悉。

    长风裹挟着清甜草木香气,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替他摘去那片碍事的花瓣。

    视野清晰的同时,混沌的思维也霎时明澈。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以半卧的姿势靠在一处温热坚实的胸膛前。

    将视线往上,只见雒洵轻柔地将他环在臂弯间,倚坐在一颗苍郁的古树下。

    青年垂着头紧闭双目,似是睡得正熟。

    树梢凋零的白色碎花同落星花瓣落上他的肩头,他也无知无觉,仿若披了层霜雪,衬得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憔悴。

    凌霜铭静默地看了半晌,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想为他拍去满身落英。

    不料雒洵察觉到动静,倏地睁开眼,鹰隼般冷厉的目光向四周扫过。但在接触到那双澄净的眼瞳时,又立刻柔和得如一池春水。

    “师尊,你、你醒了?”

    雒洵似乎在尽力保持声音平稳,但不难从中听出压抑的狂喜。

    “我们这是在哪儿?对了,魔族和玄元,他们……咳咳咳!”

    凌霜铭出声询问,甫一开口,胸腔里却牵起抽筋剜骨般的剧痛。他不由蜷缩起身子,本能地向雒洵这个热源凑过去。

    然而这一靠近他才发现,雒洵的身体也在这瞬间紧紧绷住,连搭在他脉门上的指尖都渗出冷汗。

    “师尊且慢说话,你伤得极重,弟子差点以为……”

    雒洵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凌霜铭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记得昏迷前曾中了鹤千影的招式,看来自己曾经的好师弟是完全不想给他活命的机会,给了他本就濒临溃散的魂魄致命一剑。

    看雒洵匆忙运功,想为他灌注灵力,凌霜铭轻咳几声,制止道:“伤在神魂上,再多的灵力也只是徒劳,不如留着以防万一。”

    雒洵惨然一笑:“师尊忘了,在这处洞府里我们都是凡人。弟子空有灵力却无处使用,还不如让师尊更好受些。”

    凌霜铭怔了怔,想起了自己将所有人卷入秘境的原因。

    这是他飞升仙界前留在人间的洞府,在录入仙籍后,身为凡人时的法宝和功法典籍便一并留在凡界,同洞府一起被封印,等待时机到来后传承给后人。

    不能使用法力,只是洞府禁制给闯入者的试炼。

    后来他下凡历劫,与玄元定下赌约,这处洞府刚好可以用来保管承载着神格和部分记忆的元魂。

    那时他并没有料到,日后这禁制能够挽救人界于危亡。无法使用法力,魔族对于人族的先天优势只剩下强韧的体魄。而且洞府内重重阵法无一不是他亲手设下,只怕这些人也没有余力再互相搏斗。

    “君秋池,段斫风还有那个跟在你身边的魔君,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凌霜铭说着,提起一口气,想撑起身子。

    但没等他使力,一只胳膊忽然搭在腿弯间,接着他身体骤然一轻,离开了地面。

    罗勋不容置喙地将他打横抱起,柔声道:“师尊放心,他们皆是你亲手□□出的剑心境宗师,如果连几个不能用灵力的凡人都无法对付,这样的废物还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罢。”

    不知为何,他将“亲手□□”几字咬得极重,凌霜铭还隐隐从他飞瞟来的眼神里看到一抹幽怨,但再一眨眼,那双金瞳又只剩盈盈暖色。

    想了想,为防止雒洵突然发疯,凌霜铭决定少提那几人:“宸湮呢,他向来与你形影不离……”

    “他已叛出魔界。”雒洵目光渐渐沉下,“宸湮假意殷勤,实则利用亲信身份,向玄元老贼通风报信。师尊这一路遭遇拦截,怕是少不了叛徒从中作梗。可惜鹤千影那蠢货的话,暴露了他的身份。若我再遇到他,定要剥了这奸贼的皮!”

    原来如此,雒洵曾对鹤千影那句“夺得天下后,青冥宗与魔界五域平分三界”面露古怪。

    认真想来,魔界总共只有五位魔君,宸湮自然也算在其中。

    本是件令人恼火的事,凌霜铭望着雒洵難得炸毛的模样,不由发出轻笑。

    雒洵正静心观察阵法变化,听到笑声后低下头,顿时恍了神。

    记忆里林决云也时常面带笑颜,但从未给他这样鲜活的感觉。

    他眼角还带着方才咳嗽时来不及褪去的绯红,微微弯起的眼睫下,一对霁蓝眸子因笑意泛开波澜。

    如果说那对眼眸是初春乍破的寒冰下缓缓淌出的清泉,嘴角勾勒的弧度便是早雁惊鸿而过,尾羽俏皮地在水面点起涟漪。

    简直就是在诱人犯禁,但凌霜铭如今的身子骨,雒洵连触碰都尽量做得轻柔至极,又哪里舍得下手。

    他拂去脑内盘旋不散的遐想,在心底暗骂一句“禽兽”。

    然而他喜怒交替的神色,看在凌霜铭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魔界势力错综复杂,五域经过上百年经营,更是难以统御。雒洵初登魔尊之位,加之是被废魔尊的后代,哪怕戟无心余威尚在,定然也是过得极为艰辛,肩头承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

    瞧瞧,本来便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现在更是阴晴不定。

    “阿洵有哪里不适,脸涨得这么红?”

    雒洵哪里敢同凌霜铭细讲他此刻所思所想,只含糊道:“师尊设下的阵法确实厉害,我已看到不少修者被困其中。本想强行闯入,又怕师尊神魂虚弱被阵法所伤。可再不取到仙魂,我怕……”

    “这里被设下百草落花阵,只要踏错一步便会被藤蔓所困,若不及时解开,便会被古藤丢出地界。而落星花粉同碎玉琼混在一起,再配合此地风痕水流可以致幻。”凌霜铭扯过雒洵掌心,用指尖将阵法推衍给他看,“阵法并不会对境主造成攻击,你只需保持神智清醒,不被幻境侵蚀,就能顺利通过。”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落星花光芒映照下,也裹了幽幽银辉,划在掌心的微凉,一撇一捺都像把小刷子在心头撩拨。

    雒洵盯着他滚动的喉结,无意识地跟着吞咽一下。

    师尊过往教导他时,虽也曾把住他的手,带他提笔习字,气氛却从没这般旖1旎……叫人如何把持得住啊?

    “雒洵……你有在听吗?”

    凌霜铭讲到一半,抬眼却见好徒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空洞且直冒傻气。

    凭他对雒洵这厮的了解,定是一个字都没进耳朵里去。

    雒洵大概是刚回过神,他眼睫低垂,及时遮住了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师尊的情况拖延不得,既然阵法不会主动攻击,我们不如边走边谈?”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向琼林深处行去,借急促的步伐,心底那些晦暗翻滚的念头仿佛暂时得到了压制。

    至少此时此地,面对这样的凌霜铭,他不能。

    凌霜铭恹恹地缩在小徒弟臂膀间,刚想闭目小憩,发觉雒洵停下脚步,便知道这小子定是着了道。

    瞧,不听师尊言,吃亏在眼前。

    凌霜铭恨恨地掐了把青年意外水嫩的脸颊,决定让这可恶的逆徒吃些苦头——事实上他便是想出手搭救,也再无心力了。

    但如果他知道雒洵在幻境内所见所闻,定会不假思索地将人拉回来。

    雒洵觉得自己有一瞬失神,周遭风物已然不同。

    无边无涯,一直流淌到天际的落星之海不知何时化作辽阔雪原。原先遥远的天穹却离得极近,漫天星辰皆飘荡在身旁,轻轻抬手便可触到。

    仔细看过,他发现眼前所见也并非积雪,而是覆满冰霜的无名灵草。它们显然不是凡间之物,每片洁白如玉的长叶都在黯夜里晕开一圈柔和银芒,穿过冰晶,折射出珠翠般的光泽。

    雒洵也算走遍人魔二界,不难推测出这就是人皆向往的天界一隅。可他实在无心欣赏,只因他发现,自己也化作了这些灵植里渺小的一株。

    化身灵草,手足俱束缚在云层里,不能挪动也无法出声,最多偶尔抖抖叶片,任谁也笑不出来。

    数不清星斗周而复始几转,这日雒洵惯例在落雪时舒展叶片,清洗枝干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这方寂静天地倏然响起悠远的脚步声。

    两道人声也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传来。

    一道低沉清越,另一道还带着几分奶气,但不难听出日后会是如何泠泉击石般悦耳。

    “我奉天道将你点化成仙,而你修成人形头件事,竟是度过天河来看一枝灵植?”

    “玄元上仙觉得这样不妥?”

    “只是觉得霜铭上仙比想象中还要有趣罢了。”

    雒洵霎时挺起枝干,每片叶子都精神奕奕地展开,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们对话。

    “他承载我的原身千年,如今我化身人形,自该带他离开此地,日后亲自为他浇灌以还恩情。”

    “霜铭当真宅心仁厚,但你莫要忘了,你的职责是天界战神,是守护天道的利剑。一柄剑,不该有自己的感情,也不该有慈悯之心。”

    霜铭上仙听到此处,轻轻“嗯”了声,随后玄元再说什么都缄默不语。

    感应到他失落的心境,雒洵亦垂下叶片。

    可惜自己现在只是棵仙草,否则一定要替师尊撕了这混蛋的臭嘴。

    雒洵兀自神游天外,洒在叶间的星光忽然一暗,接着微凉柔软的触感顺叶片的脉络,传递到灵草的每一段根1茎。

    雒洵一个激灵,整棵草都羞涩地蜷缩起来。

    ——他看到了师尊放大数倍的脸颊。

    刚刚步入青年的凌霜铭,五官还没有完全张开,不见日后清隽风姿。但那对桃目已生得脉脉含情,细密羽睫下,澄澈眼眸倒映着氤氲星河。

    雒洵同样在这双旖丽眼瞳正中看到了自己,一株满身霜雪而毫不起眼的蔓草。

    这样的他,却占据了初生的天界上仙满心满眼。

    雒洵怔怔地看“幼年师尊”对自己弯起柔和的笑,他祭起仙诀,灵力带着温暖的光晕将植株包裹。

    “莫怕,我会将你移栽到寝殿檐下,以后你便跟随我修炼。”

    雒洵只恨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他定要用每一片叶子呐喊:莫说移栽他处,就是师尊将他连根拔了碾成熏香,他也一万个心甘情愿。

    然而就在他肆意畅想时,一道不合时宜的传讯忽然响彻上空。

    “霜铭上仙,陛下方才下了玉旨,要您速速前往大殿议事。”

    霜铭上仙停下术法,诧异道:“我出门前卜了一卦,三界近日该是风平浪静才对。”

    玄元笑着打趣:“如果天下大事皆能被你这初登仙籍的小仙算准,那还要天道法则作甚。陛下旨意要紧,这盆草我代你移植,快去吧。”

    霜铭上仙只好三步一回头,絮絮叨叨地叮嘱片刻才化光离去。

    雒洵盯着玄元眯起的眼缝,总觉得那笑容的背后有阵寒意从根部升起。

    他想大声将师尊喊回来,但不论作何努力,最多徒劳地晃晃叶片。

    一切都在根1茎脱离泥土的摩1擦声里戛然而止,雒洵的魂魄轻飘飘地自蔓草脱离,冷眼看玄元用手指掐在蔓草脆弱的枝干间。他没有动用仙术,而是一点一点用指甲将整棵植株掐断,骨节因用力泛起苍白。

    待蔓草彻底在他指下碎成齑粉,玄元随意扬手,翠色粉尘从他指缝散落。

    长风过境,好似从未留过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万字一起放的,但是最近身体有点不对劲,所以写得很慢。qaq

    总之马上就到结尾啦,开下本书之前我会去做个体检,然后认真存稿。

    这本的缺点会在下本尽力改正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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