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沈胭从街尾走过来。
她今日穿了绯色的褙子,颊边涂了潋滟的胭脂。沈胭的眉眼原本就漂亮,仔细装扮后,愈发明艳。
皎皎咬着一只包子,同裴忧说:“你看,沈姐姐今天真好看。”
少年歪着头,指腹在袖中的人偶上反复摩挲,漆黑的瞳仁轻轻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可以肯定,显然和沈胭没有什么关系。
皎皎觉得裴忧今天的表现都很古怪,而且,这两天系统时不时就会发出预警。
也就是说,裴忧每一次沉吟,都可能是在酝酿什么危险的想法。
皎皎又拿了只包子,戳戳裴忧的手背,递到他面前。
温暖柔软的指尖沾上皮肤,裴忧的手倏尔一缩,长睫颤了一下。
他维持着唇角笑意,抬起头,漆黑的瞳望向皎皎手指的方向:“她涂了胭脂。”
对于裴忧奇怪的关注点,皎皎已经见怪不怪。
少女撑着腮:“大概是因为要见云公子吧。”
此时的沈胭已经对云及动了心,今日她出来,除了与舅母挑得所谓天作之合的“良人”相看,还约了云及商量离开的事。
“原来是这样。”裴忧弯着眼睫,操控着怀中人偶的手臂,一下下戳在自己的手背上。
起初,他仍旧会无意识地缩回手,长睫止不住地颤,过了一会,他已经能控制住自己,不躲不避。
痒而麻的触感顺着指骨窜上来,裴忧抿住笑,瞳仁微缩。
所以,什么时候,姜皎会继续涂胭脂呢。
他的目光在少女柔软的脸颊上停了一瞬。
裴忧只见到姜皎涂过两次胭脂。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裴忧微仰起头,长睫沾满金灿灿的日光。
对面的少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两天她一直待在姜府,都快闷坏了。
裴忧的指尖拉着那只人偶,并不打断她,笑吟吟地听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话题已经从沈胭跑偏到了成亲上面。
皎皎忍不住给裴忧讲起书中男女主成亲的场景。
那是一个冬日,沈胭喜欢桃花,云及就拿绸缎叠了许多潋滟桃花,挂在枝头,然后抱着沈胭,穿过长长的桃花海。
听到这里,裴忧第一次打断了皎皎的讲述。
“成亲?”他将手中的人偶往袖中推了一些。
裴忧对于成亲也没有什么正确的认知。
皎皎不得不停下来,给他解释:“成亲就是有情之人拜过天地高堂,结缔契约,白头终老。”
“这样啊,”裴忧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她也会给他小月亮吗?”
皎皎有点儿跟不上裴忧的思路:“什么小月亮?”
提到小月亮,少年的黑瞳沾满笑意。
“这样大,”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轻轻划过,“很漂亮,沾着点儿血。”
皎皎被这样奇怪的描述绕晕了,她实在想不明白,漂亮还沾着血的小月亮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一般人成亲,应该没有这么奇怪的东西吧。
“大概不会吧。”
听到这个答案,裴忧的神色舒展开,唇角的笑意都加深了许多。
人偶重新被他从衣袖中拉了出来。
成亲果然无聊又无趣。
姜皎很聪明,一定不会被这样无聊的事情诱惑。
他重新变得愉悦起来,指节在人偶的眼睑上刮来刮去。
*
两人进行这段奇怪的对话时,沈胭已经走进了这家食肆。
她的舅母为她挑选的是光禄寺卿的一个远房侄儿,刘子金。
沈胭面无表情地朝雅间走,穿过回廊时,朝一处角落望了一眼。
皎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到了一身青衣的云及。
云及的面上还带着笑意,朝她们的方向点了点头。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食肆门前的大红灯笼晃了几晃,挂在下面的流苏诡异地颤动起来。
沈胭的肩头忽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捉住。
她的神色微变,想要后退,那只手却像黏在她的身上。
高低起伏的风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尖利地像是要刺穿人的耳膜。
凄怨的女声又响了起来,依旧是那两句词。
若教眼底无离恨,除非人间有白头。
皎皎抬起头,看到搭在沈胭肩头的那只手上,有两只熟悉的金镯。
金镯轻轻晃动,相互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皎皎的瞳仁骤然一缩。
她认了出来,抓住沈胭的,是杜九娘。
食肆中一片混乱,依稀能听到诸如“胭脂”、“妖邪”的字眼。
眼前青衣一闪,云及已经站在杜九娘面前。
杜九娘的动作快如鬼魅,挟着沈胭,朝旁边一掠。
她的面纱被吹开一角,忽然扭过头,瞳仁紧紧盯着裴忧的方向,神色阴冷又诡异。
皎皎转头看向裴忧,血腥气散开,少年的手指点来点去,是止不住的兴奋,可是,他却破天荒地地没有上前。
云及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公子,姜姑娘,往后退一退。”
少年从善如流地退后两步,顺带着将她也往后扯了扯。
杜九娘还带了许多人过来,云及的身手虽然不错,可是以一对多,难免吃力,局面一时变得胶着。
皎皎的指尖蜷了蜷,无意识地攥在掌心,胸腔中的一颗心跳个不停。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紧张。
“你在害怕。”身后的少年忽然笑了一声,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一只冰冷的手盖住她的眼睛。
少年的声音低而轻:“别让它染了血。”
然后,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惜。”
这个时候,显然将它收进怀中更妥帖。
少女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在极轻地颤抖。
裴忧面上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现在,他像是被两种情绪撕扯着,一面难以抑制地愉悦,一面又有些莫名其妙地烦躁。
于是,在下一名黑衣人倒地之前,裴忧分出一只手,捏住皎皎的耳尖。
可是这个开关好像不大管用了。
裴忧松开手,神色古怪地盯着那片胭红。
姜皎总是变来变去,十分叫人捉摸不定,就像是提线断掉的人偶。
不,比提线断掉还要糟糕一些,因为她比那些人偶都狡猾。
所以,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大概是不安吧。
裴忧很少有过不安的感觉,一面觉得是,一面又觉得不太对。
于是,在不远处的打斗热火朝天时,皎皎和裴忧以这样诡异的姿势站在一旁,看上去像是与俗世的一切隔开了。
整个食肆中,放松又悠闲的大概只有他们两人。
大概是太过显眼的缘故,连云及都忍不住在打斗中分了些神,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皎皎的眼睛被裴忧捂住,什么都看不见,听觉倒是变得敏锐了许多。
寒铁声和骨节交错的声音中,那个凄厉的女声依旧断断续续地唱着。
虽然尖利得变了调,但是离得近了,依稀能听出来是杜九娘的声音。
皎皎忽然觉得耳尖一痒,原本被裴忧捏得有点儿发烫的地方,被一个发凉的物什贴住。
好像是裴忧腕上的那串银铃。
那串银铃仿佛也染上了兴奋,颤抖个不停。
皎皎忍不住动了动。
“还在害怕吗?”柔软的语调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来。
少年的指腹缓缓刮过她的眼睑。
皎皎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想起噩梦中那个春日。
那时候,裴忧也是这样,轻柔地刮过她的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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