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父带着刘书怀上门退婚,面对恩师,父子俩抬不起头来,垂着头声痛诉了一番府上遇事的事情。
昨天夜里一般匪人敲开刘家大门,长驱直入到宅子里,威逼利诱不许他们同傅家定亲。起初刘怀书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年轻的郎君不知人心险恶,愤怒于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蛮横不讲理之人,大着胆子同他们理论。
岂知那群人毫无惧色,甚至给了他一顿窝心脚,踹断了他的肋骨。
这群人一通威胁之后扬长而去。
刘书怀气得喊着要报官,刘父将人拦了下来。
胆敢在京城如此横行霸道毫不遮掩,饶是刘父这般政治不敏锐之人,也大致猜出这帮人的来历。他拉着儿子,兀的哭了:“算了,算了。”
父子俩不住致歉,那刘怀书自诩君子,此番出尔反尔,自个儿觉得将读书人的风骨和体面都踩到了脚下,羞愧得抬不起头。
傅正和再有怨言又如何说得出口。
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娇娇是殿下看上的人,娶她或许一家老小都得赔进去,他也没办法昧着良心逼人娶她。
倒是他们无缘无故受此惊吓,经此一事或许吃罪了太子殿下,往后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该不好意思的是他才对。
傅正和安慰了父子俩半晌,让人从库里挑了些进补之物,好说歹说塞到他们手里,才将他们送出了门。
他们走后,傅正和坐在空荡荡的正堂,他心里忽然也无措起来,为官几十载,富贵登顶荣耀至极又有什么用?
总有人比你更富贵,更荣耀。
权势压下来令人喘不过气。
他们尚且如此,底层百姓还不知如何。
他静静地看了会子雪,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去看,傅娇不知何时披了斗篷走了出来。
“阿爷,正堂没有地火龙,您在这儿坐着仔细着凉,我扶您进去吧。”傅娇走到他身边,扶着他往内堂走去。
“娇娇,你和书怀的事情……”傅正和缓慢地走着,起了个话头,又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鼓起勇气说下去:“就此算了吧。”
傅娇点了点头,细声细语道:“我都听阿爷的。”
傅正和心神微松,怕她乱想,握了握她的手,解释说:“你别怪刘家背信弃义,禁中去了人,拿刘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做威胁,他们甚至踹断了书怀一根肋骨,那孩子今天还哭着求你宽宥他。”
傅娇眼睛微微眨了眨:“我明白的,我不怪他。说到底人家因为我才招来此祸,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她因为一个梦都害怕得要逃离,更何况刘书怀面对的一群凶神恶煞闯进宅子里的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凶行,她听说他甚至鼓起勇气和那群人争辩理论了一番,比她勇敢多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宽宥他。
分明是因为她招惹了李洵,才招来此番祸事。
“你别担心。”傅正和停顿了下,满脸担忧地朝傅娇脸上看过去:“我和你祖母另为你寻个可心的人家,保管比起刘家只好不差。”
傅娇摇头说不用,看向傅正和缓缓道:“皇后娘娘出手了,找别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找门第高的,我倒不如嫁太子;找门第不高的,能不能免过一通威逼恐吓还是两说,就算是叫咱们钻了空子嫁过去,日后能不能护得住我还是两说。”
傅正和如何不明白,早在离京失败的时候,他就明白这事儿怕是不简单,找到刘家议亲已是无可奈何之举。
今天刘家来退亲,他心里就有数了,现在再做什么都是无谓挣扎。
要么挣扎,要么任人摆布。
他不忍傅娇就此嫁入东宫,哪怕明知是无用之功,还是想去拼一拼。
或许有转机呢?
“再试试吧。”傅正和叹气道。
傅娇摇头,祖父母年纪大了,她不忍他们再为自己的事情奔走操劳,明知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再跑多少次也无用:“根儿出在禁中,再议多少家都没用,不过是多连累一家人罢了。明天我想进宫去见见皇后娘娘,此事根源在太子和娘娘身上。”
“娘娘未必肯见你。”
傅娇语气微沉:“走一步算一步吧。”
总归事情到了这份上,他们和皇后都各自明了,与其揣摩对方的心思,倒不如都把话摊开了来说。
*
第二日天很冷,头天夜里就开始飘雪,到早上的时候雪积了尺余高。
陈氏看着外头茫茫大雪,有些担忧道:“今天就不去了吧,雪太大了,等放晴了再去。”
傅娇昨日夜里观星,窥见天中云相,像是这几天都不会晴了。
她摇头说:“没事,多耽搁一天我这心就始终悬了一天。倒不如早早去见娘娘,是好是歹但凭她给个说法。”
“外头天儿凉,您进屋等我吧。”
说完让丫鬟扶着陈氏进了屋,她自个儿出了院子,登车入宫。
到了嘉宁宫,皇后果然不见她,宁嬷嬷走出来接她:“姑娘来得不巧,今日陈家夫人来了,娘娘恐怕无暇接见姑娘,姑娘请回吧。”
傅娇想过皇后不肯见她,并不觉得气馁,只说:“无妨,我在此处等她。”
宁嬷嬷看了看天边飘的雪,劝她说:“娘娘和陈家夫人相会,怕是没三五个时辰出不来。”
傅娇仍说无妨,眉眼低垂,淡淡地说:“三五个时辰我能等得,麻烦你禀告娘娘,傅娇会一直在这里等她。”
宁嬷嬷见她执意要等,便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殿中。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傅娇嘴唇青紫,瑟瑟发抖,身上的狐裘也抵挡不住恶寒。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殿门终于打开,却是宁嬷嬷又走了出来,她看着站在雪地里的傅娇,道:“傅姑娘请回吧,今天雪大了,皇后娘娘留陈家夫人今夜留宿中宫,实在分不开身接见姑娘。”
傅娇不傻,皇后的用意她都知道。若她真的接见陈家夫人分不开身,也会将她请到偏殿去等着,可她不,偏要她在大雪天吃闭门羹,一是为了敲打她,二则是为了杀鸡儆猴。
让那些想忤逆她的人瞧瞧,就算是尊贵如傅家女儿,也不能忤逆犯上违背她的意愿,何况是别的人。
傅娇看了看红墙金门,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在雪地里站久了雪飘到眼睫上凝成冰霜。
“臣女傅娇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请娘娘开恩。”傅娇扬起披风,飒然往雪地中跪下。
宁嬷嬷皱眉:“姑娘这又是何必。”
傅娇抿唇不语。
宁嬷嬷叹口气,转身进了殿里,将外头的事情禀报给皇后。
皇后身子撑在小几上,拨弄着瓷瓶内的花枝,漫不经心道:“想以此逼迫本宫就范?她爱跪就跪着。”
“可是……”宁嬷嬷想到傅娇跪在雪中纤弱的身影,一时竟有些不忍。
“嬷嬷。”皇后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本宫若是退后半步,她便越发不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体统。”
*
“娘娘不是一向对傅家姑娘很好?怎么会突然在这种天儿让她跪在雪地里?”一个宫人偏头望向远方的宫道,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嘟嘟嚷嚷:“我几个时辰前去浣衣局送衣裳就看到她站在外头,这会儿竟然跪下了。”
一旁的宫女压低声音说:“前儿个我听说傅姑娘要和刘家公子订婚,后头不知怎么回事不了了之。”
“刘家公子?哪个刘家公子?傅家姑娘不是和太子……”
“嘘……”宫女道:“是工部一个员外郎的儿子,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你应该没听说过此人,我一个表兄在他家做活我才知道,悄悄跟我说的。也不知道傅家姑娘怎么想的,那员外郎的儿子再好,也不过是个五品之家,放着好端端的太子妃不当,要嫁什么刘家。”
另外一个宫女仿佛窥见什么不得了的隐秘似的,捂着嘴惊道:“所以皇后是为这事敲打傅姑娘?”
“那谁知道呢,平常待她再好,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先前那宫女“啧”了声说道。
李述听着不远处的窃窃私语,握伞的手颤了颤,一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前头的安平小心翼翼地请示道:“爷,时辰不早了,再不出宫宫门就要下钥了。”
李述的目光仍旧没有收回,他薄唇轻启,语调不明:“不急,过去看看。”
*
跪在雪地里,傅娇想了很多,她五岁就认识皇后。
皇后很宠爱她,宫中有好的东西都想着给她留上一份,有时候还会把她抱在膝头写字。
再大些,带她赏花饮宴,教她作画学诗,给她讲宫中的规矩和身为中宫的懿笵。
她从小没有母亲,她把皇后看做母亲。
母亲生气了也会罚女儿、骂女儿。
她要和李洵分开是如此忤逆的行为,她生气也是应该的,她罚自己也是应该的。
等娘娘消了气还是会原谅自己的,她想。
她等啊等,跪到双腿失去知觉,等到身上冰冷没有丝毫温度,等到铅云压下暗夜潜袭,那扇紧闭的宫门还是没有打开。
她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雪地里,直到——
锦靴踏过雪地传来阵阵沙沙声,那声音走到她身边就停下了,头顶覆上了阴影。
她抬头,男子低头,四目相对,落下的雪都被李述举着的伞挡开。
他俊美的眉目无悲也无喜,只从玄色披风里伸出了一只手,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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