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几无人烟,中午时分,林子里却罕见地起了白烟。
季雨石从包袱里拿出一份干饼,递给旁边的小厮,那小厮笑笑,擦了擦汗,而后道:“谢季爷。”
季雨石将干饼撕了一块放进嘴里,而后道:“莫再叫我季爷了,我也不再是庄子的主人。”
那小厮穿着灰色衣衫,浑身打扮并不亮眼,可是细细去瞧了,却会发现那灰色衣衫的料子是极好的,乃是锦州那边运来的布料,听那称呼,这人应当是那季爷的仆人,可连仆人的衣衫都有人置办的话,衬得这季爷倒是个财大气粗的。
那小厮听了这番话,连忙道:“季爷,虽然庄子没了,但是若是小姐治好了,总还是能再东山再起的,您放心,从您买了我那天起,阿三就是季府的人了。”
对面那中年男子衣衫比那小厮华丽些,不过衣衫上面沾了不少脏污,像是一路奔波而来。
良久不言,那季爷只说了句:“多谢了。”
他看着旁边的一动不动的小女孩,心里蓦地感觉有些凄凉。
季家山庄繁盛的时候,连驻扎在此地的朝廷大员都要派了人来恭贺祝寿,这些年来生意不好,每况愈下,后来自家女儿还得了这等怪病,散尽了家财,却不见丝毫好转。
以前哪次出行不是家仆百千,现在却只剩得这一个了,季雨石摇了摇头。
那小厮啃了几口干饼,吃了几口架子上面烤的小鱼,喝了口水,之后道:“季爷,这就是那涂山吗?”
季雨石点头:“对,那人说的就是这里。”
他以前风光的时候结交了不少友人,那些友人在他家道中落以来,多数都离了去,但也还是有少几个留了下来的。
其中有一云游僧人,那僧人一身潦草布衫,浑身却仙风道骨,季雨石晓得他是个有本领的,通晓这世间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将自己女儿的病情告知了这僧人,那僧人连夜赶来,把了她的脉,却只摇了摇头,最后道:“贫僧无能为力,若是想再寻得良方,那便到温州一带的涂山去吧。”
“听闻那里住着神君后人,这等避世仙人,定是有法子救你女儿的。”
季雨石给那僧人行了大礼,那僧人不过虚手一抬,就止住了他的动作,他笑了笑,而后道:“不必多礼。”
那小厮将未吃完的干饼放在包袱里面,闻言问了一句:“季爷,你知道那僧人叫什么名字吗?”
季雨石顿了两秒,而后道:“他说他叫:佛笑我。”
那小厮愣了两秒,心道这是什么名字?法号也不是法号,姓名也不是姓名的。
“走吧。”季雨石拿起包袱,递给了那小厮,而后背起后面毫无知觉,只静静沉睡着的小女孩儿,两个人背着这小女孩儿继续往山上走,可走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了,却半点摸不着门路。
他们一直往上走,但是却一直在半山腰一带打转,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回了原地,季雨石没被这段迷障绕得烦了心思,心里却对一个念头越发坚信起来。
这地方......定然有仙人才是,不然,怎么会怎么走都走不上去。
他看着前面的林子,忽然将背上的小女孩儿放了下来,让她靠在树干上,自己则跪了下来。
“季爷,你这是在干什么?”
季雨石道:“上面定然是仙人的住所,仙人不肯见咱们,这才设了迷障拦路,我这便跪下,让仙人看到咱们的诚意,二丫头才会有救。”
那小厮愣愣,“这样啊。”说着,他急忙将包袱也放下,跪于地上:“季爷,那我也来,我也跪下,求那仙人,这样咱们的诚意不是就更多了么?”
两人就跪在半山腰处,旁边的小女孩儿靠在树干上面一动不动,像个活死人一般。
从日头正盛的中午时分一直到天色将晚,林子里丝毫没有异动。
晚上,那小厮浑身都奄奄的,有气无力:“季爷,那仙人看见咱们的诚意了么?”
季雨石也很是疲累,道:“我不晓得。”
又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天幕上清月已现,繁星点点,幸得今夜月光正盛,不至于提灯点烛便能够看清前方道路。
才下山不久的遥之踩着夜色回家,半途遇到这两人。她拿着一截长鞭,背上包袱里面放着些灵药,而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偷偷瞧着那两人。
“季,季爷,你饿了么?”
“还好。”
“季爷,要是那仙人明日还不出来,那咱们还要跪下去么?”
季雨石抿了抿唇,而后道:“若是明日还等不到,你将二丫头带下山去,去镇子里客栈找个歇处,我......我再在这里看看。”
“啊,那季爷,我还是陪你一起等吧。”
......
这两人跪在那土坡处,时不时地说几句话,遥之看见旁边树干上面靠着个小女孩儿,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一般。
而在那两人面前,有一虚幻浮影正走来走去,面露担心之色,那浮影嘴巴张张合合,像是不断在说些什么,而那两人像是没听到一般,这倒是奇了。
遥之躲在树后,将这其中由来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道:原来是这样,那这季爷倒还是个有情有义的父亲。
她看了两眼那靠在树干上面的小女孩儿,倒觉得那浮影的面目与她颇为相像,不过那浮影太过于虚幻,仍是有些看不明了,遥之还想将那浮影的面目看清楚一点儿,那浮影却忽然向这边望了过来。
——
楚南竹放下书本,熄了烛灯,将将要睡下,只听得外面一声声呼喊过来。
“阿竹,阿竹!”
涂山里叫她阿竹的还有谁,楚南竹穿好衣物,打开门,就要问那人何事。
遥之站定,看到楚南竹开了门出来,跟旁边浮空处说了几个字,而后才道:“阿竹,我回来了。”
楚南竹看了她方才的动作,眉头微锁,而后在眼前施了个术法,那双眼睛顿时就变得明亮不少,几乎就要令人不敢直视。
一虚幻浮影正站在遥之旁边,身形瘦小,而遥之刚刚便是在与她讲话。
那浮影见她看过来,微向后退了退,像是有些惊讶楚南竹能看到她一般。
段城还没睡下,听见遥之的声音,这便走了出来,想看看遥之这回又带了些什么稀奇物事回来。
近日来,遥之往山下的镇子里面跑得越发勤快,都不需要段城带她下山了,她已然轻车熟路,连镇子上都有几个熟人了。
每次一来一回,都两三天见不到人影,回来时候便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
什么京都传过来的物件,什么锦州新产的布料,有一次还带了什么千年的灵芝回来,楚南竹看了,却是个假物,这丫头被人骗了,白白废了银子。
好生失落了一阵子,安安生生待在山上,却没想到好景不长,昨天又不见了人影。
“怎么了?回来了?你又带了什么新奇物件回来呀?”段城走了过来,看着遥之的眼睛微微含有笑意。
看他目光,确是没看见遥之旁边的浮影的。
这也很是正常,阴是一面,阳是一面,阴阳两面乃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直线,其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正常人生活在阳面,而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譬如:人魂鬼魄,则是属阴面。
段城虽是罕见的凶兽穷奇,但也脱不了阳面这个大范围,连楚南竹自己想要看见阴面的东西都要开了天眼方能看见,遥之......又怎么会见得?
没等楚南竹作细细思考,遥之就道:“阿竹,你能不能帮帮她呀,她被奸人所害,还不及十岁,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那浮影听了,立刻意识到,这就是爹爹口中的仙人,立刻跪了下来,足足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才停下,道:少君万福,还请少君救我一命。
段城一脸茫然:“等等,谁?你在说个什么?”
遥之将事情由来告诉了他,而后楚南竹教了他开天眼的术法,他这才看到这小女孩儿,他道:“确实还小,才不过十岁左右呢。”
楚南竹瞥了那浮影一眼,那浮影眼里含着满满的哀求,而后,楚南竹道:“你让那季雨石将那小女孩儿的身躯放在山上,自己下山去,三日后来带回她便是。”
寻常人死去,灵魂不会立刻脱离肉身,要等些许时日,头顶的扣灵锁解开之后,魂魄才能脱离肉身,也是这时候,地府鬼差会来接离魂魄,带那人前往转生。
可,这魂魄头上的扣灵锁分明还未解开,这魂灵怎会离了体?
虽是有些怪异,不过好也好在这叩灵锁未解开,这小女孩儿才能有一线生机在,若是这扣灵锁解开了,那就是楚南竹也是没法子的。
人为地将扣灵锁合上,那是要遭受天罚的,连神君都不例外,是以,从古至今,无人敢做。
——
那季雨石和那仆人见得山林里面突然出来一个红衣女子,面目年轻,肤色如雪一般,红衣翩然,真真乃惊鸿一瞥。
她走出来的时候没甚脚步声,到了他二人面前,只丢下一句:“将那孩子的躯体放下,你二人下山去,三日后来接人便是。”
待说完这一句话,那红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季雨石几乎都没看清楚她去的是哪个方向。
那小厮长大个嘴巴,面色呆滞,喃喃道:“还,还真的有仙人啊......”
季雨石晃愣中抓住了那红衣女子话中重点,而后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向山林里面道:“我明白了,仙姑,多谢仙姑!多谢仙姑!”
不远处岩石转角的遥之皱了皱眉头,“仙姑?这什么称呼?听起来老里老气的”,她轻轻嘀咕了几句话:“跟姑奶奶似的。”
“姑奶奶?”背后突然传来轻声,遥之差点被吓了个半死,捂着胸口后怕般回头,发现是楚南竹,她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晃眼得很,遥之轻声埋怨道:“阿竹,你怎么走路不带声音的啊?”
楚南竹却是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问道:“什么姑奶奶?”
遥之听了后,嘴角略微抽了抽,她讪讪笑道:“没,没什么。”
楚南竹看了她一会儿,而后道:“跟我过来,将你如何看见那浮影一事细细告知与我。”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